罗芷兰挽着程昭昭的手站在桌边:“昭昭啊,伯母跟你实在是太久没有见了,不知道你清瘦成这样, 今日这顿饭, 你无论如何都得好好吃。”
说罢,她又凑近了些, 悄悄道:“伯母知道你随老侯爷的口味, 喜欢吃淮扬菜, 所以特地找了外头做淮扬菜的大厨特地上门来做的。”
这邀功似的口吻,叫程昭昭想起自己在梦中对英国公府的挑剔。
如今想来,其实英国公府一家对她都很好,只是当时她既看不到付清台的心意,又懒得去感受家中公婆的用心,矫情的以为所有人都得围着自己转,这才叫自己过的这也不舒服,那也不舒服。
如此想着,她抿唇笑道:“伯母不必如此照顾我,我与伯母口味相同,伯母吃什么我便吃什么。”
“你哪里与伯母口味相同了。”罗芷兰听得发笑,拍了拍她的手,“伯母少时曾跟随父亲在蜀中待过一段日子,最喜欢吃那边的辣子,你个京城长大的小姑娘啊,怕是不习惯。”
程昭昭顿住了。
“伯母您喜欢蜀中菜?”
“是啊。”
罗芷兰笑盈盈地回了她的话,又去招呼苏苒之,徒留下程昭昭看着桌上角落里的两道红色辣子菜陷入沉思。
是了,不论是梦中还是平时,她都没有将罗芷兰这位真正的婆婆放在过心上,所以也根本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付清台说什么她便以为是什么。但其实只要她细心观察过一番,便能发现从前她每次来家里用饭的时候,母亲都会特意叫人做上几道辣菜放上桌。
她目光渐渐投向站在对面的付清台,他正陪着她的几个哥哥和父亲聊天说话,大多时候都是安静的,只有偶尔才说上两句,不过分热情,但也不过分端着距离。
这对素来清冷的他来说已经是难得了,程昭昭觉得。
她的目光一直不离开付清台,苏苒之一边应付着罗芷兰一边观察着,实在看不下去,才不经意地捅了捅自家女儿的胳膊,叫她在人家家里,好歹得收敛点。
程昭昭这才回神,与她笑了笑,乖巧地坐下。
两家人吃饭,主要就是为了冰释前嫌,席上英国公夫妇率先向程家众人敬了杯酒,示意了自己想要求娶的决心,也算是替付清台不顾两家颜面不肯回京之事的一个正式赔罪。
程昭昭原本还好,但吃着吃着便又心不在焉,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梦中的付清台。
既然他母亲并不热衷于吃淮扬菜,那他为什么要这样告诉她呢?他是什么时候学的做菜?又是为谁学的做菜?
想吃婚后那段时日他时常的早出晚归,还有饭桌上他特地为她夹过的那几筷子菜,程昭昭觉得,自己当时似乎真的错过了很多很多。
她胡思乱想了一箩筐,在一桌人的热闹氛围中独自显得有些冷清,苏苒之注意到她的没兴致,看了看满桌的菜肴,特地给她夹了一筷子的水晶玉米饺。
程昭昭不好不给自己母亲面子,即便兴致缺缺也还是吃了。
只是东西吃进嘴里的一刹那,她才有点回过味来。
怎么有点像她家厨子的手艺?
她又尝了一下,哦,是付清台的手艺。
是了,她后知后觉,付清台的手艺跟她家厨子的手艺这么像,她怎么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呢?他一个堂堂的国公府少爷,母亲又不喜欢吃淮扬菜,那什么情况下才会放下身段特地去学做几道正宗的淮扬菜呢?
是为了她,婚后的那段早出晚归的日子,全是为了她。
回去的路上也是一言不发。
苏苒之见她今日实在不对劲,在马车上便忍不住转过头去关心她:“怎么了,不是你巴不得想要上人家家里去的?上了人家家里,又不高兴了?”
程昭昭抬头,红红的眼眶将她母亲措不及防吓了一跳:“怎么回事?付清台欺负你了?”
程昭昭猛烈摇头:“不是,是我,娘亲,我好像做错了事,好像是我一直都在欺负他……”
她不断回忆起梦中的一切,想起自己对付清台的那些不满,想起自己对闺蜜发的那些牢骚,想起他劝自己吃饭,自己却连筷子都不愿意动一下,想着自己动不动就冲他摆脸色,叫他去岭南,将他推的离自己越来越远……
眼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自及笄到今时今日发生的这一切,都悄然恍惚是一场梦,她头一次无比希望,自己梦醒的时候,还是付清台的妻子,付清台也没有去岭南,他们全都好好的,好好地将事情说开,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
可是已经晚了。
梦境破碎,她和付清台也差点因此错过。
那么好的付清台,她差一点就要错过了。
她趴在母亲肩上,情绪突然爆发,哭到泣不成声。
苏苒之不明所以,不知道她又是哪根筋搭错了,只能抱着她不断安抚,好好哄着。
“娘亲,你日后都不要,不要为难付清台了,好不好?”程昭昭哽咽着道,“我喜欢他,你不要再为难他了。”
“娘亲自然知道你喜欢他。”苏苒之替她擦擦眼泪,“你以为娘亲是真的想为难他啊?还不是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娘亲得慎重慎重再慎重才行。付清台若是人品不行,便是英国公府是个再好的福地洞天,娘亲也不会让你去的。”
程昭昭缩进母亲怀里更紧一点:“娘亲,你真好。”
“如今倒是知道娘亲待你好了。”苏苒之摸摸女儿的脑袋,“那跟娘亲说说,今日为何哭了?”
“因为,因为……”程昭昭嚅嗫着,思来想去,还是将梦中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母亲。
马车行到家门口,苏苒之听完女儿的事,心中震撼自是不必再提。
“难怪你死活要逃走,这些事,你怎么就不知道早些告诉母亲呢?”
“我当时说了你会信吗?”程昭昭悄悄嘟哝道,“你肯定会认为这是我为了逃避亲事编的借口。”
苏苒之一噎,还真是。
她欲言又止,最后将女儿说的话又捋了一遍,道:“那照你所说,日后付清台和衔青都会高中,付清台中状元,同你成亲,成亲不过两个月,便要被圣上派去岭南……”
她突然抓紧程昭昭的手:“你舅舅说,付清台素来是个责任比自己重的,如若到时候岭南时疫的事是真的,昭昭,你有没有问过他,此番还会不会去岭南?”
第五十二章
苏苒之的话点醒了程昭昭, 她一直未曾设想过,如若付清台真的要像梦中一样去岭南,那她该怎么办。
依他的性格, 他其实当时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但他只是还想再问问她, 或者说,试探试探她的心意。
可他估计没想到,她对他当真是没有半点情谊,想都不想就同意了这桩生离死别的差事。
是她寒了他的心。
程昭昭都不敢想, 她那般对他,梦醒之后,他居然还愿意留在苍南山,给她忙前忙后,鞍前马后, 甚至毫无怨言,依旧待她如掌中明珠。
她想去找付清台,下了马车之后扭扭捏捏地站在家门口不肯进去, 拉着苏苒之的衣袖, 眼神明显。
苏苒之无奈:“再想见他,也得等回了家,喊你几个哥哥或者衔青找个正经的由头将人约出来才行, 这么猴急像什么样子。”
她擦擦女儿的眼泪, “你的心事娘亲都知道了,娘亲不会再拦着你的。”
“娘亲, 你真好。”
程昭昭进了家门, 隔日就喊自家几个哥哥将付清台约到了家里来。
她站在花园里, 不停踱步,一面是对付清台的心疼,发觉自己对他的爱越来越深,一面又是对付清台的担心,不知道他这次究竟还会不会去岭南。
他会去的。
程昭昭知道,他肯定会去的。
可是她舍不得了。
如若换成现在的付清台再问一遍,她一定舍不得了,她一定不会让他去的。
“昭昭。”
她正胡思乱想着,付清台便如她所愿的来了,手中正提着一把伞。
她抬头,才发现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雪,已经不知何时,连她的大氅毛领子都积了些许。
付清台替她掸去领子上的白雪,问:“怎么不进屋等我?”
“屋中到处生着暖炉,又热又闷,不舒服。”程昭昭仰头凑他更近一点,与他挤在一把油纸伞下,“付清台,我这几日,想了许多,也想明白了许多事,我今日喊你来,是有件十分要紧的事想要问你,你务必要诚实地回答我。”
付清台将伞向她斜了斜:“何事?”
“即便今生今世,我知晓了你的心意,也真心实意地想要与你在一起,你到最后,也还是会选择去岭南,是吗?”
付清台一时说不上来话。
“昭昭,前世去岭南,只是陛下选择我去,今世如若当真再出现时疫,是没有人比我更合适去。”
因为他已经去过一次,他已经有了一次的经验累积,这世上,当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可是那我呢?”程昭昭甚至自己都没察觉,就已经泪流满面,“你去岭南了,那我呢?你要我再跟从前一样,嫁给你不过两个月就成为一个寡妇吗?你要我再因为你成日成日地伤心,以泪洗面吗?还有你的爹娘,英国公和英国公夫人那么好,你忍心看着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因为你菜饭不思,整日精神不振吗?付清台,你不能那么自私……”
她说到最后,浑身都在颤抖。因为她知道,最自私的其实是她自己,是她不想放手付清台,是她不想他冒着牺牲自己的危险,去拯救更多的百姓。最自私的人,从来都是她程昭昭。
她扑到付清台怀里,脑袋顶着他的胸膛,厚实的氅毛领子刮着她的额头,和她的泪和汗混做一团。
付清台在她的质问下,突然变得连抱她都不敢。
他该怎么跟程昭昭开口,说他的确就是个自私的人,明知道自己重来一世还是要去岭南,却还是忍不住去接近程昭昭,想要得到她的喜爱。
“昭昭,对不起。”他哑着声道。
“然后呢?”程昭昭依旧哭着问。
“然后,我有了从前的经验,此次不一定会有去无回,你会等我吗?”
“不会。”
程昭昭咬咬牙,一跺脚,直接推了他一把,自己领着裙子跑走了。
寂静的雪中只剩付清台一个人,打着伞望着程昭昭的背影,心情无比沉重。
—
“跟付清台聊过了?”苏苒之看着女儿落寞的样子,给她沏了一杯热茶。
结果程昭昭口出叫她惊讶的言论:“娘亲,你和父亲赶紧去付家,讨论定亲的事好不好?”
“什么?”苏苒之没想她和付清台聊过之后,会是这个态度。
“娘亲,我想过了,我喜欢他,即便他是要去岭南还是要去江北,我都喜欢她。”她惴惴不安道,“可是我担心付清台……”
她担心事情挑破之后的付清台,会因为这件事打消两家定亲的想法,会选择不让她难受而选择逃避,躲开她。
“母亲,我还是想嫁给他,不论他去不去岭南,我都想嫁给他。”她道,“母亲,求求你了。”
她极少有如此诚恳的请求,寻常时候为了一些有的没的,多半是撒娇的语气居多,但今日不一样,她是真的在为了自己的将来,为了她和付清台的将来在认认真真,真心实意地求。
苏苒之看不过去:“只这一次,这一次,我和你爹爹亲自上门去商议定亲的事,付家若是愿意,咱们即刻便可以请人算日子,若真是无论如何都不愿……”
“那我就去求皇帝表叔。”程昭昭今日的每一句话都好似在苏苒之的心坎上击雷,她实在没忍住打了打女儿的脑袋:“你还想搞强娶强嫁那一套?”
程昭昭嘟着嘴:“反正也不是不行……”
但是结果出乎她们母女俩的意料,程尽山夫妇去往英国公府议亲之事前所未有之顺利,顺利到苏苒之都觉得古怪。
“清台最近可有何异样?”她与罗芷兰旁敲侧击地问。
“没什么异样啊。”罗芷兰想了想,道,“也不对,是有……”
苏苒之急了:“究竟有没有?”
“有。”罗芷兰四下看看,翘着嘴角道,“清台那日自你们家回来后,便与我和他父亲商议,说想要趁着年前,尽早上你们家提亲,我们家正商议着聘礼之事呢,哪想你们居然先上门定日子来了。”
苏苒之诧异:“你儿子说想要尽早定亲?”
罗芷兰万分肯定:“是啊,尽早定亲。”
—
与此同时,又莫名其妙被苏衔青约出来赏雪的程昭昭,在早定好的京郊园子里见到了几日不见的付清台。
几日不见,他的脸好像又瘦了。
她酸涩着鼻子,若无其事地上前:“你怎在这里?”
“是我喊衔青约你出来的。”他说着话,将手伸了出去,“昭昭,我不想失去你,更不想到了与你坦诚相待的时候再因为这些事有嫌隙,我不想退亲,岭南的事,你能相信我吗?我与你保证,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第五十三章
心事说开了之后, 程昭昭的心里就总是一半是甜的一半是苦的。
甜的自然是她和付清台的彻底说开,再没有嫌隙,但苦的就是她总是时不时梦到付清台, 梦到他在梦里同自己分开,最后小厮传来他去世的消息。
她再一次在梦中惊醒的时候, 满头大汗, 浑身汗涔涔的淋漓。
窗外秋风有些萧瑟,刮着窗户呼呼地响,她撩开纱帘看了一眼,如今还只是清晨, 天刚擦亮,朦胧不清。
过了年节,日子便好似过的飞快,她和付清台定亲的事发生的顺其自然,后来便是他们几人包括衔青在内都需要在家备考, 准备秋闱。
如若跟梦中的一切都没有差别,秋闱的时候,付清台便会是京兆这边的解元, 再后来, 是会元,再后来,是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