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是抢了春娘的位置。
葭音低着头,坐在床边收拾东西,没注意妙兰的面色。
对方逼近,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包裹。
少女抬眸,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把包还给我。”
妙兰言辞犀利:
“真以为有馆主撑腰,跟着我们进了宫,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啊。进了宫又如何,还不是个跑场子的。就你这副模样,在我们飞雪湘成不了名角儿的。”
毕竟飞雪湘是以“风雅”闻名,名角儿各个大气端庄。
葭音迷茫地看了她一眼,片刻,不以为意地应了句:“哦。”
妙兰快要被她气疯了。
就在她准备发作之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素姑姑惊慌失措地跑进来。
“姑娘,不好了——三丫头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下来,整个腿都摔得动弹不得了!请了太医馆的人来看,大家伙儿都急得团团转。你说这马上就要给太后娘娘贺寿了,三丫头的腿……”
葭音心里头“咯噔”一跳。
素姑姑口里的三丫头,就是飞雪湘那三大名角儿之一。
而太后的诞辰,就在五日之后。
乌泱泱一大群人围坐在三丫头床前。
无一例外地,都在为五日后的太后生辰宴忧心。
三丫头腿摔折了,短时间内下不来床,可她又是主角儿。
要是到时候扫了太后娘娘的兴……
不光是她们,整个棠梨馆都要遭殃。
妙兰急了,忍不住问:“太医有没有说,三姐姐的腿什么时候能好?”
“最少……半个月。”
“轰隆”一声,宛若雷劈。
她踉跄后退半步,几乎要瘫坐在地上,一张小脸儿顿时变得煞白。
不光是她,全屋子的姑娘都心急如焚。
“完了完了,最少半个月才好……要是惹太后娘娘不高兴,我们都要被杀头的!”
“我还年轻,我才十六,我不想被杀头……二姐姐,你快想想办法啊……”
二姐姐,飞雪湘三大名角儿之首。
有人放声大哭起来。
葭音站在人群最尾,看着平躺在床上的三丫头。她面色发白,整个人看上去毫无生气,此刻已完全没了意识。
时值盛夏,她整个人蒙在厚厚的被褥里,额上渗出细细秘密的汗。
戏曲,乃唱跳结合。
她这般,跳肯定是不能跳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个人顶替她。
“三丫头要演的是哪出戏?”
有人立马答道:“观、观音送子。”
这场戏,是唱给太后看的,也是唱给宫里头各位娘娘看的。
坐在床边的二姐姐率先冷静下来,她环顾屋内一圈儿,镇静道:“除了三丫头,还有谁会唱观音送子?”
一时间,四周寂寥无声。
有的完全不会唱,有的会唱一点儿。
只有五天时间,学是肯定来不及学了。
更重要的,大家都怕在台上出乱子,引来杀身之祸。
看着屋里垂头丧气、不敢应答的姑娘们,她又试探道:
“这次三丫头的腿摔坏了、不能上台了,五日后的生辰宴是皇宫的头等大事。若是能在宴会上表现出彩,让皇上、太后娘娘喜欢,赏金银珠宝是小事,更重要的,你会成为飞雪湘、乃至整个棠梨馆一鸣惊人的角儿。
“在这之后,你就不必跑场子、演龙套,更不会被人吆五喝六地打杂。这是一个百年难得的好机会。”
即便她说得再诱人。
即便是再蠢蠢欲动。
也没有人敢用自己的性命来赌这前程。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道凌冽的女声。
妙兰:“葭音不是一向最喜欢出人风头吗,让她来代替三姐姐好了。”
所有人的目光,定格在人群角落处,那一抹素淡的水青色衫裙之上。
葭音看了一眼她。
目光平淡无波,不惊也不恼,片刻后,她淡淡启唇:
“我会。”
“你说什么?”
“二姐姐,跑杂的时候我见三姐姐练习过很多遍这场戏,一些台词能背下来。”
众人显然不信。
少女深吸了一口气,略一停顿,紧接着便是朗朗之声……
越往下背,二姐姐的表情越发和缓。
“不错,确实是一字不差。”
她赞许地看着葭音,“只是不知你能否唱出来。”
收到了赞扬,葭音放松了许多。日光穿堂而入,落在少女白皙浓丽的面庞上。
“不对。”
唱了好几句,还是不对味儿。
“葭音,不是这样的,你演的是观音。”
妙兰讥笑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演的是勾人脱衣裳的女妖精。”
声音太酥,快把人的骨头酥麻了。
“那你要来演吗?”
葭音睨了妙兰一眼。
后者立马噤声。
“好了,就只有她能背下来台词,只有五天时间。阿音,你好好练习一下。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一定要注意观音菩萨的情态,要大方,要端庄——”
她站在人群中央,尝试着发出一个单音。
“还是不对。”
太妩媚了。
“葭音,你要把自己想象成普度众生,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好。”
宽袖翩翩,她在屋里空地转了个旋儿,腰肢窈窕纤细,楚楚动人。
二姐姐叹了口气。
“罢了,你回去好好练罢。今夜不要休息了,明天我来检查你。”
她应下来。
回到屋内,久久坐立不安。
少女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问素姑姑:“姑姑,你说,观音菩萨究竟长什么模样?”
她要怎样才能演好观音呢?
素姑姑也难住了。
忽然,葭音想了个注意。
方才进宫时,太监公公曾无意提及过,离她们住的水瑶宫不远,便是万青殿。
在那里,供着菩萨佛像。
是夜,她不顾素姑姑的阻拦,偷跑出水瑶宫。
一路往西,绕几个弯儿,避开当值的宫女太监。
万青殿外,寂寥无声。
大门未合,留了一个狭窄的空隙。葭音身形纤细,轻而易举地钻进去。
乍一踏入院,扑面而来的是一阵肃穆之感。
她躲在石桩后,看见院里站了几位披着袈裟的僧人。
她差点儿忘了,今日梵安寺的人入宫,宿于万青殿护灯。
葭音的脑海里,立马闪过那把绿绮琴。
还有琴主人的仙人之姿。
绕过院子,一眼她便看见大门敞开着的厅堂。
厅堂里,灯火明朗,大堂之上,供奉着一樽观音像。
一列佛子静坐观音像前,盘于草蒲之上。安静地阖着眼,轻轻敲击木鱼。
低低的诵经之声传来。
宁静,悠扬,安适。
她躲在门后,睁大眼睛,好奇地往里看。
只一眼,就看见人群之中的佛子。
他叫镜容,葭音记得。
——“那是清缘大师的内门三弟子,镜容法师,素以雅礼扶道闻名,是清缘大师最器重的弟子。”
他果然与周围人不一样。
其余人灰布袈裟,他却一袭青衣,盘坐在人群最前方。
佛子的脊背很直,如一棵高耸入云的青松,挺拔而有力。
他为首,带着众人,于观音前诵经。
面前是幽幽青灯,袅袅香云。
忽然一道风掠过,拂起镜容衣袂。月光剪过烛火,婆娑的树影有了声响。
葭音心中一凛,赶忙后退半步,整个人缩至门后。
完了。
要被发现了。
她捂住嘴巴。
只听佛堂里,传来一声:
“镜心,去看看是何人。”
那名唤作镜心的小和尚从草蒲上站起身。
葭音整个人靠在门口面,不敢动弹。
幸好,镜心只是匆匆往门外掠了一眼,边走进殿,对端坐在草蒲之上的佛子道:
“师兄,没有人。”
没有人?
他阖着眼,面色波澜不惊。
“师兄,许是……有小野猫偷偷跑进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宫中戒备森严,哪里来的野猫?
镜容微阖双目,手指捻着佛珠串,眉间有神色稍动,却又被一袭清风吹拂平整。
佛子面色清平似水,睫羽浓密而纤长,不着半分颤动。
银辉倾洒,映得他面容白皙皎皎。他如一轮月,端坐在菩萨像前。
“三师兄。”
有人低声,提醒道。
镜容淡淡颔首。
只一个动作,佛僧们安静地站起身。他们结束了诵经,几乎是不带一丁点儿声响地从蒲团上离去。
葭音躲在另一扇门后,静悄悄地观望里面的动向。
原以为所有人都会离去,谁知那青衣之人却岿然不动。他端坐在那里,一人静静地守着烛火,似乎要坐到天明。
她不禁由衷感叹:做和尚真累啊,一整晚守着青灯长帐,枯燥无趣,不能安寝。
葭音忽然有些同情这位镜容法师。
正想着,先前那位名叫镜心的小和尚竟径直朝这扇门走来。这一回,对方显然发现了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施……施主?”
有风吹动万青殿的帷帘。
葭音连忙做了个“嘘”的手势,这小和尚也怪可爱,似乎意识惊动了殿内的三师兄,忙一捂嘴。
他压低了声音,不知为什么,话语竟有些结巴:“女、女施主,所来何事?”
葭音想了想,自己过来拜拜观音菩萨,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于是她将下午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同面前这位小和尚说了一遍。
镜心一张脸涨得通红,仍是结结巴巴:“好……贫僧要去同三、三师兄说,还望女施主稍等片刻。”
过了少时,小和尚满面红光地走过来,对她恭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女施主,我们三师兄请您进来。”
这一口一个“女施主”,唤得葭音很不自在。
她性子直爽,直接同他道:
“我叫葭音,你唤我阿音吧。不必再叫我女施主,我听不习惯。”
镜心点点头:“好,阿音施主。”
葭音:……
晚风有些烈,将素白的帷帐吹涌得如一泓潮水。她玉指纤纤,清缓挑开纱帘。
镜心一眼看见她指甲上染的蔻丹。
那般秾丽、鲜艳的红,覆在极素净的帘帐上,一红一白,很是惹眼。
他忍不住低声问道:“葭音姑娘,我们今天下午是不是在宫门前见过?”
一行僧人,伴着木鱼声和鱼肚白,于宫门前悠悠然而至。
古木,檀香,扑面而来的庄严肃穆,她与众人一齐垂眸。
葭音想了想:“也许是见过的。”
只是她只记得镜容了。
一想到这个人,她从心底里生了几分好奇之意。透过素白的帷帐,她能看见对方直挺的身脊。暖黄色的烛火轻微摇曳,在他的周遭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光。
葭音脑海中立马浮现一句诗:
清露鹤声远,碧云仙吹长。
这句诗,她曾听二姐姐唱过。当时觉得好听,便暗自背下来了。
镜心在一旁轻声唤道:“三师兄,女施主来了。”
佛子守着青灯,没有转身。
镜心便低声同她道:“阿音施主,我们三师兄正在护灯,不能接待您。”
她点点头,“无妨。”
只是——
方才一路走来,为了避开众人,她选了些曲折的小道,如今鞋底上沾了泥。
眼前佛门圣地,她想了想,还是要在这群和尚面前装一装对菩萨的敬畏之心的。
于是她扶着柱子弯身,水青色的裙裾如一朵莲花荡漾开。
镜心大惊失色:“阿音施主,您这是在做什么——”
在做什么?
在脱鞋。
少女不以为意:“院子里有些泥沾在鞋底上,我怕弄脏了大殿。”
葭音褪下鞋袜,水青色的裙尾有些长,轻轻垂覆在她的脚边,叫镜心一刻都不敢低头。
“阿音施主,这、这……”
小和尚的脸一路红到了脖子梗。
葭音掀开帘子,只身往殿里走。
镜心没法儿,只好小心翼翼地跟着她。
二人来到观音像前。
那是一樽硕大的观音像,莲花宝座,玉壶青枝。莲花台之前,有烛火灯台,氤氲的水雾同月光交织着,袅袅上升。
她的目光没有被那观音吸引住,反而停驻在镜容身上。
在这个位置,她只能看见那佛子的侧脸。他面容白皙,面色清平,根本未理睬她这个“不速之客”。
葭音屏住呼吸,只见着他俊美而清晰的轮廓被月光笼着,那眉睫极长,让月色在他眼下投落一片淡淡的阴影。
如玉雪沾花湿雾,似皎月清冷而升。
她从未见过这样俊美的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