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椅上的女人握紧了茶杯,心想着馆主的话,瓮声道:“是。”
棠梨馆分为飞雪湘和西洲楼。
飞雪湘大多是给皇家、官老爷们唱戏的,里面大多是心高气傲、模样端庄大气的伶人,所唱的也都是阳春白雪之曲。
相比起来,西洲楼没有那般曲高和寡,每三年,都要在举办春魁宴,面对的也是京城百姓。
在宴会上,由百姓评选出这三年的头魁。
“怎么,”二姐姐轻瞥了葭音一眼,揶揄道,“林二夫人也想参加这春魁宴啊?”
本是随口一说,却未曾想,对方认真地点头:“正是。”
堂上之人一皱眉。
“真是稀奇,先前你在棠梨馆时,都未曾见你报名过春魁宴,如今你已经不是我们棠梨馆的人了,你这千金之躯,我们怎么使唤得起。”
葭音也笑:“我如今也不是什么林家二夫人了,算不得千金之躯。”
“哼。”
闻言,对方冷冷嗤笑,“这怎么敢呐,谁不知道,那林家三公子把你当个宝贝似的捧着,前些天还邀请皇城各贵胄给你办了个什么洗尘宴会。啧啧啧,在宴会上把你维护的,还还你了一个自由身。葭音啊葭音,这些年离开了棠梨馆,你可没少自在快活啊。不知晓的,还以为你与那林三郎——”
“请您慎言!”
二姐姐话音刚落,堂下之人兀地蹙紧了眉头,径直将她的话打断。
堂外忽然响起欢喜之声。
“馆主回馆了!恭迎馆主!”
听见这传报声,即便身体虚弱,二姐姐依旧撑着桌把子支起摇摇晃晃的身子。
男人披着件玄色大氅,腰束宝玉绦带,走入中堂。
屋内燃着暖炉,雾涔涔的香气自炉子里面飘逸出来,青烟徐徐升腾。
二姐姐在百灵的搀扶下走下堂,朝沈星颂袅袅一福,“馆主,您回来了。”
“嗯,”
沈星颂浅浅应一声,目光落在葭音身上,并不意外她的造访。
“方才在殿外似乎听到争执声,怎么,遇见什么事情了?”
二姐姐给他让开座,男人缓步,于堂上坐下。
不等葭音开口,她就赔着笑,道:“哪有什么争执,不过是与葭音妹妹许久未见,思念得紧,日常唠唠嗑儿罢了。葭音妹妹说想参加三月的春魁宴,我听了就笑。”
“春魁宴?”
“是啊,妹妹贵为林家夫人,怎可再做台面儿上抛头露面的事。”
沈星颂虽在听着二姐姐说话,可眼睛却望向葭音。
“行了,”他对前者道,“你先退下罢。”
二姐姐只好点点头,福身作礼告退。
他又对周围人道:“你们也都退下罢。”
一时间,偌大的前堂只剩下葭音与沈星颂二人。
葭音知晓,对方想要问什么。
屋内暖云缭绕,沈星颂解下玄色氅衣,露出里头那件月华色直裰。腰间的玉佩随着衣裳撩动叮叮当作响,男子又于椅子上坐下来。
“为何要参加春魁宴?”
葭音不答反问,“为何要带镜容入宫?”
对方怔了一怔。
“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瞒着你了。阿音,如今朝中动荡,皇后娘娘她……很危险。”
“可他是佛子,佛子不得干涉朝堂之事,若是你们胜了也就罢了,若是败了——”
她不禁回想起林府廊檐下,镜容同林三郎说过的话。
“若能告捷归来,便脱下袈裟,迎娶心爱之人。若是去而不返,劳烦林三公子,将此串佛珠葬于梵安寺后山。”
若生,便归入红尘。
若死,这一颗心一具尸首,尽数归于佛门。
葭音的心隐隐作痛。
沈星颂也抬起眼来望向她。
在这么一瞬间,男子眼中忽然涌上许多情绪,有惊讶,有局促,更多的是疑虑闪过之后,对她的探寻。
沈星颂问:“阿音,你问这些做什么。你与镜容法师……”
忽然,他一噤声。
因为他发现,面前的小姑娘,完全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这算是……默认么?
他的心一坠,忍不住捏了捏手边的如意流苏穗子,手指微微发冷。
缓和了阵,沈星颂道:“是,昨日一早,我便让他以做法之名义进宫,协同皇后娘娘与小殿下。镜容法师去了金御殿,支开了何氏眼线,探了探皇上的脉象。”
说到这儿,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望向窗纱。见四下无人,才压低了声音:
“皇上体内,有慢性毒药。”
葭音一骇。
她咬了咬下唇,心想着下毒之人是如何的胆大而恶毒,忍不住追问:
“何氏?”
“嗯。”
沈馆主点头。
“皇上的意识不太清醒了,皇帝醒不过来,立储之事也不能定夺。皇上定是想立小殿下为储君,何氏他们是想在诏书出来之前,悄无声息地……弑君。”
说罢,他又遗憾道:“不过眼下没有实证证明那毒就是何氏下的,他们将那脏东西销毁得极为干净,几乎是天衣无缝了。我们若此时说出来,反而会被她反咬一口。故此,镜容法师替皇上施了针,又留下一剂缓解毒素的方子。”
“那你们,现下要怎么办?”
其实葭音很想问,镜容现下要怎么办。
镜容在乎的是天下,是道义,而她很自私,只在乎那一个人。
葭音所有的道义感,都是因他而来。
为了镜容,在他闭关的那三年,她修习医术,悬壶济世。
只是为了填补他这三年的空白,替他在佛祖面前,行一份份善事。
日后,也好让佛祖神灵宽恕二人先前犯下的过错。
为了镜容,她一个胆小怕死之人,也能背上行囊与那一腔孤勇,穿越茂密的、不见天光的丛林。
来到瘟疫肆虐的泉村,与他一起治病救人。
她原本是不信佛祖,不信神灵。
而现在——
她一双乌眸,定定地望向沈星颂。
见他不答,葭音便替他道:
“你们想要战胜何氏,无非就要先拿到三样东西:皇诏,民心,兵权。”
“皇诏需得圣上醒来再论;至于民心,有皇诏在,民心所归也不是什么难事,退一万步讲,即便是圣上没有醒来拟得诏书,你们还有梵安寺大名鼎鼎的镜容圣僧,他是道义,亦可以帮你们取得民心。”
少女声音清朗,字字直击沈星颂的心坎。
“所以你们现在,最缺失的,也最亟需的,便是兵权。”
说到最后,对方微微一皱眉头。
“阿音,你是如何知晓这些的。”
她笑了笑,“馆主,阿音这三年,也不是白活的。”
沈星颂眼中竟闪过心疼的神色。
“我翻看了些书籍,馆主可否告诉我,齐崇老将军如今居住在何处?”
她眼神明亮,目光坚定。
沈星颂深知她的脾性。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后,葭音在心中将其默念了几遍,便记下了。
就在她将要迈步、往馆外走时,对方忽然出声,在身后将她唤住。
“你为何要参加春魁宴?”
“这个嘛,”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等事成之后再告诉馆主。”
……
第二日,天降大雪,满地银白。
即便是鹅毛顷地,葭音还是撑了一把伞,不顾林子宴的劝阻,循着路,朝齐崇的居所而去。
齐崇的脾气很怪,告老还乡之后,不住在安逸舒适的府邸里,反而住在一座山上。
葭音在凝露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开始爬坡。
起初,坡路还较缓,越往上走,这路愈发陡峭起来。
她哪里爬过这么陡峭的山坡?
脚下险些打了个滑,凝露吓得魂儿都飞了,赶忙扶住她。
“夫人小心!”
所幸她站稳了脚。
惊魂未定,眼前闪过一道衣影,她仰起头,忽然看到那一棵挂着雪的秃树枝下,那一袭袈裟之人。
他转过头,也看到了葭音。原本清冷的面庞上闪过一丝微澜,须臾,他逆着光,缓缓朝这边走来。
“镜容……”
他没有出声,伸出手,把她从坡上拉到一处平地,站稳了。
他的身上很香,是让人心安的味道。
她的裙子上沾了些雪块,见状,便弯下身,欲将其拂去。
却听到耳边轻落落一声。
“夫人,”
镜容喊她。
闻声,葭音仰起脸来。
下过一场大雪,今日阳光难得的明媚,竟还有几分刺目感,落在她素净清丽的面庞上。
镜容跟她说,声音里,是竭力压抑着的情绪。
他的指尖仍残存着少女的余温,却平复着呼吸声,同她道:“请您回去。”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他说这句话时, 葭音裙面上的积雪恰好坠下来。
雪块子不大,几乎是无声地坠落在地上, 不一会儿就没了影。
镜容的声音很克制。
不知是因为凝露在后面站着, 还是因为知晓自己将要去赴一场将身家性命都赌上的刀山火海。
葭音脑海边还回响着他先前的话。
这一次若是胜了,虽不能名垂千古,却也能换得大魏一段时间的风调雨顺, 国泰民安。
可若是败了,就是万劫不复。
故此, 他对她说,夫人,请您回去。
葭音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他的话,扶着一棵树干粗壮的树站稳了。她今日穿了件极为素净的苏绣月华白袄,外披着金丝祥云大氅。那氅衣的纹路极淡, 素雪绢云,有些融为一体。
腰间一块芙蓉玉坠子, 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着, 日光雪影, 少女清丽的面庞上带着些坚毅之色。
她出声, 于佛子身前立住, 不在意对方刻意营造出的隔阂。
径直问他:
“镜容,你也是来找齐崇齐老将军的么?”
葭音的声音脆生生的,像雪珠子坠在艳丽的花蕊上。镜容微微低头, 看她。
“镜容, 你不必避着我,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
她道, “我知晓, 沈星颂请你入宫为圣上看病, 又让你找齐崇,请他出山。你所做的,我都知晓,我也知晓你为何要避我。”
似乎怕会惹她生气,镜容抿了抿唇:“我没有要刻意避你。”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想把我也牵扯进来。”
闻言,他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这场政治风云跟葭音没有什么关系,她是林家的人,林家在官场上向来是中立派,深谙中庸之道。如今政局动荡,朝堂上也几乎整整齐齐地自动分为了两列,一列是以沈星颂为首的,簇拥皇后娘娘与小皇子的臣子,主张立嫡;另一列是以何聿为首,簇拥何贵妃与二皇子之人,主张立长。
那林家大公子却不同,对这两拨人,其既不亲近,也不得罪,大有明哲保身之作风。
可在这波诡云谲的官场里,当风雨真正来临的时候,谁又能保全自身呢?
葭音并不觉得林家、并不觉得自己可以全身而退。
凝露离二人有一段距离,听不清他们的话。见镜容这般,葭音忍不住走上前,轻轻拽了拽对方的袖子。
“镜容,我想与你一起。”
他身上很香,衣袖上,是沁人心脾的雪水与温和佛香交融的味道。
倏然一道凌冽的东风,将树枝上残存的积雪吹落了,险险地坠在佛子鞋履边。镜容一向清冷,即便与她相处,有些时候的话依旧很少。二人谈论时,他往往是安静地坐在一边,听着葭音的话,温和而笑。
葭音迎上他的眼睛。
她不似镜容,可以将满腹爱意隐忍、克制到了极致。她学不会像镜容那般不动声色,波澜不惊。
女郎身披雪色氅衣,周遭一时寂静,可那一双眉目明艳灼热,似是这片冰天雪地里唯一的活物。
“你避我,是怕我也被拉到这件事里来,可你知不知,我早已同你一样,身处在泥沼之中。这些天,我总是怨恨三年前的自己,太过胆小懦弱。我原以为,当我面对我自己不能承担的事时,选择逃避,就会得到命运的侥幸。”
但实际上,她并不是老天爷的宠儿,而是兵临城下时,怯懦的叛逃者。
她道:“我原以为,我只要不想你,不念着你,我只要逃过去躲过去,什么事就可以万事大吉。”
“镜容,我原以为,这三年,我已经把你忘了个干净。”
三年前,林府后院,葭音深知自己承担不起与镜容私.奔的后果。
她害怕,她畏缩,她胆怯。只能说那样的话,试图把他逼走。
也试图把他从自己心底里逼走。
白雪清寒,扑面的是刺骨的寒风,葭音忍不住瑟缩了下身子。
这一个不起眼的小动作落在镜容眼底,他立马心疼了。
他道:“阿音,别说了。”
“镜容,你让我说完。”
她将衣领子往上提了提,冷扑扑的寒风刺得其脸颊有些发红,少女却浑然不觉,继续说着:
“可当我在悯容的生辰宴上,看见梵安寺的佛子走进来的那一刹那,竟下意识地去找你。你站在廊檐下,双手合十,恭敬而疏离地唤我夫人。那时候,我觉得我的呼吸都要碎了。”
“我原以为,我在心底里,把你藏得很好。藏到……连我自己都可以忘记,我曾经喜欢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