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一半,她似有所感地回头,冷不防撞见周乾那惯常清疏冷静的眼,底下竟捱着难以言明的压抑克制,如浓墨一样的黑。
祝染愣住了。
然而,眨眼又消失不见。周乾边往自己房间走,边漫不经心地解着剩下的扣子,脚步略带倦意,半点不介意给她现场观摩,刚才那一瞬好似只是她眼花。
但周乾平日的清冷疏淡太深入人心,祝染撇了下嘴角,回头推开房门,拿出睡衣去浴室。窗外寂静一片,夜里的温度相比白日打了个半折,最后一盏熬夜的灯也灭了。
像一颗非常小的沙砾投入湖中,难以激起多大的浪圈。
大概是舔狗头一回有点觉醒的兆头,祝染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神经在酒精不怀好意的撺掇下,一刻比一刻活跃地跳着霹雳舞。
一会儿想到在天越周乾不耐烦地赶她走,一会儿又想到今晚的额头吻,神思混乱之下,成人礼热火朝天的那个晚上也跟着冲出来不嫌事大地凑热闹,闹得她在冷气充足的卧室里大汗淋漓。
那个晚上,是无论过去多久想起来,她都会面热耳赤的程度,根本无法想象平日里一副无欲无求寡淡圣人的周乾,会有那样热烈的一面。
但某人如今那副“你别过来,我对你没兴趣”的模样冷不丁闪现在脑海中,祝染又觉得冷气开得有点太足,给她从身凉到了心。
最后得出结论,周乾是她就算博览群书也搞不懂的男人,若即若离,忽冷忽热,每次怀疑他是不是半点不喜欢自己,只是按部就班遵从联姻的时候,又会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点若有若无的暧昧。
其实以前,她还在上学的时候,他们之间还是很和谐的,她上高中,已经大学的他经常会在周五来学校接她一起玩,他毕业,她又上大学,经常没课或周末的时候才有时间跑去找他,一起约会吃个饭,就已经是甜蜜得冒泡泡。
她一毕业,两家长辈就安排两人正式订婚,如今快一年,再过一个月两人就要结婚。细数毕业后这一年来,她倒是彻底闲了,他们之间的相处时间反而不比之前多,甚至他越来越冷淡,放在她身上的目光还没公司员工多。
果然时间久了,就不爱了,渣男。
可这么多年的感情,无论是甜的酸的,都太让人踟躇无措。
脑神经不断循环以上不同回忆的拧巴纠结下,隐约听见隔壁的开门声,祝染才模模糊糊睡着。
一觉睡到下午两点半,阿姨照常将午餐温在厨房里,她起床就可以吃。
周乾不喜欢家里有外人,请的阿姨没有住家,按时按点来家里做饭打扫卫生,早已掌握了她乱七八糟的作息。
吃饭时,才将手机开机,微信消息跟放鞭炮似的“噔噔噔”响个不停,全是他们小群里的消息。
秦昭:染宝,起床了没?
陈舒华:染宝,昨晚还好吧?
陈舒华:周总有没有为难你?
秦昭:染宝!你怎么不说话?
越到后面,秦昭就跟哭丧一样:染宝!祝染啊……
祝染看得分外无言以对,嘴里叼着只鸡翅,手拿筷子翘着指头戳屏幕:你爸爸还在呢。
天气越来越热,再加上跟周乾刚吵了架,祝染最近火气旺得不行,都没心思出门鬼混,秦昭和陈舒华都叫她不出去。
大学毕业后,她就过着不记天日花天酒地的日子,
但每到一号,脑子里就跟定了个生物闹钟似的,没一次忘过。
大中午,祝染还躺在床上,翘着脚一摇一摇,圆润脚趾还跟某种毛绒动物似的一蜷一缩,手里一直滑着微信界面,终于找到那个基本不怎么来往的消息栏,转一笔两千块的账,退出来又重复操作几次。
第一个转账的对象,及时做出了回应——
陈遇:姐姐,我还有几天就高考,不用给我钱了。
祝染一愣,下意识看了眼手机桌面上的日历,才懵懵然地想起,哦,高考在六月啊。
她想了想,犹豫打字,生疏地关心两句。
祝染:少玩儿手机,好好考试,一定得考个好大学。
除了对周乾,关心人对祝染来说,实在手生,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生硬,半点不懂高考前不要给孩子压力的战术,于是干脆又给对方转一笔账。
祝染:等考试完,拿这些钱去毕业旅行吧。
想了想,好像缺点人情味儿,祝染又打字:要是考上大学,来容城我带你玩儿也行。
反正她闲。
家里公司有祝钰,全然不需要她,跟一心只有工作的周乾比起来,就是个除了钱什么都没有的废物闲人。
住在几百平江景大平层,还嫌没有落地花园的大小姐,并不清楚与之对应的另一个世界该是哪种模样。
拥挤的八人间宿舍,宿舍楼常年阑风伏雨,底下两楼室内的墙皮都起了壳,两边的铁架床锈迹斑斑,阳光被窗外常年未修剪的树荫挡了干净,青天白日里还开着一盏寿命已久的长条形白炽灯,中间只有一张木质长桌,供八位祖国的花朵学习看书。
桌面上堆着几堆能将人淹没的书。
初显挺拔的少年模样清秀,半点没被挡住,他看着手机里被唯一没被他设置成免打扰的消息,抿起唇,满心郑重地回复了消息,澄澈漆黑的眼里像是住进了某种决心,关掉手机,更加认真地继续之前的复习。
不负期望,才配见她。
作者有话说:
周总潜台词其实是:当我妈不太合适,染宝只合适当我老婆。
可惜两人隔阂不浅了,大小姐听不懂。
男二都线上出场了,周总还在气老婆,指指点点。
第4章
距离容城“十万八千里”远的海外,陈助理跟在周乾身后,亦步亦趋。
刚结束一场方案大战的周乾,回到这边给他留的专人办公室,漫不经心松了松领带,往后瞥了眼,冷淡道:“有事就说。”
只要不在祝染面前,倒是挺会隔着人皮察人心。
“国内时间,这会儿已经晚上九点……”陈助理欲言又止,忍无可忍地多嘴提醒,“周总,您别忘了,明天是祝小姐生日。”
不要等错过,小祖宗又去公司发脾气,毕竟遭受灭顶压力的只会是倒霉催的员工,不是前面这位万恶的资本家。
虽然他有时眼瞎地觉得,这位资本家看人家发脾气,好像也挺高兴。
这年头,什么变态的人都有。
“没忘。”周乾一顿,难得露出个明朗的笑,将手里的文件扔给他,绕到办公桌后坐下,“叫凯文进来,晚上去趟戴维斯先生家。”
“……好的周总。”
没了?
娶什么老婆,直接一步到位娶工作不就行了。
办公室只余下纸张翻过的声音,陈助理正准备转身出去,又听见周乾懒洋洋地:“陈助对染染倒是上心。”
语气挺懒散,看文件的男人头也没抬,就像随意的一句调侃,但陈助理就是脊背一凉,是一种被天敌凝视的危机感。
“周总这就错了,我上心的哪是祝小姐,明明是您呐。作为我的顶头上司您家庭美满和谐幸福,工作起来对下属就会和蔼可亲温和有礼,作为下属的我工作幸福指数就会直线飙升,一天能为您加班三十六个小时。”陈助理毫无骨气一口气说完,面不改色抬手推了推眼镜,收起动作时悄然带过额角的冷汗。
一个背后在朋友圈骂老板都要屏蔽所有同事的卑微社畜,当然不敢在老虎屁股上拔毛。
在“要不要把这位下属送去某社交流学习一下”这个问题上犹豫了一会儿,周乾选择不与弱智计较,打开电脑,嗤笑着收回目光:“行了,出去吧。”
——
六月五号,晨光被遮光窗帘无情挡在落地窗外,尽职尽责保卫着床上那位姑娘的睡眠。
但万密一疏,昨晚忘了关手机的祝染被接二连三的消息提示音吵醒,迷迷糊糊地打开手机——
秦昭:@祝染染宝,快看私信,谁第一个说!
陈舒华:我。
秦昭:怎么可能!肯定是我!
陈舒华:我掐秒发的。
秦昭:陈舒华,你不会喜欢染宝吧?[疑惑]
陈舒华:滚。
秦昭:@祝染快说,我不信,我也掐点的!
滑半天都是两人日常没营养的斗嘴,祝染“啧”了声,片刻后,“垂死病中惊坐起”地从床上爬起来,赖着不舍得走的瞌睡虫瞬间被赶跑大半。
哦,今天是她生日啊。
挠了挠睡乱的头发,祝染退出置顶的群聊,今天除了“狐朋狗友”群,还有很多消息,有哥哥的,父母的,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朋友。
祝钰:妹妹又长大了一岁,二十三岁生日快乐。
下面紧跟了一个大红包。
什么二十三岁,明明十八岁。
翻了很久,连人家小朋友的消息都出现在眼前,也没瞧见周乾那带着小红点的消息栏。
陈遇:姐姐生日快乐,要每天开心。
祝染礼貌回复:谢谢。
虽然祝染都不知道他为什么知道自己生日。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马上高考,别玩儿手机。
“……”
周乾的消息栏其实很显眼,除了父母,祝染就只给他设置了特别的备注,其他人都是名字,但一直翻到底,才找到被其他人挤到最底下的他,他们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前两天。
染宝的未婚夫:今天出差。
几个字冷淡至极,即没有技巧,又没有感情。
看了好一会儿,祝染索然无味地退出聊天框,先是折回去收了祝钰的红包,又看了眼陈舒华和秦昭的消息,重新点进群里,心不在焉地打字。
祝染:你俩一前一后,分不清谁先谁后。
毕竟微信上又不能看秒,就算是同一时间发出,也要分前后排,总不至于叠在一起。
秦昭:染宝还是一如既往地一碗水端平呢。
陈舒华:阴阳怪气。
陈舒华:没说你啊宝@祝染,今天打算怎么过?
祝染:周乾出差了。
以往每年生日,周乾都会抽时间陪她过,叫上她那群朋友,他比自己那些朋友普遍大几岁,根本玩不到一块儿去,正是如此的迁就,才给了她对方一定是喜欢自己的错觉。
这条消息发出去,群里微妙地安静了几秒,随后又争先恐后地发消息。
陈舒华:我定地方,咱自己庆祝。
秦昭:我去订蛋糕,叫上张扬他们。
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他们的热情,祝染突然笑了声,又想到以前这些事都是周乾所做,犹犹豫豫地,一个字一个拼出来:先等一下。
就算他是装,怎么也要装到结婚前,工作再忙,不至于连她生日都会忘记。
陈舒华:好,不急不急,宝随时叫我,思密达。
陈舒华勉强算得上是个御姐,除了在祝染面前,平时还挺高冷的,挺少发这样做作的词句,逗得祝染“噗噗”又笑出声。
秦昭:风里雨里,染宝等你。
陈舒华:土不土?
祝染这样等着觉得无聊,睡了个回笼觉,中午醒来在餐厅应付几口,又歪到内厅沙发上,随手打开电视,也不看,漫无目的地在手机里换着各种软件刷来刷去。
等啊等,等到光线昏黄,等到月亮打着哈欠和太阳交了班,群里的气氛已经从一开始争着为祝染庆生的摩拳擦掌,转化成低迷的小心翼翼——
秦昭:那个……染宝,要不咱先出来?
祝染没有回,也没有主动发消息问那边,捏着最后一丝力气把脑子里那根弦崩得极紧。
直到墙上的挂钟三根针不知道第几次循环地齐齐指到十二,电视里正播着狗血虐身虐心爱情连续剧,人工痕迹明显的雨比依萍找她爹要钱那天还大,一男配撕心裂肺地朝女主角吼——
“你还在等他回头?他死了都不会回来!”
那就死在外面吧。祝染终于给了这台l独角戏整下午的电视机一个冷笑眼神,面无表情地按着手机屏幕,手机里的键盘拟声“哒哒”敲在人心上。
祝染:地址,马上来。
……生日都过去了,但没人说,群里瞬间回光返照似的恢复了活力。
陈舒华:[位置]
陈舒华:这里,染宝,要不我来接你?
秦昭:大晚上的,我去接。
祝染言简意赅:不用,等我。
陈舒华定的会所在澜华巷,名字挺文艺清高,却是容城最大的消金窝,祝染这群花钱从不过脑的二世祖也是这里的常客。
越过大片的人造园林景观,就能瞧见花天锦地的别墅群,越往里走,消费越高。
车停在中心一栋白色建筑物前,钥匙交给门童泊车。大厅里来回穿梭着三两结群的啤酒肚“鲜肉”,揽着欲语还休的小姑娘笑旁若无人地调笑;也有上了年纪的“仙女”姐姐,老鸟依人地靠在俊俏小哥怀里,面上娇羞一片。
轻车熟路的找到陈舒华发的地方,西装得体的小哥哥为祝染推开大门,入眼一片漆黑。
正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下一秒她前面就“噗”地亮起一盏蜡烛,紧接着周围又亮起几盏,闹哄哄一群人的声音——
“生日快乐!”
乱七八糟没几个踩调上的“生日快乐”歌顺着敞开的大门咻地窜了出去,生怕丢人,祝染忙关上大门,将一群妖魔鬼怪关了起来。
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染宝,快吹蜡烛!”
“放屁!先许愿!”
“搞快搞快。”
比他们自己过生日还激动,借着烛光看见,端着蛋糕的是陈舒华,秦昭臭不要脸地垫着只手在边儿上,假装自己也端了。
鼓着脸一口气将烛火全部吹灭,顶灯应接而亮,祝染被光刺得眼泪直流。
秦昭啧啧道:“染宝这肺活量,难怪那么会骂人,这一口气能问候十八位祖宗吧。”
陈舒华:“不会说话就闭嘴。”
“哎哟,还感动哭啦?”
“被光射的。”祝染端着高贵冷艳,顺着这话给自己找补,“谁把灯开这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