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朵魔焰汇聚成链,每一道锁链都围向双文律和他的剑,天地间的烘炉破碎了,又重聚成一个更小、更凝练、更炽热的烘炉,要炼化这柄剑,也炼化这个人。
乾坤世界的道同样没有成长到完善无漏的地步,这魔焰汇聚了魔渊诸魔的一切欲念、汇聚了他们从乾坤修士身上窥破的一切破绽。双文律同样在修持乾坤世界之道,方拂歌不信他的道心没有破绽。
双文律斩出这一剑已是勉力,否则他的剑不会泄力削去一座山头。
于内于外,他都没有再逃脱的可能。
可是,勉力斩出这一剑的双文律却仍是平静的。
一个习剑的人,无论他是否镇定,在他没有后路的时候,身上都一定会有孤绝的气质——那是拼尽一切在绝境中闯出一道前路的信念。
但双文律身上并没有显出这样的气质,他还有什么手段呢?
“我已没有什么手段。”双文律好像轻易就看破了魔主云遮烟锁的心,“可我知道你的破绽在哪里。”
他的剑被魔焰融化,他的眼却含着世间最锋利的剑光。
没有人知道魔主的烘炉中发生了什么,人们只见这涛涛魔焰所化的绝地轰然炸碎,星斗动荡,雪亮的剑光携无数焰光,像一场浩大的火雨,一路坠到了魔渊深处。
时隔一千二百年,这道剑光再次掠过一场大雨,穿越了血染的赤砂海,进入魔渊当中。
魔渊是没有雨的。
这里拥有与乾坤完全不同的规则,没有日月星斗,没有春夏秋冬。天空晦暗翻涌如云层,云层间是永不止息的暗紫色雷霆,雷霆之光照亮了魔渊。
诸欲、诸情、诸乱摩擦碰撞,它们即是魔渊的力量。
魔渊的规则会压制一切不同于它规则的存在,就像压制一千二百年前那道携漫天火雨坠落的剑光一样。
但这一次斩入魔渊的剑光,好像带着外面风雨的凌冽气息,划破燥热的天空,堂而皇之地斩断道道雷霆。它所遗留下来的锐气,使得剑光过后的天空也久久不能恢复,在燥热混乱的魔渊当中,斩开一线清冽的风雨。
一千二百年,这个时间不算太短,却也没有长到让所有曾见过当年那一场大雨的魔皆销骨于时光当中。
凌冽的剑光激起了太多魔心中的惊惧与不安,也有那无知的后辈一跃而起,试图追上剑光,看看是哪个乾坤修士这般狂妄,竟敢如此嚣张地闯入魔渊!
但是当诸多被惊动的魔追寻这一道剑光而去时,却在锐气的尽头失去了剑光的踪迹,只剩那一线锐气凛凛横空,将任何胆敢靠近的事物无情斩裂。
罗糜懒得管那些跃跃欲试的后辈,回到他的错牙城中。
乾坤当中有剑阁为墙以阻魔渊,魔渊当中自然也有类似的布置。
错牙城就是魔渊的守卫墙。
在赤砂海与魔渊相接的边界,最显眼的是一道裂峡。
这道裂峡自赤砂海边界显出痕迹,笔直延伸向魔渊深处,越裂越深,像大地上的一道伤,不知尽头在何处。
错牙城狰狞雄壮,粗糙坚密的红岩在大地如兽齿交错,绵延到裂峡处,又一直交错深入到暗不见光的地底,唯有红岩之上折角锋利的暗紫雷纹照出一点光亮。
凶煞巍峨的错牙城瞧着威风凛凛,可是假如把视线抬高,它看起来就像一处缝在大地伤口之上的可怜缝线。
罗糜心思烦乱,没有回到自己的城主府,反而在城里乱逛起来。
能够成为守卫魔渊边境的错牙城之主,罗糜的实力毋庸置疑,魔渊八十一魔将,他的实力是最顶尖的一批。
多少魔羡慕他的实力和地位,可他这错牙城主当得也是真没意思。
一样都是防不住敌人,一道烂木门和一层糊上的纸有什么区别!
剑尊……剑尊!
他此来魔渊为何?
他已不在乎魔渊对他的压制了吗?他想毁坏与魔主之间的契约吗?他是去寻魔主的吗?还是为了……最近的变故?
一层又一层的赤岩之间构筑着魔的居所坊市。魔好狠斗勇、狂情纵欲,踩在赤岩间驰逐吵闹,他们蒸腾的欲望被赤岩间的雷纹吸走,供给给整座城防,也供给给他这个错牙城主。
这样的环境是罗糜熟悉且舒适的,他享受这种颓靡与狂浪融为一体的气氛,这让他感觉到安心。但此时,他突然感觉像被雷霆抽了一鞭似的,某种惊悚冰冷的感觉刺在他心上,使得他立刻抬起头。
一片灼热的暗红中,前方白衣墨袍的身影像一柄剑,从混沌天地中破出一线清寒。
剑尊?!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双文律站在错牙城的长街上,他并没有做什么,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这座魔渊中的城,看着这些与乾坤截然不同的魔在城中的衣食言行。
但没有一个魔发现他站在这里,也没有一个魔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罗糜突然明悟,并不是双文律突然出现在这里,而是他直到现在才发现站在那里的双文律。
这明悟令他喉头发干、心头更冷。他喉咙动了一下,面上神色不显,衣饰遮掩下的身体却已攀爬上魔纹,与脚下红岩牙上的雷纹隐隐呼应。错牙城中阵法,顷刻便可激发。
“尊驾为何来此?”罗糜问道。
双文律此时才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并不轻忽,但与他墨潭一般沉静的眼比起来,罗糜的神色就显得太过紧张了。
他被双文律看得心脏一紧,只觉得自己所有的小动作、所有的隐秘、所有的心念都在这一双眼中暴露无疑,像赤条条站在白茫茫大雪地里,无处躲藏、寒意透骨。
“天地有变。”双文律开了口。
罗糜心下稍松,有得谈就好,他很怕双文律一言不发直接拔剑。但他的心还没安下片刻,就因为双文律后面的话又重新提了起来。
“有些魔得了外来的规则碎片,便想来试一试我的剑。”
双文律说得既不太快,也不太慢,好像没有什么情绪,确保每一个字都能被罗糜清清楚楚地听见、记下。
“我很不耐烦一个个应对,也很不喜欢他们来搅扰乾坤。”
罗糜心中警铃大响,法力一震,整座错牙城中雷光乍起,瞬息勾连成阵。
双文律的声音在雷霆暴声中清晰地传来:“所以我来试一试剑。”
剑光骤起。
一线冷白劈开密集的雷光,红岩牙坍塌的声音混合着雷声轰鸣。
通天彻地的阵法像绘在纸屏上的画一样轻易破开。
等烟尘落下后,罗糜已现出天魔真相,狰狞铁甲着身,魔气上下缭绕,卖相雄浑威武,站在一片废墟当中,却像一只受了惊的猫一样浑身紧绷神色惊骇。
巍峨狰狞的错牙城已塌了半壁。
那白衣墨袍的剑尊,在斩完这一剑后,已飘然离去。
第5章
愤怒、不甘……还有,庆幸。
罗糜看着周围或哀嚎、或已无法哀嚎的魔,为心头的复杂滋味更生羞恼。
他的目光在看到某一具魔的尸骸时,忽然停住了。点点异常的气息正在从那个魔的尸身上消散。
“那是什么?”他问道。
一个毛团子费劲地从他后领口爬出来,不满道:“你下次变身前说一声,我差点儿让你的铁甲挤扁。”
它又瞅了瞅魔尸上的异常气息,说道:“系统碎片啊。”
整座错牙城及至附近所属势力范围当中,无论有没有被那一剑的威势波及,都有带着这些异常气息倒下的魔。
双文律这一剑不止塌了他半座城,还顺带砍了附近所有带着外来规则碎片的魔。
罗糜手伸到脑后,把毛团子揪到手上,毛团子在他狰狞的铁手甲上拱了拱,挑个舒服姿势趴下,丝毫没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模样。
“你觉得他发现你了吗?”罗糜问道。最近天地有变,他也得到了个金手指,虽然还没决定要不要合作,却也一直带在身上。
“当然了,他还特地看了我一眼呢!”毛团子用梦幻般的语气说道,“真帅啊!”
罗糜:“……你不怕他砍了你?”
“怕什么?咱可是正经系统。”毛团子毫不在乎。
它瞧了瞧那些正在消散的规则碎片,语气里沾上了一丝丝嫌弃:“你瞧的那些碎掉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催眠的、下药的、杀戮的……和你们的世界倒是挺契合的,但都是些歪门邪道,片面得很。”
罗糜沉默片刻,眸色暗沉:“你说你能帮我变强。”
毛团子点头:“对。虽然我是个基建系统,但完成目标带来的反馈也对你有不少好处。”
“能有多强?能像剑尊一样吗?”罗糜问道,目中似有狂风急浪。
“别想了。”毛团子幽幽道,“我要是有那个能力,能来找你吗?”
罗糜:……
“这世上就没有能达到你要求的系统。”毛团子继续道,“我们只是成长中的规则碎片,乾坤是能撑起一个完整大天地的道。护道者是能通明一界之道的存在,从凡尘之身走向规则。想要达到那个地步只能靠你们自己,我最多帮你多系道安全绳。”
毛团子说完,望着双文律离去的方向,意犹未尽地补充了一句:“那可是护道者,真想跟他合作啊……他是不是有个三千里的剑阁?”
很适合基建系统发挥啊!
罗糜:……刚到手没多久的金手指想要跟人跑了怎么办?在线等,急。
他一把攥住毛团子:“你想都别想!我的错牙城刚塌了一半,留下来帮我建城吧!”
毛团子懒洋洋地挣了挣,换个姿势道:“也成吧,咱俩凑合凑合得了。”
罗糜不太满意它的态度,但瞧着塌了半座的错牙城,想起之前站在街上的剑尊,还是忍了。
双文律的确开了口,但他不是来谈一谈的,他是来通知的。
他已经说了“很不耐烦”。
这一次,这柄剑劈在罗糜的错牙城上,下一次,他的剑就要劈在罗糜的身上了。
所以说,虽然十分不情愿,罗糜还是得守好了这座关隘,不要让那些捡了金手指就不知天高地厚的魔跑过去碍眼。
“你有能阻拦那些不靠谱金手指的图纸吗?”罗糜对毛团子问道。
毛团子呆了呆:“……没有,但我勉强可以搞一个类似的出来。”
“我有炼心道的图纸,可以改造一下。”毛团子如此这般地解释了一下。作为老牌系统,虽然是个没什么战斗力的基建,但搞点特殊建筑啥的还是不在话下。到时候把改造好的炼心道往出口一拦就行了。
罗糜:……
让魔过道心检测,真有你的。
“那你用不用嘛!”
“用!”罗糜咬牙切齿,感到十分屈辱。
……
那道缥缈的剑光离开魔渊后,悠然一闪,便到了坐忘岛中。
坐忘岛是一座仙灵隐逸之岛。它不在世间任何一个地方,却又存在于世间任何一个地方。因此,无关之人若想要去寻找坐忘岛的所在,就算走遍了世间每一寸亦不可达。而能够进入坐忘岛的人,除了某些特殊的地方,于乾坤中任意一地都可进入。
坐忘岛中,一鹤发童颜的老人与一垂髫小童儿坐在松林山涧旁。
小童儿蹲坐在树根上,面前有一红泥小炉,正烹着松针茶。老人坐在石凳上,石桌上摆着一方棋盘、两盒棋子,同执黑白,自己与自己对局,怡然自得。
小童儿眼睛溜圆乌亮,却心思不定,时不时转着眼睛往松林外瞟上一眼,在他走神时,老人也不抬眼瞧,就一指敲了过去。
小童儿捂着脑袋哎呦一声。
“火大了,还不仔细看着。茶煮坏了,你当人家尝不出吗?”老人下完一局棋,慢悠悠收着棋子说道。
小童儿扁了扁嘴,收心定神看起茶来。
没过多久,水沸茶滚。小童儿数着数熄了火,再也忍耐不得,听见松林外传来的动静,眼睛一亮,抻着脑袋向外看,又被老人敲了一记。
双文律走进来时,瞧见的就是这童儿委屈地捂着脑袋,乌溜溜的眼睛看向宁闲眠,身后毛茸茸的黑白纹长尾巴露出来,不开心地甩啊甩。
“这是怎么了?”双文律笑问道,在宁闲眠对面坐下。
小童儿瞧见他,眼睛唰地亮了,尾巴尖儿还在身后晃晃悠悠。
宁闲眠与双文律是老相识了,抬手给他倒了杯茶,又伸手点点小童儿:“像什么样子!”
小童儿也不怕他,被他虚点两下后,不太好意思地笑一笑。
“去把那枚卦简取来。”宁闲眠摆一摆手。他此次请双文律来,为得就是双文律曾留在坐忘岛中的一枚卦简。
小童儿行一个礼,抱着没收好的尾巴摇摇晃晃下去了。
他刚出了松林,就碰见两个人,一个身着短打,手拎斧头背捆柴禾,另一个蓑衣斗笠,背着个空鱼篓。
小童儿乖乖站住,抱着尾巴行礼:“有樵师兄好、无渔师兄好。”
南有樵停下来瞧着他笑,目光落在他尾巴上:“驺童儿好,这是怎么了?”
驺虞已经将化形掌握得很不错,只有偶尔心绪激动时才会露出尾巴来。
驺童儿扁了扁嘴,控诉地看向另一位师兄:“无渔师兄骗我!”
海无渔把手上鱼线一挽,也笑:“驺童儿,我怎么骗你了?”
“你对我说剑尊穿着一身白衣,目如寒星剑气凌冽,出现的时候会像一柄剑一样,唰的一下落到面前!”驺童儿道。
海无渔哈哈大笑起来,驺童儿更气了。
南有樵撇开海无渔,安抚瞪着眼睛的驺童儿,又问道:“你见到剑尊了?”
驺童儿点头:“师父说盏茶后剑尊会来做客,拉我去松林煮茶。一盏茶后,剑尊就真的到了!”
海无渔好奇问道:“驺童儿,你见到剑尊是什么样的?”
驺童儿一扁嘴,不理他。
海无渔哄他:“我不是想骗你,我也没见过剑尊啊,你缠着我问,我只好把听来的消息告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