驺童儿气不久,很快就被哄好了,讲起剑尊,眼睛又变得乌溜晶亮:“他穿着白衣,外面披了一件墨青色的袍子,腰上系着一柄剑,剑鞘是竹的。他也不是唰的一下飞进来的,就是平平常常走进来的,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凶,也不冷。他还对我笑了一下呢!”
南有樵和海无渔互相看了看,好奇问道:“这听着和传闻中不太一样,你瞧见的时候不失望吗?”
“不会的!”驺童儿用力摇头。
海无渔继续逗他:“你怎么确定他就是剑尊?万一是还有别的客人先到了呢?”
“因为,”驺童儿双眼亮晶晶的,“因为你看见他,就知道了呀!”
这不由让人更好奇了。
驺虞是天性温良仁善的灵兽,不忍吃活着的生灵,也不忍踏足活着的草木。
剑尊以剑闻名,剑乃凶器,双文律剑下所斩的,绝不止有魔。
若说驺童儿以前对剑尊的好感,是因为对传说人物的好奇与向往,那么现在他已亲眼见过了剑尊,以驺虞天生灵兽的感应,为何会一眼认定这就是剑尊?却又仍然如此亲近喜爱他呢?
剑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松林下,双文律捧茶慢饮,丝毫看不出他才去魔渊一剑破了半座城,斩魔无数。
剑不染血,心不沾尘。可如果仅此而已,是不会让驺童儿心生亲近的。
等他放下茶,宁闲眠抚了抚须,道:“你曾请我师伯算过一卦。”
双文律颔首:“那一卦现在有结果了?”
那是许多世之前的事了,他入道修行的机缘有些异处,故此曾请上一代坐忘岛主帮忙算过一卦,但当时并未能有结果。
前岛主算出时机未到,却也不知何时会到,只道不必去寻,届时自有结果。双文律的卦简就这么一直留在了坐忘岛的卦房当中。
坐忘岛擅算,但天机难测,常常会有些没结果或难以解读的卦,都堆积在卦房里。因为涉及隐私,这些没有结果的卦也只有在算卦者本人来到岛上给予许可时,方才能从卦房中取出。
“前阵子我检查卦房,发现你那枚卦简生出了变化。”宁闲眠道,“往回推算,大约是乾坤放开屏障的时候产生的。”
宁闲眠已收好了棋子,推给双文律黑子棋罐。
双文律盯着棋罐叹了一声。
人皆有所长有所短,他最不擅长的就是下棋。若是和凡人棋手对弈,还可以凭借着神念强大计算推演,可惜,现在和他对弈的是世间最擅推衍之法的宁闲眠。
双文律捻子落盘,随口问道:“卦象如何?”
驺童儿去取卦简了,但卦简的内容宁闲眠已看过。
“你要了结这一段因果,须得走一趟凡尘人间。”宁闲眠捋了捋胡须道。
“凡尘人间。”双文律不以为意,“我从凡尘人间入道,了结自然也该在人间。”
话音刚落,他觉察到松林外的动静,又道:“天地有变,你这坐忘岛的屏障也该改一改了。”
松林外。
邱书峰扶着一棵老松休息,身后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书童。邱书峰虽然是个文人,体力却不差,年轻时习武健身,还会弓马,但现在年纪渐大,发间显白,又舟车劳顿,难免撑不住。
书童冯飞解下水壶上前:“先生喝点水吧。”
邱书峰接过水壶喝了两口,缓了缓气,瞧着周围的松林,道:“奇也怪哉,怎么就走到这里了?”
方才天色突变,云聚风急,他和随从走散,身边只剩下这个才收下没多久的书童。不想昏昏莽莽的,竟走到了这么一片松林里。
左右古树参天,阳光落如碎金,林间风清,草木气润而甘,厚厚的松针铺了一地,踩在脚下十分绵厚。鸟语幽幽,地上还有被松鼠磕空了的松果。之前急来的骤风暴雨竟没头没脑的消失了。
在这样一片祥和的地界,虽然是迷了路,邱书峰却没有多少惊恐不安。
“你记得咱们是怎么走到这里的吗?”邱书峰对冯飞问道。
冯飞摇了摇头,羞愧道:“之前太乱,我只记得抓紧先生,旁的都没注意,不知该怎么回去了。”
邱书峰笑着安抚他:“幸好你记得抓紧我,不然我这老头子自己不知走到哪去了,身旁又没个熟人,岂不慌乱?我瞧此处不似险地,既然找不到归路,就往前走走看吧。”
林中有溪水声泠泠,两人寻水声而去。
前行未几,松林渐疏,有溪行于青白石上,地平坦,水势潺潺温柔,水色清澈若空,松影与水光漾于石上。
沿溪而下,转过一道弯,面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林中空地,空地中央,有石桌石凳,红泥炉上停着茶,石桌上摆着棋。两个相貌气度不俗的人正在下棋。
落子无声,唯有溪声伴着松叶细响,松针下钻出细绒绒的小花,在风里轻轻摇晃,阳光温柔地洒落在空气中。
邱书峰一身疲惫悄然无踪,像被旷野的风吹了满面,心底那些觉察的、没有觉察的细微念头,全都随着这风散去了,只剩下一颗自在空宁的心。
下棋的人没有抬头,邱书峰不敢打扰,在石桌静默旁观棋。
没过多久,这局棋就结束了。
双文律手中黑子往罐中一丢,叹道:“跟你下一局棋,要短我三个月的精神。”
“那我可算罪孽深重了。”宁闲眠哈哈一笑,转头看向旁边的两人。
另一边,邱书峰恍然若醒,见两人看来,先告罪打扰,接着自表身份来历。他是正出任的遂州牧,因……
邱书峰正想说自己来此的缘由,却突然顿住了。他是……是怎么来的?
邱书峰想了半晌,只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是路上忽然遇到风雨,躲避时迷了路。再细想下去,他连自己是谁都快记不清了。
可是他心中竟也没有什么烦恼,好像在方才寻水声而至的这一路上,他不止忘记了有关自己的事,也忘记了烦恼。
这正是坐忘岛的妙力,坐忘此间,还以本真。
双文律抬头看向两人,他的目光通透淡漠,好像一阵没有情绪的风。
邱书峰面色坦然,他的书童却有些紧张。
但双文律的目光已经滑过去了,他往松林外瞧了一眼,捻了枚落松针随手一弹:“既因风雨而至,此时风雨已停,你们可以回去了。”
邱书峰略有遗憾,他对这里还有些好奇,但主人家欲送客,就此离去也没什么可说的。
冯飞却面色一紧。他并不想就此离去,可是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他也记不清了。
宁闲眠笑道:“让他们在此歇一盏茶罢。他们恰在此时来到这里,安知不是缘法?”
他邀两人坐下,各倒了一杯茶,与他们闲聊起来。
捧茶润喉,入口松香甘冽,邱书峰疲乏尽去,心神安定。他看这两个人鹤骨松姿迥然不群,忍不住问道:“我观二位气度旷达、谈吐不凡,为何只隐逸于山林之间?”
“不隐逸于山林,该如何?”宁闲眠道。
“何不出仕?凭二位的能力,高官厚禄必不难取,大好天地正是一展抱负之所,只隐于此,岂不浪费才学?”
冯飞赞同点头:“大丈夫当建功立业,流芳百代!”
宁闲眠笑了一声:“功名利禄于我何用?帝王将相皆归黄土。世间岂有不灭的王朝?”
邱书峰捧着手中剩下的半杯茶,静默良久,道:“纵不慕名利,岂不怜百姓苦楚?”
宁闲眠摇头笑道:“错矣。”
邱书峰请教道:“何处错了?”
“方向错了。”宁闲眠道,“你只想着济世渡人,却不知此事需要两方才能达成。”
他没有继续讲下去,反倒转而说起了一则异记:“南山之南,大谷之东,有鸟名曰鹂鶋,喜食毒草,所食之毒越重,羽彩越艳丽。然而,毒久积于体内不得化解,鹂鶋食毒越多,寿便越短。寿尽之时,诸毒加身,痛苦难当,哀鸣七日方绝。”
邱书峰不解。
宁闲眠继续道:“我有解毒药,可解百毒,然鹂鶋恐彩羽褪色,不食我药。我有珍珠米,可饱饥肠,然鹂鶋喜毒草之味,不随我来。为之奈何?”
邱书峰恍然,又道:“我明白长者所言之意了。济世渡人除了渡人之人,还有被渡之人。可世间苦楚者甚多,长者怎知被渡之人不愿被渡?”
宁闲眠笑道:“你观世人多苦楚,我观你亦多忧思苦楚,我欲渡你入山,免去诸多烦恼,如何?”
邱书峰苦笑摇头:“我明白了。”
宁闲眠再笑:“我有小舟一叶,有登舟者,同行可喜;无登舟者,亦自悠游。”他伸手对双文律一指,道,“你不该问我,该问他才是。”
邱书峰有些惊讶。双文律一直显得十分冷淡,他本以为这位才是两人中更加冷情的一位。
双文律正喝着茶,突然被宁闲眠点到,他一抬眼:“说得好像我会拦着那些硬往死里奔的。”
宁闲眠又给他倒了一杯茶:“君不拦人奔死,却除去了蚀心草。”
“我瞧它不顺眼。”双文律淡淡道,“毒草甚众,谁能除尽?鹂鶋奔死,与我何干?”
“鹂鶋奔苦而去,施救不得。可若有一鹂鶋与君有旧,不忍见其死,当如何?”宁闲眠再问道。
“它食一毒草、生一彩羽,我便除一彩羽。”双文律平静道,“久而久之,自然知晓毒草不可食。”
冯飞打了个寒颤,咕哝道:“为何不除去毒草,反而要除彩羽?”
邱书峰低声道:“若除毒草,鹂鶋虽无毒草可食,心中却仍念毒草。鹂鶋之患,不在毒草,而在彩羽。”
他听得出,宁闲眠这话是有意说给双文律听的。鹂鶋、毒草、蚀心草皆为暗喻,邱书峰虽然不知它们指代什么,却能明白两人讲的道理。
若鹂鶋不贪恋彩羽,纵有毒草,又能奈它何?
“所以啊……”宁闲眠叹笑,“为何要去做这等遭人怨恨又辛劳的事?不如扁舟闲渡,有求欲渡上船来,自执自求自沉浮。”
邱书峰默然片刻,道:“在下辜负长者意。只求尽其力尔,能助一人是一人,能助百人是百人。”
“我自悠游,有何辜负?”宁闲眠笑道,“这是你选择的道路,且去、且去。”
一盏茶尽,道路已显,林中风起,习习送客。
邱书峰起身欲拜别。
冯飞不甘不愿跟着起身。他心中有个强烈的声音让他尽力留下,但他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努力。
刚放下茶杯,冯飞忽然听到脑中有一声音急切响起:“冯飞冯飞!清醒点!你还记得你是为什么来的吗?”
冯飞动作一顿,忘却的记忆如潮水涌来。
是了!这次进入坐忘岛的机会是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在他脑中说话的声音是系统。几天前,这个名为“师父皆大佬”的系统找到了他,这是个能帮他拜得名师,从而走上人生巅峰的金手指。
他能靠上邱书峰,也是系统的攻略。系统说邱书峰是一国柱石,是个不错的师父人选。
但冯飞绞尽了脑汁,邱书峰最后也只是收他做了个书童。
冯飞对此很不满。凭他展现出来的才华,邱书峰却只让他做个书童,也太瞧不起人了!
不过他也不稀罕。他原本的打算,也只是让邱书峰这个师父当个跳板而已。乾坤中有神仙,凡人东西有什么可学的?他得了金手指,未来注定成就非凡!
他不想再继续当书童伺候这老头儿,就想让系统帮忙给他另找一个师父,能一步到位跨入修行门最好。与这些凡人打交道太浪费时间,他的寿命有限,每耽搁一年都让人心疼。
好在他的新手大礼包还没有用。又花费了一些代价之后,系统终于帮他重新找到了一个拜师机会!
他好不容易才进的坐忘岛,进来之后却又忘了目的,险些耽误了正事。好在现在醒悟还不晚。
冯飞与系统沟通完,上前对两人拜问道:“小子有一事不解。”
邱书峰虽然讶异,却也停了下来。
双文律抬眼看过来,这是他目光第二次落在冯飞身上。
冯飞更紧张了,却还是坚持道:“小子略通棋艺,见两位棋局,是白胜黑负。但不知为何,小子又一直有种古怪的感觉,好似这局棋未分胜负。”
“哦?还看出什么来了?”宁闲眠问道。
冯飞盯着桌上的棋局,内心疯狂呼救:“系统系统!快扫描一下!还有什么啊?”
他根本不懂棋,哪里看得出来胜负?更没有什么感觉。全靠系统帮忙,才能说上几句。
系统扫了半天,冯飞就只能装作细看棋局的模样盯着棋盘,心中愈发焦急地催促:“快点快点!你不是助我拜师的吗?我不想错过仙缘!”
据他这个“师父皆大佬系统”所说,这两位是他能拜到最顶级的师父了,若是错过,也许再也没有下次机会。
可是他花费那么大的代价进入坐忘岛,这两人却似乎都对自己不太感兴趣,反而与邱书峰多有交谈。
系统终于扫描完了,略有迟疑:“你就说……看这盘棋好像看到了锋利的剑与漫天星斗吧。你回去后自己也记得学学。”
系统扫描着也觉吃力。若只分析棋局还好,白胜黑负很容易就能判断出来。可是若想要拜师,冯飞得展现出些在修行上的天赋。
棋局分了胜负,未分胜负的是下棋人落子时无意带入的道。
“知道了知道了,这不是有你吗?”冯飞在心中回道。
学棋有什么用?还有系统让他背的那些书,又累又麻烦,反正系统里都存着,需要用的时候调出来一看或者扫描一下不就行了?等他修成能移山倒海的仙人,功名利禄岂不手到擒来?
冯飞回完系统,忙照着答案说了。
双文律抬手从棋盒中取出一子,子落盘上,剑意骤发。还在扫描的系统一声都没来得及吭就下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