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柄剑在半途就停住了。
一道更轻灵、好像一缕风一样的剑光拂过,他的剑就折了。
折断的剑掉在地上,岑瑞睁大眼,喉咙里流出来的血淌进天镜池。
双文律已拔出了他的剑,出剑后却没有归鞘。
“师叔祖!您……您这是、您为什么要杀死小师叔?”一道剑光飞射而至,洛平澜惊愕至极地看着他。
“他不是岑瑞。”双文律看着她道,“你是洛平澜吗?”
“师叔祖这话什么意思?”洛平澜满面戒备与惊痛。
就这一会儿,天镜山上又来了许多人。剑阁的十二剑仙与各峰峰主加起来来了十几个,还有药王谷的劲节公、凌空子……都是熟面孔。
“倒是来了好些人。”双文律道。
“这段时间师叔祖和兰谷主四处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我们担心,便想来看看,可是,您怎么……您怎么……”洛平澜惊怒哀痛,“您是不是被魔念侵蚀了?”
双文律向后一踏,天镜池水陡然泼出,如一场大雨,淋了来者满身。
所有人都已被池水沾身,所有人被池水沾身的地方都褪了色。
这些人中,竟没有一个还是原本的人!
想要阻止乾坤情况恶化,就只能将所有外来魂魄除尽。失去的锚点越多,他们的能力就越弱。
双文律神色漠然,他抬起剑,双指拂过剑脊,脚下还倒着岑瑞的尸骸。
这群替魂者已包围了双文律和兰畅幽。
“好锋利的剑。”洛平澜看着他的剑笑道。
“可你要杀多少人?你能杀到什么时候?”
“我们拥有同样的记忆、同样的习惯、同样的神魂气息,因为我们并非吞噬,而是融合!我们的魂魄已融为一体。”
“我就是洛平澜。你要杀你的重师侄吗?”
不杀,乾坤的情况就会一直恶化,杀,谁能在亲手杀死亲朋旧友后不心生魔障?
兰畅幽一脸沉浸在幻境中的哀切,掰了掰手指,道:“文律兄,等你抓到了布这个幻境的家伙,能让我先揍他一顿吗?”
双文律一声朗笑,长剑横扫,眼前幻象皆灭。
他再向前踏出一步,与兰畅幽强行来到了幻境的下一个节点。
……
天地苍凉,处处染血。
失去亲朋好友的人们哀痛愤恨。
“双文律!”柏崖哀痛彻骨地看着他,“收手吧,师弟,醒一醒!”
“你也觉得我已心入魔障?”双文律手腕轻轻一抖,剑身滑落一丛血珠。
“你看看你的剑!你觉得你还正常吗?”柏崖祈求道,“我求求你,停下来想一想,你都做了什么……”
双文律手中的剑已经浸透了血,哪怕擦洗干净,也透出妖异的血光。
夏遗站在双文律身侧,嗤笑一声:“演得可真好啊。”
柏崖目光如剑刺向他:“是不是因为这个入魔的叛宗之徒?是不是他的魔心影响了你?”
他又对双文律哀切道:“你看看,乾坤已经成为什么样子了?你知不知道大家都怎么说你?”
“我知道。”双文律平静道。
他们说,曾经庇佑乾坤、众人敬仰的剑尊,已经成了屠戮众生的魔。
他们说——剑尊疯了!
“你让我查一查你的魂魄,我就停一停。”双文律道。
天镜池已经被替魂者毁了。如今再想要判断,只能靠查魂。
“同样的记忆、同样的习惯,甚至有同样的神魂气息,你还要查什么?”柏崖惊痛道。
之前也有信任剑尊,愿意让他查自己魂魄的修士。可是这在他查魂时杀了九环峰主元九华、杀了兵主监戎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愿意了。
楚山震愤恨地瞪着双文律:“和这个疯子还有什么可说?!”
这些人的神魂气息都与曾经一般无二,他们留在门中的命牌魂灯等物都无变化。谁能断定他们不是原本那个人?凭什么说他们是被外来魂魄替身的存在?
谁知道剑尊的标准是什么?
他已经疯了!
让他查魂,就等于是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一个疯子手中。
“如果你还不停手……”柏崖的声音几乎在发抖,但他拔出剑的手很稳,“我的师弟,是最珍重乾坤的人。他绝不会愿意自己把乾坤变成这个样子。”
悲愤的乾坤修士前仆后继,这一次他们是要除去这个已成乾坤之恶害的剑尊。
替魂者藏身其中,面孔下藏着隐秘的得意。
分辨替魂者是个很麻烦的事,更何况,他们已经超过了可以挽回的临界点。现在乾坤中的锚点如此之多,他们除去一个的功夫,足够在来两个。
大部分修士都是不明真相的,双文律已众叛亲离,他身边又有几个可用之人?
兰畅幽算一个,他那个早已叛出师门的徒弟竟也还愿意帮忙。夏遗到底还是乾坤的人。可是,寥寥几个人对上乾坤的广大众生,又能起多少作用?
双文律的白衣已浸透了血。他还能怎么办呢?
他杀了许多正法同修、杀了自己的门下、杀了自己的师侄,他甚至亲手杀了自己的师兄!
夏遗随手劈死一个暗袭向双文律的修士,他根本没有分辨这人到底是不是替魂者。
夏遗拔出剑来甩了甩血,漫不经心道:“‘师父’啊,乾坤现在的情况,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不如把这天地杀个干净。没问题的自然会重入轮回,有问题的也就都死了。”
“你下不去手,我来?”
这是唯一的办法。
双文律穿着一身染红的血衣,他抬了抬眼皮,提起剑:“举世皆英雄……”
“我独行恶事。”
剑光如血。
……
幻境又进入下一个节点。
乾坤中一片荒芜死寂,就连幽洲都没了多少鬼魂。
兰畅幽生麻木而疲倦道:“已经清理干净了吧?乾坤中……再没有替魂者了吧?”
双文律眼帘低垂看着手中的剑:“没有了。”
剑身血光暗红,乾坤几乎已经被杀了个干净。
“乾坤就要晋升了。马上就要结束了。”兰畅幽喃喃。
等到乾坤晋升结束,乾坤无辜死去的众生就可以重新轮回了。
一柄剑忽然自后方穿透双文律的胸膛。兰畅幽惊愕地看过去。
“是啊。”夏遗握着剑咧开嘴,“果子快熟的时候,就该摘了。”
他身上尽是魔渊的气息。
双文律看着透出胸口的剑尖,一声笑叹,如珠落水涟漪渐消。
“夏遗啊……”
第65章
夏遗很早就明白了杀不能解决一切问题的道理。可是明白不等于能够做到。这世上多少人做完事又后悔?他们难道不懂得那些道理吗?不过是心念牵引,一时难以自控罢了。
夏遗有一颗魔心。
这颗魔心无法真正被封印,否则当初那些人也不会决定把他丢到魔渊。他比常人更难自控。有时候别人一个不屑的眼神,就让他想杀人。
想要教好这个徒儿,不能只教给他道理,然后就指望他能够自己成为一个圣人。
在打好基础后,双文律带着夏遗离开了剑阁。
道路越窄,水流便越湍急,心开阔了,心念才能平静下来。
眼开阔,可以助心开阔。
七海九洲十八岛,双文律带着他天南海北走过一圈。
夏遗记得很清楚。在他们刚离开剑阁没多久时,曾见到过一个劫富济贫的剑客。
那天他们正在路上走着,那个蒙着脸的剑客忽然像风一样从他们身边跑过,身上却不慎落下一枚玉佩。
后面追着他的人从路上呼啸而过。双文律拾起玉佩,瞧了瞧东边儿亮起灰蓝的天空,带着夏遗到前面的小摊上点了两碗稠粥、一碟香油菜脯、一碟咸鸭蛋。
夏遗第一次吃这种东西,咸香软脆的菜脯和淌油的咸鸭蛋,配着一大碗热腾腾的粥吃了个干净。少年正在长身体,一大碗粥下去只混了个半饱。双文律把另一碗没动过的粥推了过去。
随着日头渐高,小摊上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就坐满了。又有不少人点了包子面饼之类的直接带走,支摊子的父女俩忙个团团转。
他们桌旁又坐下一个人,一身宝蓝无袖锦袍,露出里面暗纹白衣,头发用锦带扎着,笑容爽朗拱手道:“拼个桌、拼个桌。”
说罢就叫了一桌子菜,推给双文律,道:“位置不够,我不想在路边蹲着吃,麻烦你们和我挤一挤了,多谢,多谢。”
夏遗抬头看了看这个人,又看了看双文律,见双文律点头后,筷子伸向桌上其他菜。
这人的伪装不错,但夏遗靠手认人。这双手和之前那个剑客的手筋骨一模一样。
这人已经自来熟地唠了起来,自称名叫危泽方。他应该是为那块玉佩来的,点了这么一大桌子菜,是瞧见师父把粥推给他,以为他们落魄?瞧着倒不似个恶人,听之前那些追他的人口中叫喊,好像他偷了什么东西,这人没有修为,一身武艺似乎也不错,不知他的剑法怎么样。唔……这屉小笼包不错。
夏遗埋头吃饭,已把这个人琢磨了个通透。
危泽方还无知无觉地和双文律唠着,一张嘴忙两件事也不乱,边唠边喝了一大碗小馄饨,又吃了两屉蒸饺下肚。
饭饱之后,他脸上还挂着笑,手不经意在双文律袖口一抹,准备拱手告辞。
但他的手刚落下去,脸上的笑就僵住了。
桌下,一双筷尾压在他的手背上。
双文律似笑非笑,把玉佩丢给他。
“这是你的吧?”
危泽方脸色又变了变,知晓自己的伪装一开始就被人家看了个通透。
双文律已站起身,敲了夏遗一记:“撑着了吧?”
夏遗瞧戏瞧得开心,吃得也开心,趁着危泽方正紧张的时候,把一桌子菜都扫了个干净,虽一直暗暗用法力助消化,但他此时修行还没多久,正涨得厉害。
他摸摸脑袋嘿嘿笑了一声。师父敲了他一记,腹中却不涨了。
危泽方才注意到桌上已是空了,也惊了一跳。他点这一大桌子,多是可以当干粮的包子馅饼之类的,足可以当两天的量。他是看那年长者之前把粥推给一旁十三四岁的少年,以为他们正处于窘迫当中,想让他们之后方便带走。那个少年就这么都吃完了?
他这是遇到什么人了?
危泽方瞧着两人远去的背影,长长出了一口气。
双文律已和夏遗进入城镇。
“师父,你看他怎么样?”夏遗问道。他还好奇着危泽方的剑术。
“剑术无甚可说。他的剑道么……”双文律道,“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用剑,任何一个用剑的人,都可以被称作剑客。剑客中有会为他人拔剑的人,人们将这类人称为剑侠。”
夏遗似懂非懂。
没过多久,他们就在这个城镇中再次遇到了危泽方。
当时他正救人。一个年轻姑娘本在买菜,却被城中纨绔拦住不让走。危泽方没看见他们,他把那纨绔打了一顿,送那姑娘出了城。
“在这城中住几日吧。”双文律道。
“师父,危泽方的事是不是还没完?”夏遗问道。
“为何这么猜?”
“如果结束了,师父就不会在这城镇里停几日了。”
“机灵。”
……
第二天,就开始全城搜捕危泽方并那个年轻姑娘。
那个纨绔死了。
危泽方下手不重,奈何那纨绔早已被掏空了身子,回去后又心中愤愤,一力要喝酒,想到他调戏的小姑娘面容娇嫩又心中起火,一定要招妓。也是多年积累的酒色之害一朝爆发,恰不巧赶在今日一命呜呼。
危泽方不好找,那个年轻姑娘却是好寻的。她与老父常年在城外摆摊,许多人都认得他们。
这父女俩虽心知不妙早已离开,但又能跑得了多远?
不到半日,就被骑马的巡捕给捉了回去。罪名也是现成的——找来两个地痞无赖,再挖一具乱葬岗才丢下的尸首,哭爹喊娘地叫这对父女俩图财害命在饭里下了毒。
判决也下得飞快,明日午时当街问斩,告示贴满了大街小巷,还有识字的专门给不识字地大声念出来。
要他们给那纨绔赔命泄愤是其一,逼危泽方出现是其二。
行刑场附近布满了家丁和巡捕。你不是要充大侠吗?来救人啊!
行刑场下围满了人,都在小声叹息。许多人都吃过他们家的早点,这是个辛苦活计,鸡还没打鸣时就得起来忙碌,才能赶得上在人流前做好饭食,人来人往的,哪里就能图财害命了?可惜,他们也只能来送最后一程。
夏遗也在人群当中,一双极黑的目看着台上。
他在等危泽方。
师父既然带他来到这里,危泽方就一定会来。
他想知道这个剑侠有什么特别的,值得师父在这城镇里停一日。
令签将拔的时候,纨绔家后院、县令府衙外、行刑场附近,同时响起巨大的震鸣生,烟雾四起,恍若起火。
纨绔家和府衙外的是天工楼流传出去的烟火弹,行刑场附近的是修士符箓。危泽方身为一个没有修为的凡人,能积累起这些家底也算难得。
前两处是真火,行刑场附近是假火,不得不分出人手回援。
危泽方就是趁着这个时候蹿上台,两剑挑断父女俩身上的绳索,带着他们就要逃。
可惜,行刑场上忽然起了一阵风,将烟雾吹散,危泽方暴露出来。
纨绔家有常年供养的修士,这次也请了来,虽然修为不高,但在早有准备的情况下对付凡人绰绰有余。
他们逃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