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思恍惚间,她被女医扶进了房间,女医见她这般神色,便以为她是疼的难受,让她在榻上躺下,对她道:“你稍忍忍,我这就去给你热碗红糖水,再熬些温补的药来。”
女医正欲出去,林清见却拽住她的手,说道:“能否让我在这里休息两个时辰,别叫任何人进来?您也别进来。”
女医见她唇色泛白,便知她确实难受狠了,需要休息,便点头应下:“那我两个时辰后再给你送来。”
林清见点点头,目送女医离去。
女医刚关好门出去,林清见便起身,上前划上了门栓,随即拉开一旁的窗户,跳了出去。
避开医馆正门,林清见来到另一条街上,专找最普通的百姓询问,卖菜的农民,摆小摊的妇女,走街弹唱的盲人夫妇……等等……
得到的答案,无疑是孔雀在作恶多端,是汉阳郡至威武郡的这段通往西域的商路上,最大的祸患。
他们不仅越货,还会杀人,掳掠妇女儿童……
甚至有些人说起孔雀寨时,眼里都不自觉的带上一抹恐惧,足可见孔雀寨的存在,让这附近的百姓,人人自危,极大的威胁着他们的生活。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林清见如一缕游魂般飘荡。
义母在骗她,自始至终,从小到大。寨里的人,也在配合义母骗她,而每每陪她出门的那些人,不是护卫,是监视她的看守。
为什么?
林清见想不明白,为什么偌大的孔雀寨里,只有她一个人被当傻子养?为什么义母要在她面前,编织这么庞大的一个谎话?
若她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给她灌输孔雀寨行事观念,她未必不会被同化,可她没有,她偏偏把她教养成一个善良、正直的人。让她误以为,他们是义匪,让她这么多年来,以成为孔雀寨的一员为荣。
这到底是为什么?
林清见想不明白,而这也是十六年来,她第一次感觉到这般迷茫和无助。
世界崩塌,莫过于此。
她在汉阳郡的街上游荡了许久,直到看到巡逻的官兵经过的那一刻,她才迟迟想起那些被她关在密道里的官兵。
若义母是那样的人,那么密道中的那些官兵,她一个也不会放过。甚至晏君复,她也不会放过。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是晏君复带来的那些官兵,不能死。
但她也知道结果,放出那些官兵,等待他们的,便是孔雀寨被围攻。
林清见闭上了眼睛,眼前忽而闪过寨里那些熟悉的脸庞,又忽而闪过女医口中的那名老汉,还有汉阳街道上,所有痛斥孔雀寨的百姓……
她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是她却拎得清做不通选择的结果,和她所能接受的程度。
若选择不救官兵,他们必然会死,孔雀寨搬家后,必然会继续逍遥法外,会有更多的人深受其害。而她这一辈子,都会生活在愧疚中。
但若是救了,就意味着,她要彻底失去生活了十六年的家,要彻底去迎接,崭新且陌生到无法想像的新生活。
林清见一遍遍在心中考量两种结果,最终,她的良心告诉她,选择救。
至于孔雀寨,至于她这个少当家,走一步,看一步吧。
等她做下决定时,已不知不觉过去一个多时辰,她忙返回医馆,从窗户中钻了回去。
按照约定的时间,女医端着药和红糖水在外敲门:“姑娘,你如何了?”
林清见已整理好情绪,上前打开门,笑道:“休息了会儿,好些了。”
女医将药和红糖水端给她,林清见装模作样的全部一饮而尽,而后付了钱,对女医道:“多谢大夫,今日在外面耽搁许久,我得抓紧回去了,否则家里人会担心。”
女医递给她一张单子,道:“这是药方,温补的。等回去后,就用这方子抓着再吃一些,最好吃坚持半年,将身子调理过来。”
林清见道谢后接过,回了医馆前面。她的那几个陪同,眼下都坐在椅子上,横七竖八的都快睡着了。
其中一个见她出来,忙叫醒其他人,上前问道:“少主人如何了?”
林清见点头道:“好了,去办正事吧。”
林清见带着他们,去兵备府门前转了一圈,探查了下情况动向,见无大规模调兵,便出城骑马,往寨中而去。
等回到寨中时,天色已晚,好些人皆已睡了。
林清见去了罗刹女房间,罗刹女已然卸妆,换了衣服转杯休息。
林清见将今日的兵备府的事禀告了一遍,随后问道:“那世子如何?义母可还喜欢?”
罗刹女道:“不乖,关进耳室了。”
林清见笑了笑,道:“关几天就老实了。那义母你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
罗刹女点头,命人送了林清见出去。
晏君复在耳室里,自是听到了林清见的声音,心间那个五味杂陈。也不知再次跟她单独说话,要到什么时候?亦或是,死之前能不能再见一次。
怎知到了后半夜,晏君复忽然感觉他那耳室外有人。
晏君复蹙眉,朝那有动静的窗户看去,不多时,便见一根棍伸了进来,挑开了窗栓。
随后窗户被打开,但见林清见,手撑窗框轻盈越了进来。
晏君复大惊,林清见忙朝他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悄悄摸上前,将他身上的绳子全部解开,带着他离开罗刹女耳室,避开夜里巡逻的人,直接从寨子里进了密道。
第15章
进了密道,林清见引火折,点燃早已藏好的火把,火光照亮了通道,也照亮了二人的面庞。
晏君复这几天挨了几顿打,脸上左右两边各有一块青紫红肿,竟还有些对称,看起来可怜又有些好笑。
林清见冷着脸,领着晏君复往前走,对他道:“你的亲兵都没事,之前我将他们全部引进密道关了起来。本打算我们搬家之后,再将他们放了,但……”
林清见停下不语,岔开话题道:“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能到关你亲兵的地方。”
晏君复这两日一直很自责,总觉得是自己害了他们,还很气林清见。眼下听见自己的亲兵没事,着实让他松了口气。
晏君复对林清见消了气,问道:“你不是不相信我,之前耍我耍得那么开心,怎么忽然又转了性,莫不是还有什么坑在等着我。”
林清见听闻此言,并未生气,若易地而处,她恐怕杀了晏君复的心都有,更别提再次信任他。
思及至此,林清见也没指望晏君复再信任她,便省去了解释,只道:“你爱信不信,左右不跟我走,你也没别的路。”
“信,怎么不信。”晏君复道:“你在孔雀寨长大,罗刹女还让你当少寨主,足可见她对你不错。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你不信也是寻常。”这是他发现林清见在耍他之后,想明白的。
暗道里静得只能听见二人的脚步声,晏君复看向林清见,蹙眉道:“我唯一想不通的是,孔雀寨作恶多端,罗刹女烧杀抢掠,拐卖人口,无恶不作。你为何要助纣为虐?”
林清见闻言,咬紧了牙根,深吸一口气,方才道:“这些年,我很少出寨,义母跟我说,我们是义匪,劫富济贫,我也一直这么以为。所以我并未对你带来的官兵赶尽杀绝,只是关了他们。”
晏君复忽地停下脚步,凝视林清见片刻。半晌后,他方才又接着跟林清见往前走。
原是如此,罗刹女竟是这般跟她说的,难怪她会帮着孔雀寨。
晏君复又问:“既如此,你怎么这么快想明白了?这才一天,就跑来救我?”
林清见本不想说,但她知道晏君复心里有疑虑,便回道:“我白天去了汉阳郡,去查看官兵动向。以往我们出去,会绕开官府。但是今日,路过郡守府,我看到了告示牌,上面有林大学士寻女的启事。”
晏君复闻言了然,道:“我就说嘛,我没骗你,你真的是林大学士的女儿林清见。你爹娘也没有不要你,反而很在乎你,从未放弃过找你。”
林清见威严,抿唇垂眉。
半晌后,她忽地开口问道:“我、我爹娘,他们好吗?”
晏君复闻言笑了,对她道:“好,都很好。只有你祖母,在你丢失后卧病,不久后便过世了。你还有一个嫡亲的哥哥,几个庶出的弟弟妹妹,你在家行二,也是嫡长女。”
听着晏君复说这些,林清见心里只觉像是在听一个故事,无法和自己联系起来。什么哥哥,什么庶出,什么嫡女……
这些词汇,离她的生活是那么的遥远,就好似生活在人间的凡人,在听仙界的故事。
林清见不知该如何接话,想知道,但又惧怕这强烈的陌生感。她只好岔开话题道:“记住这条路了吗?等下和你的亲兵碰面后,你便带着你的亲兵原路返回,从我带你下来的那个入口出去。那个出口在孔雀寨较隐蔽的地方。”
“这个时间点,大多都在休息,但因为你们这几日找上门来的缘故,夜里巡逻的人增加了几波。记住,火药库在西南角的最大的那间房子里,你们先挑选几个人潜进去,无比先将火药库炸了,然后再大举攻寨,否则会损失惨重。”
晏君复点头:“好。”
前世他虽然对她有很多误解,但林清见有一点他还是了解的,她是非分明,人也心善,知道孔雀寨作恶,即便有感情也还是会顾全大局。前世她不就是一直都在顾全大局吗?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并未多问,林清见不自觉看了晏君复一眼,眼底隐有疑惑,他没有怀疑吗?自己刚骗过他一次,他这就信了?确定不试探她几句?
晏君复问道:“那你呢?跟我一起攻寨,还是在山下等我?”
“我……”林清见沉吟片刻,方才道:“我在山下等你们吧。”
晏君复点点头,随后又道:“也成,你不参与攻寨也好。我从汉阳郡还接了一部分兵,一直埋伏在附近,你要是不参与攻寨,帮我去找一下他们,传个令,让他们在外头配合攻寨。”
林清见打量晏君复几眼,真的就又信任她了?连还有埋伏都跟她说?
林清见眼里隐有同情,这陈留王世子,脑子果真有病。
林清见应下,问了官兵埋伏地点,便没再多言。她怕聊多了她也受影响,脑子跟着不好。
二人很快到了关押官兵的地方,林清见抽出剑,对着一面墙抛了几下,那一块墙面就宛如蚁穴蛀堤般溃散。
一片呛人的土尘过后,一扇门出现在眼前,而里面,正是晏君复那些看着突然出现的门,一脸懵且又警惕持兵器的亲兵。
看清他们的瞬间,那些亲兵面露喜色:“世子!”
晏君复冲他们点头,问道:“你们可还好?”
亲兵首领挤了过来,眸色不善的打量了林清见几眼,回道:“我们还好,孔雀寨提供了食物和水,你们这是?”
晏君复道:“这是孔雀寨的少寨主,也是林大学士丢失的女儿。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们随我来,我们从密道入孔雀寨,直接从里面攻。”
说罢,晏君复接过兵器,带着一众亲兵便原路返回。
林清见站在一旁,看着亲兵陆陆续续从眼前过去,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引官兵入寨。但她又确确实实这么做了,不仅这么做了,理智也明确的告诉她,做的是对的。
等官兵全部走完,林清见转身进了关押官兵的密道,从另一条路出去,直接去找外面埋伏的官兵。
第16章
林清见找到埋伏的官兵时,他们已经派出去一队人去寻找忽然失踪的陈留王府亲兵。
得到林清见的消息,即刻召人返回,准备上山配合晏君复攻寨。
林清见站在山下,目送官兵上了山道。
打从有记忆开始,就生活的孔雀寨,安静的伫立在月色下。林清见双眸似月色清冷,静静的看着从山道上去的官兵,将孔雀寨团团包围起来。
不多时,孔雀寨中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冲天的火光染红了半壁天,伴随着滚滚浓烟,整个寨中骚动起来,隔着这么远,林清见依然能听见山上传来的厮杀声。
她就这么静静佚䅿的看着,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红光映红了她的脸,忽明忽暗,与月光混杂一起,在她面上虚晃交替,时而热烈,时而清冷。
孔雀寨中那一场厮杀,直到天快亮时,方才渐渐消匿。
朝阳一如既往的爬上山头,林清见隐隐间见官兵绑了好些她看身影都叫得上名字的人,在官兵的押送下,排队走出了孔雀寨。而她的义母,就在队伍最后的囚车里。
晏君复骑在马上,押送孔雀寨中所有人,走下了山。
尚未走到林清见面前,晏君复已下马,大步走过来,面上挂着喜色:“清清,孔雀寨攻下了。”
官兵队伍中被捆绑的孔雀寨中人,不由看向林清见,各个面上痛惜且含着隐忍的愤怒。
林清见无视了所有目光,眼睛越过那些人的头顶,看向最后囚车里的罗刹女。
她没有理会晏君复,也没有理会寨中那些人,抬脚穿过人群,缓缓走向罗刹女,晏君复微微低眉,陪同在她身后侧,一起走了过去。
林清见在罗刹女的囚车前,凝视良久,唇微颤,吐出三个字:“为什么?”
罗刹女一声轻笑,丝毫没有阶下囚的狼狈,她看向林清见:“你想知道什么?是我为什么骗你,还是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林清见的目光紧紧黏在她的面上,不由咬紧了牙根,她没有回答,但她的眼神,却告诉了罗刹女答案。
罗刹女对她莞尔一笑,一字一句道:“因为你是正一品大员林时温的女儿。当年你被奶娘偷走,她原本只想跟你父母要一笔钱。但是我见到了你爹娘派出来寻你的人,我便找到那奶娘,先你爹娘一步,从她手里抢走了你,索性那奶娘只是想要钱,将你照顾的很好,省了我很多事。”
晏君复手紧紧攥成了拳,眼里的怒意近乎压制不住。原是如此,若非罗刹女,或许那奶娘拿到钱就会送回林清见,也或者,林家很快就能找到女儿。正是因为罗刹女横插一脚,所以才害林清见和家人分别整整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