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在下尘界一个简单的客栈,整个人伏在桌案上,周身却是意外的灵气充盈, 以至于江笛和玉城, 甚至是朝暮,在这个灵气枯竭的下尘界,都因为那一道浓郁的功德金光而闪现出了实体。
朝暮斜倚在唐久的肩头,不怀好意的冲着唐久的耳垂吹了一口气。
朝暮的嗓音之中带上了几许撩人的味道:“哎呀。我们的小阿九这次可又是舍身忘死了呢。”
唐久有些困惑的眨了眨眼睛, 不太明白朝暮说了什么。
随即,她目光就落在了地上掉落的那个法器上。那法器是莲花形状,唐久仔细端详了一下, 愕然发现在这下尘界,居然还有上古神器“一梦婆娑”。
之所以被称之为神器,是因为一梦婆娑的真正作用是能够引人入小境界。所谓的小境界, 并不是指修士的幻想与时光的虚影, 而是真实存在的世界。
也就是说, 一梦婆娑里发生的事情,就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
只不过,在一梦婆娑中发生的事情, 到底会不会化作“一梦”,修士本人又到底会不会记得,那却说不准了。
对于修士来说,想要积攒灵气还算容易, 但是要获取功德, 却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而有了一梦婆娑,就可以穿梭于小世界,在小世界之中积攒功德。
也无怪乎唐久刚才醒来的时候功德加身, 在下尘界也感到灵气前所未有的充裕了。
可笑那老道士怀揣这样的神器,却使明珠蒙尘,偏要用那作损的方式修炼。
唐久仔细的回忆了一下,到底有些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小世界之中经历了什么。
这功德金光也有许多不好的地方,比如现在……唐久就只感觉到了自己耳垂处强烈的疼痛,可见朝暮捏她的这下,是真的下了死手。
生出实体的剑灵伸手掐住了唐久的耳朵,还坏心眼的拧了两拧。
“谁让你刚才用我去斩那个老道士的头的???脏死了!!!”
朝暮之威,岂是凡人□□凡胎能够承受的。所以当唐久一剑横出的时候,那老道身体已经碎了一地齑粉,就连神魂都已经灰飞烟灭了。
但是,切入凡人血肉之中的感觉,对于剑灵来说却感受得清清楚楚。
她可是归棠老祖的朝暮剑,明明是上斩魔尊,下破万妖的拂世之剑。
朝暮斩过林间吹拂的风、水面漂浮的月、枝头葳蕤而开的花,也斩过崖底终年不化的雪。
区区一届心术不正的凡人,就如何值当朝暮一剑了?
“你以前明明很宠我的,现在居然用我去砍这样的人。再过些日子,你是不是该用我劈柴烤鱼、切菜剁肉了?”
朝暮看着唐久,忍不住冷哼一声。
其实唐久很想说,如果朝暮真的是个寻常长剑的话,她说不准还真的会在特定的情况下用它干这些事。因为剑终究只是剑,要为人所御才是。
可是如今朝暮生出了剑灵,还是个生的美貌的姑娘,唐久和她相伴数载,知道朝暮最爱漂亮又爱干净,自然不会用它去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这会儿见朝暮生气,唐久少不得要好声好气的哄上一哄。
一直到唐久许诺将珍藏了数千年的梨花白拿来浇酒洗剑,朝暮那一张紧绷的小脸上才见到了一些高兴的颜色。
“哎,阿九,你记不记得梦里我们咋了?”
功德加身,江笛和玉城虽然懒得在此处化作人形,不过好歹也能口吐人言。
一只毛茸茸的小肥啾轻轻的啄了啄唐久命运多舛的耳垂,找到了一丝自己的存在感。
江笛从幻境之中出来,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很长很累的梦,只不过梦醒之后,她只觉得周身有些乏累,心头有些超然若失,却偏偏并不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
玉城也从唐久的手腕蜿蜒到她的肩膀。
唐久看了一眼玉城,玉城原本只有她指头粗细,被天地规则压制得维持不了龙形,非常惨兮兮。
而这会儿,虽然玉城依旧被压制,可是整条龙却肉眼可见的胖了两圈,竖起身子来也大概到唐久的肩膀,和之前细细小小的一条盘在唐久手腕上的小蛇简直天壤之别。
一梦婆娑之中,谁又能够想到,获益最多的居然是玉城呢?
此刻一条蛇趴在女子肩头的画面看起来有些惊悚,玉城稍微静默了一下,使了个法诀,终于将自己的身形缩减到了之前的大小。
看着江笛那副俨然已经忘了梦中发生了什么的样子,玉城稍微沉默了一下,然后就盘上江笛四处扑腾的小肥身子,制止住她试图想要让唐久想起来的动作。
梦中的一切,玉城记得分明。
正是因为他记得,所以他才觉得,唐久忘了其实是一件好事。
他亲眼见过,作为帝师的唐久在烈火之中煎熬的时候是怎样场景的,虽然归棠老祖不会因为一场惨烈的赴死而折损心智,但是玉城总是不希望唐久再难过的。
玉城并不觉得那场幻境之中的每一个人的选择有什么对错,他道心通明,懂得原谅旁人的执念。
但是玉城还是觉得,能够不再想起,对于唐久来说才是更好的事情。
人世婆娑,不过大梦一场。忘了也好,忘了就好。
帝师以自己的生命在全天下之人面前做了一场戏,成全了千古一帝,亲手洗刷去了皇帝身上最后的污名,也为纪尘寰的雄图霸业添上了最坚实的一块基石。
可是在,失去了自己的老师之后,玉城亲眼见证幻境里的皇帝是如何自苦自罚的。
其实玉城很怀疑,虽然幻境里的皇帝叫纪尘寰,但是却也未必是如今躺在这间简陋的客栈床上的少年。
或者说,那个“纪尘寰”可能只是这个少年性格之中的一小部分,只不过被一梦婆娑抽离了出来,并且越发的强化。
玉城不将这里的纪尘寰看作是一梦婆娑中的纪尘寰,自然不会迁怒。
一梦婆娑自然也有危险,若是心性不坚定,就很容易永陷那个小世界。江笛和玉城算是唐久的灵宠,和她一道入小世界自然理所应当,但是对于一个还是凡人的少年来说,去经历那样跌宕痛苦的一生,真的算是无妄之灾了。
故事中的纪尘寰之所以被称之为千古一帝,是因为他亲手结束了数千年的皇帝制度。
纪尘寰纳百家之言,拓行商之道,改举国之制,创全新之时代。数百年未必能完成的变革,却在纪尘寰短短的几十年的人生之中一一实现。
毫无疑问,一梦婆娑连通真实,那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而那个世界里,没有一个皇帝的功绩可以与纪尘寰比肩。
可是却也是纪尘寰这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贤明君主,亲手结束了此间三千多年的帝制。
纪尘寰之后,再也没有“天下帝主”的说法。法治与民主在他成为帝王的那个时代里面萌芽,而后肆意生长,最终成为掀翻了这个时代的浪潮。
纪尘寰的龙气之盛,无人可以比肩。而他悍然亲手斩断龙脉,也使得那些无所皈依的龙气只能向着玉城靠拢。
太皇太后是在纪尘寰宣布废除帝制的那一天自戕的。
她养出了最杰出的帝王,却也断送了纪家。她亲手挖掉了纪尘寰性格中属于“人”的部分,也就真的培养出一个冷酷的铁血君王。
纪尘寰当然并没有折磨他的祖母,哪怕他祖母作为幕后推手,杀了他最重要的人。
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纪尘寰也的确亲手杀死了他的祖母,
太皇太后一生之所求,是想看纪家千秋万代,而后才是四海升平。而纪尘寰让太皇太后看见一个她盼望的盛世,却断绝纪家所有的后路。
纪家数代子嗣单薄,而到了纪尘寰这代,更是一点旁系血脉也无。纪尘寰终身无嗣,彻底的绝了那些王朝的遗老遗少们的复辟之路,也是绝了太皇太后最后的纪家延绵的希望。
太皇太后活得极长。然而,在看着纪尘寰毁了纪家百年基业的时候,她每一天都恨不得死了。
可是她偏偏却活着。
纪尘寰展示给她的,是纪家最终将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的必然未来。
最终,这位守护了纪家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看着纪家皇权千秋万代的老夫人,终究希望落空。
在临终之际,太皇太后仿佛看见了很多年前,无名谷中的那个身着红衣的小小少女的身影。
对方从风雪之中走来,将长跪不起的她扶了起来。
女孩的手心很暖,笑起来也像是个小仙女。
虽然知道纪尘寰不需要,唐久也不需要,但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太皇太后终于还是落下了泪来。
――唐久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可是最终,她还是做出了狠心的决定。这个决定说不上是后悔,只不过到了今天这步田地,太皇太后终究忍不住一声叹息。
世间之事,兰因絮果。说到底,她不该低估人心的分量。
纪尘寰天纵奇才,雄韬伟略,却在帝师去后的第二十年,盛年而终。
这就是玉城知道的全部后续了。
而这二十年之中,玉城和江笛作为金铃铛,始终跟在一人身边。
那个人就是陆行之。
唐久在临去之时将他们交给了陆行之,而陆行之完成唐久的最后所托之后,便开始踏遍唐久守护过的这万里河山。
只是玉城和江笛知道,陆行之不是为了什么游山玩水,而是为了寻找无名谷之所在。
无名谷那里有唐久的衣冠冢,这是唐久在这个世界最后的痕迹了。
神使生前,他不能好好守护。神使去后,他只愿守她安眠。
只是,太皇太后作为一个俗世中人能够找到的地方,陆行之空耗了二十余年,足迹踏遍大江南北,却终究不能得见无名谷入口。
那一座传说中的山谷,就像是在这个世界凭空消失了一样,陆行之到底遍寻不得。
“也是个痴人呢。”玉城轻轻地嘟囔了一句。
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些什么,却听见床边忽然传来的动静。
下一刻,床上躺着的半身化作木石的少年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第23章 . 长风相送(三) 【晋江独家首发】……
纪尘寰醒来的时候, 已经感觉到了身上缓慢流淌的功德金光。
他本就根骨不凡,就连空间法则都能被他以凡人之躯撼动,如今一梦婆娑里走过一遭, 他竟是已经引气入体, 踏入修仙之境。
非但如此,有继往开来之大成就,成覆雨翻云大宏愿,纪尘寰获得的功德也很不一般。
这些功德金光缓缓地渗入了他已经僵直的身体, 将他身上化成木石的部分逐渐的剥离开去。
唐久早就跟他说过,这一身木石是他所中的诅咒,等到了上清界, 那里灵气充裕,这诅咒她就很容易为他解除。
纪尘寰并不信任素昧平生的唐久,但是他却相信唐久说的这些话。
因为对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实在太过随意, 随意到让人相信唐久不至于为了这些小事就来欺骗他。
仙人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在纪尘寰之前的生命里, “仙人”并不神圣, 甚至代表了痛苦和邪恶。
人心贪婪,他被一刀一刀的凌迟,流干了血, 也流干了泪,只为了弥补人心的贪婪,去凿穿两界壁垒。
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他要化身别人的足下尘、登云梯?
纪尘寰生在皇宫之中,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 就始终在被利用、被抛弃。没有人教他善恶是非, 他却本能的会计较得失。
他是作为工具出生的,像一颗野草一样野蛮的在皇宫之中生长起来,然后学会了隐去自己真正的情绪。
纪尘寰后来就真的不再哭了, 因为他发现,哭泣是没有用的。任凭他怎样的哭喊求饶,那一刀一刀划向他的动作并不会停止。
时间留给纪尘寰最淋漓的伤口,让他习惯了疼痛。但纪尘寰没有一刻认命,他只不过浅浅的蛰伏下去。有朝一日,他终究要冲破豢养他的皇宫,向那些践踏他的人加倍讨还。
只不过,还没有等到纪尘寰为自己的一场复仇积蓄足够力量,一切却戛然而止。
有人在纪尘寰即将与这肮脏的俗世共焚之前拉住了他。
纪尘寰不知道那双手是将他拉上来,还是会将他推入更深更绝望的深渊,不过好在,如今他也不是小时候那样的柔弱可欺了。
他收敛了自己的全部情绪,伪装成天真无垢的样子。
纪尘寰从小到大接触的人也并不多,但是却对人心非常敏锐――如果但凡他有那么一分不擅长把握人心,或许他就没有机会长到这么大。
在对人心的揣测与剖析之中,纪尘寰找到了从他人身上汲取利益的方法。
人心可愚,人心可欺。谁的往前走的道路,不是生生的踩着别人的血泪呢?
纪尘寰不觉得自己是错了,他只是再也不愿意流血和流泪了。
所以他攀住了唐久的衣角,毫不犹豫的拉住了唐久的手,并且在和唐久并不熟悉的时候,就已经试图利用她了。
纪尘寰知道唐久可能来自于这些人做梦都想去的上清界,他想用唐久为自己复仇,所以就言语引诱,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想让她心软。
纪尘寰小心拿捏着分寸,可惜唐久终究没有如他愿望的那样一举倾覆了这个国。甚至,唐久还心慈手软的放过了那个老道与皇帝。
纪尘寰笑着,但是心中在不满的同时,也昂扬起了一份斗志。
他很有耐心,而这人将他带入到上清界,那里又是另一番的天地。
人的寿命漫长,修士的寿命更加漫长,在漫长的时光中,纪尘寰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够将唐久化作他手中的刀刃。
而没有等纪尘寰开始徐徐图之,一切就变故突生。
他的意识被恍惚拉入到了一个幻境之中,宛如婆娑一梦。
梦醒之后,纪尘寰清晰地意识到,在那个世界,他的灵魂被割裂成了两份,一份是高高在上却抱憾终身的千古一帝,而另一份则是不肯承认自己动了心,却愿意用下半生去追寻那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在世间零星痕迹的痴人。
当时身在局中,纪尘寰尚且看不清形势,而如今抽身而出,纪尘寰将那一世的两份记忆仔仔细细的在心中梳理一遍。
他现在只是活了十几岁的少年人,心口一时之间竟然无法承受那么多复杂的情绪。
纪尘寰听见自己耳边有的人声,也能够清晰的判断出说话的人是谁,可是一直到酝酿了许久,纪尘寰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在那个梦境之中,看似他是主角,拥有波澜壮阔的人生,可是对于纪尘寰本人来说,“唐久”这个名字就像是世界上最短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