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家老祖说了,成绩并不重要,大家的安全才重要。”于师兄声嘶力竭,恨不得把这话刻在每一个若虚宗弟子的脑门上。
唐久本就是觉得,所谓修仙资源的争夺划分,合该是他们这些师长们的事,本来就和这些小的无关。
一场探花大会,直接将这么重的担子压在一群孩子身上,实在是有些胡闹。唐久这个人虽然有些殆懒,但是有些事情上还真随了若虚宗的那位开山祖师,简直是个霸王性子。
就比如说这修仙资源的划分,在唐久看来,有什么划分不划分的,都是天生地养,他们缺什么,抢过来就是!
难道他们这么多年来战战兢兢的修行术法,增强自己的实力,是为了在上清界以德服人的?
至于什么劳什子的探花大会,让家里的小的见见世面哄孩子玩罢了。
当然,这些话唐久是不会对若虚宗的小弟怎么说的。
适当的给豆芽一点压力,豆芽菜会长得更加的粗壮。豆芽菜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一群小修士。
也不知道唐久一个好端端的修士怎么就有了这么多种菜的心得,可见当真是非常不正经了。
纪尘寰的运气真的不怎么好。整个幻化秘境自然是以花为名,寻常弟子被传送之处,不是芳林,就是花海。哪怕是凛冽冬日,也有寒梅相伴,让人心旷神怡,更有无数灵花灵草供他们采撷。
然而纪尘寰睁开眼睛,入目便是一片洁白之地。他环视四方,只能见到一片又一片的白茫茫。
一阵寒风刮过,裹挟起地上的那些白,直直的向他面上扑来。纪尘寰微眯了眼睛,伸出手去拢住了那一抹被狂风裹挟而来的白。
一抹白入手,纪尘寰几乎是愣了愣,半晌才确认落在自己掌心中的是雪。那是精巧的、哪怕是最灵巧的匠人也雕刻不出的六瓣雪花。
纪尘寰乃是变异雷灵根,天生血里带火,命中带风。灵根觉醒以后,他的掌心一年四季都是温热。这一片小小的雪花落在他掌心上,却没有丝毫要融化的痕迹。
他向前走了两步,很快就发现,其实这里并没有下雪,有的只是从四面八方不知何处席卷而来的风。
风将地上这些已经飘落的雪花重新卷起,营造出落雪纷纷的错觉来。
这里也有花,不过是雪花。
一切都是安静的。纪尘寰走在雪地上,听见自己的靴子压在雪上时发出的咯吱声响。
最初他听见的是自己的脚步声,随着他往前走,他依稀能够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血液流动的声音。
天地之间是极端的安静,无论是他内府之中的小元婴,还是因为唐久的小元婴霸占了他的内府而不得不栖身他头顶发簪上的一梦婆娑,都没有了声响。
真的很安静呀。
纪尘寰捧起了一捧雪在自己的手中揉捏着。终年不化的雪从他的指缝之中漏下,甚至有一种沙砾的错觉。
现在他又是一个人了――没有师父,没有同门,没有孟叔。
纪尘寰向前走着。忽然,一座巍峨的宫宇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眉梢微微动了动,眼中是凝成霜雪的冷,只是,他却依旧坚定地向着那个宫殿的方向走去。
第43章 . 一剑霜寒(三) 【晋江独家首发】……
那一座宫殿, 纪尘寰当然非常的熟悉。
他抬手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发簪,入手的发簪依旧温润如玉,只不过任凭他如何呼唤, 里面住着的器灵却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纪尘寰忽然意识到, 如今他所处的这个地方就连他师父的元婴都可以屏蔽,更毋论一个小小的器灵。
虽然那个自称是“孟叔”的器灵上蹿下跳的在他内府之中蹦Q,说自己在洪荒时期如何的震惊天地,但是在纪尘寰心目中, 他师父唐久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
任何一个人见过唐久出手之后,都会认定他举世无双。纪尘寰只是不能免俗罢了。
没有办法联络到孟叔,纪尘寰心中的疑虑一时之间无法得到解答。
他神情有片刻的清明, 不过随即却又像是被什么蛊惑了一般,只能更向着那座熟悉的宫殿走去。
雾锁楼台,声色渐迷。
按说那座宫殿充斥着皇家巍峨, 本不应该为外人所见。可是纪尘寰就是这样轻易的穿过了那一道朱红宫门。
在穿过出门的一瞬间, 纪尘寰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飘了起来。
他低头一看, 便发现他的手掌变得透明化。确切的说,是他整个人都变得透明了起来。
像是沉重的躯体终于被抛弃,纪尘寰整个人都只剩下了轻飘飘的灵魂。
纪尘寰抬手抚上了自己空荡荡的内府。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整个人如坠梦境。
他总记得,自己的丹田处应该有一个东西。小小的、圆圆的、很可爱的。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想起来,整个人就像被什么吸引了一般,向着这座皇宫的更深之处飘去。
直到看见案前正在奋笔疾书的那个人, 纪尘寰才恍然大悟, 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在方才抬手去碰触一梦婆娑。
因为这里不是别处,正是他在一梦婆娑的那一世住过的宫殿。
那个人奋笔疾书年轻的脸上全是志得意满。
说是年轻,可是一身黄袍的少年帝王, 看起来也比如今身为归去峰真传的纪尘寰还是要年长些许。
他们两个,一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一个是十七八的年轻君王。
纪尘寰看着仿佛比他如今大上几岁的人脸上的自得笑意,他只是没有由来的喉头泛起了一抹难以抑制的恶心。
不用凑近,他都知道这个人现在在写什么。
那是一份计划,只待他的帝师为他干净利落的收拾了南方的乱局,他便借着这一场天灾痛斥南方官员无用,而后对南方的官场进行了一场大洗牌。
四海归心,他要的,就是四海归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东南西北四方,只要给他时间,他总能一个一个的收拾。
因为他手上有最锋利的一柄刀刃,他的帝师从来不令他失望。
抛弃了沉重的肉身的纪尘寰只觉得难以抑制的恶心。他看着那个人的笑脸,恨不得将他现在写的计划撕碎、团成纸团、然后再狠狠的摔到他的脸上去。
纪尘寰几乎是下意识的冲着那个人扑了过去,想要撕碎他的笑脸。可是此刻他是半透明的魂体,根本就什么做不了。
忽然,纪尘寰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急匆匆的从门外踉跄而来,哆哆嗦嗦的呈上了一封密函。
纪尘寰的瞳孔猛然一缩,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个小太监呈上来的是什么因此看着那个愚蠢的帝王脸上的笑脸,纪尘寰心中忽然生出了一抹怨毒。
笑吧,这封信之后,你这辈子都笑不出来了。
那一封信上,带来的是他的帝师的死讯。寥寥数语,字字诛心。
后来千帆过尽,纪尘寰也脱离了这个环境,他试着去揣度当时唐久的心情。
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取舍。小皇帝并没有想要害他的帝师,也不可能和他的帝师之间毫无情义。只不过,江山之重,已经重过了这份情谊,所以他的帝师就成了被舍弃的那一个。
虽然是当时的自己做出的选择,但是如今站在第三方的视角再去看那个世界,纪尘寰心中并不是遗憾和懊恼,他是真的在恨当时的自己。
原本他忽然变成了魂魄的形态,也联系不上自己的师父,心中有些慌急,可是如今,纪尘寰就想多看一会儿了。
他没有忘记,他曾经在帝师去后的每一个夜里长夜无眠,唯有期盼故人入梦。他曾在佛前叩首,所求那人来世喜乐平安。
又或者明明是在他自小长大的皇宫之中,自她去后,他每一日也都过得心惊胆战。因为入目所及的一花一叶,一草一木,都有她的影子,足够他去怀念。
如今虽然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可是当时的痛彻心扉,纪尘寰每一次想起,都会觉得痛不欲生。
可是,这是他该得的不是吗?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他本就该痛不欲生。如今冷眼旁观,纪尘寰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看着那个小皇帝痛苦,看着他领受自己应得的惩罚。
他在一旁抱臂站定,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就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
而纪尘寰却满意的笑了起来。随后,他再不留恋,转身便走。
这一次他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了另一座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府邸。那里曾经住着他的帝师,不过他的帝师与他相伴数载,帝师府不过是短暂的落脚之地。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纪尘寰没有什么犹豫的踏入了这座府邸之中。
并不意外的,他看见了一个十指被鲜血染透的男人。那个男人毫不吝啬的割开自己的手指,将血涂抹到了两个金铃铛上。
他将金色的铃铛用带血的手指捧到自己的胸口,然后垂眸念着冗长又复杂的咒语。
旁人并不知道他在念什么,但是冷眼旁观的纪尘寰却是知道――他在招魂。
以自己的鲜血为献祭,盼望着另一个人魂兮归来。这是白月城之中的禁术,因为付出的代价太过惨烈,所以禁止任何人使用。
作为神明最虔诚的信徒,陆行之却违背了作为大祭司必须遵守的规则。
那两个铃铛是唐久托人带给他的,也是他和他的神使大人之间最后的联系了。
陆行之只能用它作为媒介,向天地索要着唐久的神魂。
陆行之就是纪尘寰,是他在一梦破碎之中分出的第二个化身,所以纪尘寰知道陆行之是个胆小鬼。
陆行之一生都隐忍,一直到唐久离开之前,都没有勇气拉住她的手。他进宫面圣乞求另一个人收回成命,却没有勇气对唐久说一声“不要去”。
他在唐久离开之后,胆大妄为的动用禁术又有什么用呢?别人可能会感叹陆行之一生痴情,可是纪尘寰反身自视,只觉得陆行之也不过是懦夫行径。
他这两个化身,一个自私自利,一个卑微又怯懦,所以他们才会理所当然的失去最重要的那个人。
纪尘寰看着陆行之在风雪之中踉踉跄跄的身影,清晰的回忆起了当时他那种心都被掏空了的感觉。
从来没有一刻,他这样的恨过一个人。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冷静的审视一梦婆娑之中的那一生。纪尘寰不敢去恨唐久,就只能将一腔忧愤宣泄在自己身上。
他恨纪尘寰,也恨陆行之。这样的恨,激得他红了眼眶。
后来纪尘寰几番试探,发现他师父的确不记得一梦婆娑之中发生的事。可是他却能够回忆起他们相处的每一个小细节。
他想,这大概就是他的帝师还是怨恨他的原因吧。否则也不会惩罚他记得。
可是纪尘寰却无比清醒。如今,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不仅仅是对那一世的帝师唐久,更是对如今他的师父,归棠老祖唐久。
是的,唐久。
心中默念这个名字,纪尘寰忽然有了片刻的清明――他回忆起来,他本该是参加探花大会的,而他也答应了他师父要平安的归来。
就仿佛是一道惊雷直劈内府,纪尘寰一个眨眼,面前的皇宫和帝师府都忽然消失了干净。
他的手中,甚至还捧着那一捧不曾化的雪。
一片冰雪之中,纪尘寰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如果不是抬手能够摸上眼角清晰的泪痕。纪尘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方才被拉入了一个可怕的梦境。
他终于意识到,这里随时都有可能拉人入幻境。
知道危险是一回事,但是抵抗危险又是另外一回事。
纪尘寰终究是太过年轻了,只是这片刻的清明之后,他眼前的景色又扭曲了起来。
等他能够再看清眼前的景物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个双手作揖,请他的帝师南下赈灾的皇帝。
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太过真实,就连那皇帝唇角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都清晰的展现在纪尘寰面前。
这一刻,纪尘寰站在原地,只觉轰然。
他身形变换,抬起手去直接扼住了那人的脖子。
纪尘寰其实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够碰到那个人,但是很快,手中真实的触感就提醒着他――他的确卡住这个小皇帝的脖子了。
他好像,找到让自己心不再那么痛的方法了。
第44章 . 一剑霜寒(四) 【晋江独家首发】……
“你当年是怎么得到了浪蕊珠的?”
在归去峰上, 江笛和玉城围着唐久,听她讲过去的故事。
唐久将神识一边外放,一边还要留心着在纪尘寰内府中的小元婴, 而且还要分心去应付归去峰上的这两个叽叽喳喳的小的。
――实在是忙碌的很。
这样的一心多用, 唐久还能伸出一只手去,敏捷的从炉火之中扒拉了出一颗刚刚烤好的香甜番薯。
听见江笛的问话,她的目光微微一凝,似乎陷入了长久的回忆之中。
带队的于姓弟子没有说错, 浪蕊珠已经许久都不曾现世了。然而这样稀罕的玩意,唐久的确得过一颗。
“我当时入了一个幻境,说是幻境, 其实是昨日之流光。只要不动心神,不去攻击幻境中的物体、不妄求改变已经过去之事,自然而然就能破境。”
唐久有些得意的扬了扬眉毛:“讲真, 根本不需要多么努力, 那颗浪蕊珠就会在你破境之时飞入你手中。”
唐久说的非常轻松, 玉城却在眉眼之中流露出了一抹担忧神色:“你生而无垢,百岁就成就大道,除修炼之士之外, 简直堪称心外无物。你破这幻境很是轻易,但是咱们归去风上的这小子,他那过去可是沉重了些!”
人行此世,焉能事事落子无悔?
玉城和纪尘寰认识许久了, 如果算上一梦婆娑中的一世的话, 光是他知道的这小子心中悔恨之事,恐怕就已经不胜枚举了。
听到唐久那么说,玉城真的在心里为纪尘寰捏了一把汗。
唐久道心通明, 又从小就长在若虚宗长大,她入幻花之时,恐怕都未曾入世。唐久一心追求煌煌大道,又有何可惧之物、可悔之事?
但是纪尘寰……想到这里,玉城不由对唐久问道:“若是控制不住的攻击了幻境之中的人和物,会怎样?”
“会死的吧。”唐久掰开了一个红薯,在手上来回颠倒了两下。
修仙之人并不畏惧刚烤熟红薯的热意,不过一边吸气,一边吃着滚烫的烤红薯也是一种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