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才落,李璧抬手搔了搔耳后,假装随处看风景。
路景延称是,平旸王果真问:“你才从沧州回来不久,在京城哪来的朋友?”
这种关系密切动辄帮人找房的朋友,弄个不好就是酒桌上认识的酒肉朋友。
路景延看也没看向李璧,答得自然,“是卫所同僚,日前和他说起,他便帮我留意了,也省的父亲母亲再为此事费心。”
平旸王蹙了蹙眉,又开始担心他受贿,弄清定银那些都是路景延自己出的,这才变换坐姿,说道:“你自己做主也好,但我和你母亲这份心不能省,搬出去后那些零零碎碎你若有什么顾不过来,就找你母亲帮忙。”
路景延颔首:“母亲也是这样说的,我不懂治家,府上仆从的安排已全权交托给玉清苑了。”
“好,那就让你母亲看着办吧。”
天色渐晚,李璧带着石玉秋先行一步。
路景延也终于在平旸王那“获赦”,得以告退,老夫人今日抱恙,平旸王提醒他先去荣春苑看看祖母,路景延应下。
才步入院中,瑞麟从外间小碎步赶来,小声告诉他王妃已派人将仆从的身契都送去了木香居,总共二十人任他挑拣,放在最面上的那张,就是柳砚莺的。
瑞麟后知后觉,睁圆了眼。
那从今往后,柳砚莺就跟三爷搬出去了?
三爷可真是闷声不响办大事的人啊!
*
路景延今日喝了一点酒,只喝了一点,很有分寸。
此时却脚步虚浮走在回廊,像是脚踩云端。今夜的月不圆,却很亮,亮得像女人的眼睛,她狡猾耍诈的时候,望着他的眼神也是如此明亮。
路景延走进荣春苑,得婢女带路引向寝室。
门里祖母已经歇下,柳砚莺侧身坐在床边的脚蹬子上,脑袋偎着祖母的手,哼着小曲小调柔顺乖巧地陪着。
她见了自己,用那双明亮的眼睛短暂觑了他一眼,很快别开不看。这是仗着老夫人在身边,故意给他脸色。
既然祖母入睡,他便安静退了出去,在廊下等了一刻钟有余,终于见到柳砚莺哼着歌打回廊出来。
老远看到他时,柳砚莺第一反应是扭头走,后又想起石玉秋与她面谈说过的话,心道自己该见风转舵随机应变,不能让路景延察觉她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于是抬起脚步朝他走去。
隐入丛中,柳砚莺在路景延身前站定。
此时二人又来到那日“定情”的月季花丛,花开得更盛,夜里的花叶绿得浓稠,花瓣红得瑰丽。
“三爷身上好大的酒味。”
路景延朝她走去,“喝酒自然有酒味。”
柳砚莺赶忙后撤两步,隔墙有耳,她格外有底气,“三爷不要过来了,您喝醉了,别忘了这儿是荣春苑。”
“我知道这儿是荣春苑。”他没有醉,他只是借着酒劲拿出一点缱慻放在她面前,奈何她不买账。
柳砚莺欠欠身,“还未祝三爷生辰吉乐。”
他知道她说完这句就是打算走了,手臂一伸,拉过她胳膊将人揉进怀里,温热的脸颊贴在她冰冰凉的脖颈上,呼吸洒在耳根,柳砚莺有些受不了,直往边上缩。
她推拒,小声地问:“三爷您喝醉了,这个时间这里常有人经过,您先松开我行吗?”
“不行…”
柳砚莺一怔,汗毛都竖起来。这黏糊糊的声音,是路景延发出来的?
一天了,路景延对某件事耿耿于怀,将人箍在怀里低头询问:“你今日从宗庙出来,为何看着石长风出神?”
柳砚莺蒙灯转向,“从宗庙出来…石长风?您是说石玉秋石大人?”她生怕路景延察觉了什么,“没有啊,您看错了吧。”
“你知道他叫石玉秋?”路景延听罢瞬时皱紧眉头,那警惕万分的模样像极了狼狗看到有人朝自己的骨头伸手。
柳砚莺发觉自己说漏嘴,眼神闪躲想从他怀里溜出去,“我是听其他人这么说的。”
“谁?”
“…王大。”
“你今天和王大说过话?”
柳砚莺笃定地点点头:“说过呀,老夫人身体不舒服,我还找他从库房拨了四斤炭。”
路景延习惯了她的谎言,只问:“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不喜欢你骗我?”
“有吧…”可能不是一句整话那么说的,但他绝对讨厌受她欺骗。
路景延携带酒气,缓声说道:“给你定一点小惩罚如何?你对我说谎,就要受罚。”
“这怎么行?”柳砚莺魂吓跑半个,“骗不骗,您怎么界定?”
“你想我现在叫王大来问一问?”
柳砚莺瞬间蔫了,王大怎么可能会为了替她打掩护,而对府里三爷撒谎。
路景延始终将她箍着,这会儿一热一凉的体温格外明显,其实她脸也吓得白兮兮的,怕有人经过,也怕他口中的惩罚落在自己身上。
因着她这点迟疑,路景延俯下身去,她抿唇闭眼,不成想耳垂传来锐痛。倏地睁开眼来,只看得见路景延宽阔的肩和偏向一侧的颈。
他竟咬她?
还说她属狗,到底谁才是真的狗!
柳砚莺抽了口凉气,疼痛稍纵即逝。
路景延直起身,抬手从嘴里抿了片金叶子出来,那小指大小的金叶子掐丝镂空,还带个纤细的弯勾。
柳砚莺定睛一看,旋即摸上自己左耳,果真少了只耳坠,他居然用唇齿将她耳坠子给摘下来了!
这是纯金的!她难得才戴!
路景延将那耳坠攥在掌中,“是我的了。”
敢情咬她不是惩罚,没收她财物才是?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柳砚莺急了:“您要耳坠做什么?您拿走一只它就不成对了,您一个主子怎么还拿下人的东西?”
路景延不予理睬要走,恰逢此时花丛外有人经过,柳砚莺惊慌失措想跟他分头走,又舍不得金耳坠,挂住路景延胳膊大有一种要同归于尽的架势。
外头的小丫头瞥见她的裙角:“砚莺姐姐?是你在里面吗?”
还我。她以嘴型半哀求半威胁路景延。
路景延只将手往上抬着,侧一侧身她便不论如何都够不到了。
他垂眼觑着她焦急的小脸,轻笑了声说道:“自己来找我拿。”
柳砚莺眼睛一下被点亮,“您会还我?”
他不多废话,迈开长腿转身就走,等那小丫头探头进花丛,只看到柳砚莺脸色沱红地站在原地,胳膊搭着树杈,一脸的胸闷气短,呼吸不畅。
纯是让路景延给气得。
“砚莺姐姐?”小丫头怯生生叫她。
柳砚莺回头看过去,迁怒地尾音上扬,“何事找我?”
小丫头让这么一问,懵了,分明是柳砚莺莫名其妙站在树丛里,她担心她有事这才进来看看。
不等那小丫头再问些没眼力的问题,柳砚莺抓起裙裾三两步从树丛里跳出来,摘了另一只耳环揣在怀里,回屋去。
她自己也真是,自从栽在路景延手上,每回见他都是老鼠见猫,舌头一打滑什么都往外说,怎能让他知道她私下认识石玉秋呢?
石玉秋和庆王是她的救命稻草,等拿到身契,她就不再是路家的财产,路景延再敢逮着她又啃又咬,那就见官去吧!
鼻头发酸,柳砚莺恨得在床上辗转反侧,将被子踢了又踢。
可等拿了身契她能去哪儿呀?
别人承父业是公子王孙,她承父业挤破头才混成一等女使,自由身于柳砚莺来说就是砸了饭碗,出府后,她是再卖身为奴还是索性沿街乞讨?
比起穷困的自由身,柳砚莺更想做金丝雀,前提是有人愿意为她打造一只珠光宝气的鸟笼,再请专人看顾,为她打理羽毛,爱她宠她对她唯命是从。
前世差点就成了,谁承想世子会死?
这辈子成了王妃的眼中钉不说,还狠狠得罪了路景延。
她就是苦黄连籽托生的,命太苦!柳砚莺将脸埋进被子,哼哼唧唧踢打空气。
*
瑞麟拨了拨灯芯,打个哈欠从门里退出去,合上门的一瞬,坐在桌前老僧入定的路景延终于动了动,不再靠坐椅背盯着桌上的东西出神。
那好像是个小金坠子,瑞麟就觉得打眼看过去挺晃,该是真金。
路景延拉开抽屉将那金坠子丢了进去,转而从里端出个装伤药的小匣,打开给自己换药。
掌心伤势皮开肉绽,好得很慢。
路景延拔了伤药的瓶塞,食指在瓷瓶边缘轻点三下,浅棕色的药粉均匀遍布伤处,疼起来噬骨锥心,他取来新的棉纱布缠上。
路景延有个很奇怪的脾气,如果这伤受得值得,那它的疼痛也可以忽略不计。
那日将庆王救下后,路景延内心根本无暇顾及是否该与他相认,他全身都被一种莫大的震撼笼罩,让他不知该为旧友重聚感到高兴,还是该为前世李璧已死感到悲恸。
也就是那一刻的错愕,李璧先他一步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目光如炬。
有种熟悉可以让人一眼相认,好比路景延重生后见到柳砚莺,她认不出他,他却分辨得出她的不同。
李璧就靠着他眼中乍现的那点迟疑,认出了他。
春狩人多眼杂,他们并未交谈,李璧返回席上,难掩内心激昂雀跃,寻了个话头和平旸王攀谈,这才有了之后为路景延行冠礼的后话。
有了这一来二去的关系,李璧再上卫所寻路景延就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权当是对后辈的照拂。
李璧偶尔会去卫所与路景延碰面,二人从相认起就默契地避开前世那些惨烈的战事不谈,只说今生发生的事。
“前世我那马被房定坤的人下药,摔断我一条腿,养了五个月才行动如常。”李璧说起这个还觉得腿疼,搁下茶杯挠挠眉梢,“此事于我可大可小,但我养病的那段时间房定坤小动作繁多,我本来是想借养病之名扮猪吃虎走一步看一步。”
屋里除了路景延和李璧没有第三个人,恍惚只觉得并肩作战的日子还在昨天,战场上他们俩指着对方鼻子问责,这会儿面对面根本没有郡王庶子和亲王的分别。
路景延信口接茬:“不成想被我拦了下来。”
李璧啧了声,茶盏一搁,“这有何妨?若非你那日赶来帮我,我这会儿还以为自己是孤军奋战。”
路景延听了笑笑,李璧伸脚踹了桌子一下,“对了,我这次来是有个事托你帮忙。”
路景延理着桌面文书,慢条斯理,“什么事能够让殿下请我相帮?”
李璧故弄玄虚:“这件事除了你别人还真办不了。”
“这事有这么奇?亲王办不了,校尉就能办。”
“和校尉没关系,是你的家事,平旸王府是不是有个叫柳砚莺的女使?”
路景延抬头看向他,眼光来不及错愕,反倒显得异常平静。
李璧以为自己问得唐突,挠挠脖子,“哎,这事是怪,说出来你别笑,我想请你帮忙把这个女使的身契弄出来。你可知道她?及冠那日我还见她陪着你家老夫人。”
要柳砚莺的身契……
对方还是他的上峰兼好友,路景延不咸不淡问:“知道,殿下要她身契做什么?”
李璧见他并不取笑,也认真说道:“那日她在马厩看到了房定坤的人下药,劝我下马,我听她是平旸王府的人,想着摔下马背之后,还能借着这个由头上你家走动走动,就答应给她赏赐,她开口就说她想要身契,我也头疼得很,你能否替我周旋周旋?”
“哦,是她要身契。”路景延这声分明在笑却听着有些不愉。
李璧察觉了古怪,但也仅仅是察觉,远不到将心中困惑问出来的程度,“是啊,说是得罪了主家,待不下去了。这事拜托你是最合适的,要我开口讨一个女使断不可能,何况她长得又漂亮,这不是坏我名声吗?”
后半句是个开着好玩的小玩笑,路景延扯扯嘴角笑得流于表面。
李璧又兴致高昂说起石玉秋。
前世他和路景延常往边关,离朝堂远了能听到各种声音,其中有个名叫石长风的七品知县骂房定坤骂的最难听,也最畅快,说他千古罪人万夫所指,连他小小知县都看得清楚的局势,他房丞相却有眼无珠陷大邺于战火。
今生李璧恰好赶上石玉秋进京赶考,索性将人留下,不再让他只是个小小知县。
说着说着,就又扯回去,“你及冠那日我还让长风去给那小女使吃了颗定心丸,许诺她出府。”
路景延听到此处,眉梢一动,笑了笑,“她见了石长风?”
“见了。”李璧尾音上扬,是十足的笃定,“我让长风替我带的话,他回来说那小女使急着出府,还问能不能在你及冠礼上就提,真是一天都等不了了。”
“这么急?”
“是啊,就这么急。”李璧忽地收起二郎腿,俯身问他:“你知道她得罪的谁吗?我不会多管闲事了吧?”
路景延看了眼日头,约莫还有半个时辰下值,轻飘飘搓了搓指腹,“不知道,我回头替你问问她去。”
李璧一惊:“你认得她?”
路景延如实道:“她是从小长在我祖母身边的家生子,府里没人不认得她。”
李璧迟疑:“那要她出府就难了,实在不行你就别管我面子的事了,我赏她些银子权当夸下海口的补偿。”
“不难。”路景延提到:“没准已经解决了。”
李璧疑问:“哦?”
路景延松弛笑道:“日前我不是托殿下在城东找了间宅邸吗?新住处缺人手,及冠那日母亲已将她的身契交给我了。”
李璧听得一愣,粗浓的眉毛高高扬起,“竟有如此巧合?”
路景延再看看天色,晚风将红云撕扯成条絮,绛紫的朱红的云霞,好似被风吹起的野火,温吞吞绵延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