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间三进三出的院落,看得出一直有专人打理,绿植青翠,沿雨廊一路走到后院,往每扇门里望一眼,全都打扫得纤尘不染,连砖瓦上也干干净净没有苔藓。
内院有几个荷花缸,现下空置着,亭子上藤蔓缠绕,颇有些江南烟雨的野趣。
该说不说,柳砚莺喜欢这个地方。
路景延的东西不多,全都搬进内院,不过一个上午就都布置好了。
柳砚莺在阴凉里站着,让人把她的箱子往前院的倒座房里抬,这儿紧邻宅门,是管事、账房住的地方,她之后就也住在这儿了。
“都注意着点,箱子里都是易碎的东西,磕了碰了我挨个问罪。”
话毕却见那几个抬箱子的小厮站住不动,柳砚莺刚要开口,就见他们搁下箱子齐刷刷低下头去,“三爷。”
柳砚莺后背一烫,转过去瞧,宅门口站着的不是路景延还能是谁?
他握着马鞭,将那柔软的鞭子缠成一捆,动作娴熟俨然是做过千遍万遍,柳砚莺留意到他手掌心还捏了个小木匣。
瞧着像个首饰匣子。
“三爷回来得好早。”那晚过后三日未见,见面柳砚莺就带着怨气。
路景延听过唇角含笑,将马鞭递给赶出来的瑞麟,点指向地上的箱子,“这是谁的东西?”
柳砚莺答:“我的呀。”
路景延长腿一迈,大步流星朝内院走去,“你不住这儿,跟我进来。”
那怎么行!
周围有这么些人看着,柳砚莺一点不带怕的,“我住这儿,我当然应该住这儿,我是管事,管事就要睡门房。哎!你们几个把我的东西放下!不要往里抬了!”
不等柳砚莺继续说下去,几个识相的小厮已经抬起她的行李朝内院搬去,又在正房的西耳房放下。
正房顾名思义就是主家睡的屋子,被隔成了一间书房一间卧房,供路景延平常使用。
柳砚莺弯腰想将自己的箱子抱走,奈何她自己还没那箱子重,只得追着路景延进了他的卧房,“三爷!我不睡您的耳房。”
路景延回府都会换衣,这会将手中小匣往桌上一放,毫不避讳地解蹀躞脱外衣,“那你想睡哪?”
“门房。”
“不行。”
柳砚莺急了:“为何!”
路景延披上圆领袍,扭脸看向她,“门房离正房太远,你过来就要穿过前院再穿过内院,我找你一趟不想等那么久。”
这算什么理由?那她还不想住得离他那么近呢!
路景延两手打开,支使她为自己穿衣,柳砚莺磨蹭过去替他系上衣袍,“三爷快别开玩笑了,我是管事,没有管事是睡正房耳室的,何况我睡了耳房,那瑞麟睡哪?他才该贴身跟着您呢。”
路景延环视屋内,对新环境还算满意。
兀自在桌案前落了座,将她的话当做耳旁风,“过来替我研磨。”
柳砚莺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打死不会睡在路景延寝室的西耳房。这算怎么一回事?她不是贴身婢女也不是通房妾室,睡在西耳房,说出去被人把脊梁骨戳烂。
“不。”
她丢下路景延快步出屋,拖起箱子的一只铜耳朵就往外拽,使出吃奶的劲才将那箱子拖下三阶台阶。
路景延从屋里出来,看她哼哧哼哧地费劲,周围没人敢帮手,她就打算这么将箱子拖回前院。
“好,那你就睡门房。”路景延见她如此坚持,也来火,上前扛起那箱子在肩上,大步出了内院。
柳砚莺保持着拖箱子的姿态,背还躬着,反应过来赶紧跟上,不忘指使边上的小厮,“看什么?还不上去帮三爷抬箱子?”
等路景延将她的樟木箱放回原位,柳砚莺跟进屋里笑盈盈道谢。
“多谢三爷。三爷放心,别看我平日懒散,其实还是有些管家的本事在身上的,住在您这儿的这段时日里,我一定尽心竭力当好这个管事。”
她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能更明确,路景延那么聪明的人如何听不懂,他本来就因为她拒绝住在耳房感到不愉,这会儿又听她划清界限,放下箱子竟不走了,手臂一伸将门合上,屋里忽地暗了下来。
柳砚莺意识到自己此刻正站在路景延的底线上,赶紧把身段放软一些,“三爷,我这都是说给他们听的,外头好些人呢。”
路景延拉开凳子坐上去,好整以暇看着她,“你以为你住到月底世子成婚就能走了?”
柳砚莺两手绞着,搬出他祖母来,“老夫人是这么打算的。”
路景延缓步靠近着她,越走进,二人的身高差距就越明显,柳砚莺也就不得不微微昂起下巴,费劲吞了口唾沫,洁白的颈子上下动了动。
他清朗的目光随之滑动,而后看向她双眼简短陈述:“若我不放你走。”
“三爷没理由不放我走。”柳砚莺挂上个自认坦然的笑,跟他强调,“是您亲口说的,对我的喜欢极有限度,至多让我当个像主子的奴婢,那将来等您不喜欢我了,看我在眼前晃悠多烦心呐。”
“你对我说的某几句话倒是记得异常清楚。”
柳砚莺点点头,“清清楚楚,您也不要忘记才好呀。三爷,我早晚要回去,要我住耳房实在太过火了,不管将来是嫁人还是留在王府,这种事传回去我都不必做人了。有些事强扭来的不甜,三爷也不要强人所难呀。”
她顿了顿,“其余的,横竖也就这一个月的时间,您看您怎么样能消气,我…我试试看,咱们在这一个月里一笔勾销,等我出了这扇府门,您就不再怪罪我了您看行吗?”
她说得发自肺腑,真得不能再真,也是知道路景延的为人她才敢开诚布公地与他谈,毕竟他要想对她用强,之前那么多个亲密的晚上早就可以得手。
见路景延一言不发唇角含笑,柳砚莺正想委曲求全再说点什么,却被掐起下巴索了个吻,青天白日的,外头下人还在热火朝天忙里忙外地搬东西,他便在屋里将她吻得眼冒金星。
分开片刻二人额头相抵喘着气,柳砚莺脸红得像个炮仗,也知道自己说的全都是白说。
路景延在她唇上啄了啄,“还有什么要和我商量的?”
“没了。”
“真的没了?”
她摇摇头,回过味来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多不切实际,路景延大费周章将她弄进来,她竟想着或许还能全身而退。
路景延负手行至窗前,推开窗子向外眺望,“这房子你喜欢吗?”
柳砚莺站在原地点点头。
路景延倚靠窗畔,微风撩动他发丝,长身玉立,潇洒倜傥的如意郎君,两瓣嘴唇上下一碰,说出口的话却叫柳砚莺好生煎熬。
“那还想着回去?是不是因为只有三进院子,觉得地方太小,住不下你?”
柳砚莺抿着嘴巴,脸上红晕还未散尽,不点头也不摇头。
“莺莺两世里机关算尽,怎么最后还是这么个结局。”
“…路景延,你不要欺人太甚。”
见她炸毛,不再扮狗腿子讨好自己,路景延倒圈着胳膊开心地笑了,他推门朝外走去,“过会儿庆王会来,柳管事收拾完屋子就出来吧,若被问起。”他回眸轻笑,“你是怎么进得这间宅子?”
柳砚莺愤愤,“是三爷大发慈悲,留我在这儿混口饭吃。”
“嗯,这么答也可以。”
路景延心情莫名不错,迎着三四月的春风踱步回到书房,垂眼见带回府的匣子还在案上摆着,信手拿在掌中盘玩。
本打算叫她过去研墨顺理成章奖赏给她,奈何她从不受控,既然如此,那就下次再送。
今生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
思及此,路景延又打开匣子看了眼,里头摆放一对制作精巧的红玛瑙耳铛,赤红的宝石,光泽冶艳,想不出世间有第二个女子与它般配。
作者有话说:
下章折磨一下开启同居生活很开心的路哥,修罗场见!
第33章
爬上爬下收拾完东西,柳砚莺将冬被塞进大衣柜的最高处,门被叩叩敲响,是厨房的人找了过来。
“柳管事,听过等会儿府里来客,可是我们这刚搬过来,火都没开过,更别说菜了,这会儿上哪买去?”
“酒楼呀。”柳砚莺斜靠在门框上,额迹累出点点汗渍,食指漫不经心绞弄发尾,像是在说这点事都要来问,笨不笨呐。
那厨房的嬷嬷也是个王府老人了,知道柳砚莺第一回 当管事,对她没多少信任,何况看她这干点活就怨声载道的模样,哪是能挑起治家大梁的人。
当下就有点不服气,“酒楼?柳管事忙昏头说笑呢吧!”
柳砚莺翻起个白眼转身回屋,一旁瑞麟紧赶慢赶地上前,“嬷嬷,你误会了,砚莺姐姐这是要你们去酒楼买现成的。您呀也别忙活了,今天累了一天先下去歇歇,我出去跑一趟,买点酒肉回来招待客人。”
柳砚莺一听又折返出来,“我也要去。”
“哎唷姑奶奶。”瑞麟往内院望了一眼,“我可不敢带您出府啊。”
一下戳到柳砚莺痛处,“不敢?我是管事,又不是闺门小姐,我不出府怎么管事啊?这里里外外的东西不都得我出去置办?哦,瑞麟,你小子不是想架空我吧?”柳砚莺越说越来劲,“你不服气,你想当这个管事。”
瑞麟哪说得过她,就差跪在地上拜她,“奶奶,您不是管事,您是我奶奶。”
三爷的女人可不就是奶奶吗?这府里就他清楚柳砚莺和三爷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有下人不服她管,他就得站出来调和。
如此瑞麟不得不小跑回去和路景延通报,砚莺奶奶,呸,砚莺姐姐想出去买酒菜,可不可以?
路景延一抬眉毛,“怎么什么事都要来问我?”
瑞麟愣住,那这是可以还是不可以?
路景延搁下狼毫笔,目光移向窗外,像能穿过堵堵围墙看到她似的,“你找个丫头陪她去。”复又顿了顿,“今后就让那丫头跟着她吧。”
瑞麟见三爷这个放任骄纵的态度,内心大喜,暗道这下马屁拍着了,将来等三爷和柳砚莺把这一主一仆的过家家游戏玩得没意思了,那管事之位舍他其谁?
瑞麟美滋滋应下:“哎,好,木香居跟来有个叫安宁的丫头,办事得力,我将她调给柳管事打下手。”
那厢柳砚莺得了人手相帮,此时慢慢悠悠溜达到酒楼去,揣着路景延的银子,买她喜欢的东西。
本来就是这么回事,趁他还在兴头上,多捞点油水,免得将来落个人财两空的下场。
这时候街上不算热闹,但她鲜少有这样的机会大摇大摆地走着,往年都是一月一次,比癸水准时,现在她若想出府去,只要给自己开个由头就能想走就走。
这么一想,倒也不赖。
安宁朝前头一指,“柳管事您瞧,咱们到了。”
柳砚莺望过去,念出牌匾上的字:“醉芳亭。”
安宁颔首:“是了,莫说城东,就是放眼全京城,醉芳亭也是数一数二的酒家。”
柳砚莺识字不多,能识得牌匾自是因为前世她常常来这儿。路承业是醉芳亭的常客。
她轻笑着摇摇扇,冲安宁一抬下巴,“进去吧,算来着了,这儿什么好吃什么好喝我门清。”
其他人只知道府里要来为三爷暖宅的贵客,却不知道来的人是庆王,因此柳砚莺点菜的时候还算收着,除却一只她自己嘴馋想吃的酥皮鸭子,其他都从简置办。
她点了菜被请去二楼的小露台等候,不留神身后雅间推开扇门,伙计布置完菜色从里头退出来。路承业正与张湍在那雅间饮酒,眼角扫过缓缓合上的门缝,就见外头的小露台上坐着一身姿窈窕的佳人。
说不上来哪里还有点眼熟。
张湍见状打趣了他几句,问他是看到了什么画皮美女将他的魂都勾去,路承业笑着应和两声,他美人在侧本不想在意,但是那小露台上的女子当真就有本事叫他魂牵梦萦,像是宿世的缘分,割舍不掉。
路承业搁下酒杯推门而出,小露台上哪还有人在等,他扶栏眺望,见佳人隐入人潮,身形体态竟像极了荣春苑祖母身边的砚莺。
可这断然不会是她,这时间她该在老夫人身边侍候晚膳,路承业笑自己看谁都像柳砚莺,摇摇头回去吃酒。
柳砚莺回到路景延的宅邸,老远见侧门口停着架形制低调的马车,便知道庆王已到了。吩咐安宁将酒菜拿去后厨摆盘,自己去近前服侍。
想不到来的不止庆王,还有石玉秋,他们三人也不知得谁提议,吃饭不在厅里,而在内院的小凉亭,天色渐晚春意正浓,架起泥炉温酒,饮酒谈天别样惬意。
柳砚莺拨开墙根的一束文竹,弯腰走过去。
石玉秋正拨弄泥炉里的炭火,抬眼第一个看见她,惊讶她也在此,柳砚莺笑着上前,礼数周到地对庆王和石玉秋欠身行礼,从他手上将火钳接过来。
“石大人,我来吧。”
她有意屈膝压低嗓音,不惊扰路景延和李璧谈话,尾音轻飘飘的,仿佛炉上温热的酒意,使人微醺。
“有劳。”石玉秋不自觉也放低了声调。
路景延和庆王说着话,耳听边上那两人讲悄悄话似的你来我往,将酒盏饮尽,推到柳砚莺手边示意她倒酒。
李璧本想提一嘴身契的事,谢谢路景延替他完成诺言,可事情既然已经办好,再说倒向邀功,他一个亲王,和婢女邀什么功,如此心里想了一圈,便只开了个玩笑。
“这下出了平旸王府,你得罪的人就再也欺负不到你头上,可以安心了吧。”
柳砚莺让唾沫星子呛了一下,掩面咳嗽两声偷偷看向路景延,见他笑容和煦垂眸饮酒,自己也干干笑两声,“谢殿下挂怀,有三爷替我出头,谁还敢欺负我。”
李璧还是道了谢:“知珩,这事还是多亏你。”
路景延摇头:“殿下莫要折煞我。”
看得出他们俩这客客气气的模样是做给石玉秋看的,石玉秋该是正儿八经活在今生的人,柳砚莺想着,打量他的眼神就逗留得久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