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忙忙拉住他衣袖:“书呆子!这种事, 怎么好叫大夫?”见他一脸茫然,自己身上还挂着那件敞着衣襟的湿衣, 亦顾不得换,强忍着痛道:“你先去把衣裳换了, 再去厨下给我烧些热水来。”
杜誉却顾不上更衣,听她这么一说,转身径直往厨下奔去。花朝急急在身后叫他:“书呆子, 衣服衣服!”
他却只是随口丢下一句:“到厨下烤烤火就干了。”
他这间房离官舍的公厨不远。但公厨这时候已经熄火熄灯。杜誉重新掌起灯, 又点着了柴, 正欲舀水时隔壁值夜的大娘听见动静, 摸索着过来:“大人怎么这么晚过来,可是饿了?厨下还有些晚上剩的枣糕, 奴给大人热热?”
杜誉摆手道:“不必麻烦了……”兀自去舀水。低头间忽然想起那大娘亦是妇人, 想必也经历过这类事,于是踟蹰片刻,吞吞吐吐问:“大娘可知,女子来月事时腹痛……可是……寻常之事?”说话间霞飞双颊, 一片绯红。所幸此时灯火昏黄,看不真切。
大娘愣了一愣,下意识打量了他一眼,不由问:“大人这是……”这位刑部的杜大人在京中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从前那位大理寺的张大人还宿在官舍时,曾拖着他去红袖招吃花酒,听闻才坐下没一刻钟就白着脸逃了,衣袖还与那神女拉扯间被撕了个口子。其后无论同僚再怎么撺掇,他都坚决不再去那种地方。
此外还听闻拒了兵部王尚书的结亲好意。
虽听说是立志为乡下的亡妻守节,但这种事,谁会信?男人飞黄之后死糟糠之妻,不是人生一大快事么!
是以京中不少人私下里猜测,这位杜大人十有□□是个断袖。
如今陡然听他提起女人,大娘脑中不禁一个激灵。
杜誉见她问,解释道:“是我夫……”本想说“夫人”,但思及花朝身份,还是改了口:“是我乡下来的妹子。”
哦!妹子!
妹子会与兄长谈论月事之事?大娘露出一个了然于心的笑,见他神色似乎有些尴尬,不再为难他,道:“大人莫要太担心了,女子来月事腹痛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熬一熬就过去了!”
“熬?”杜誉皱起眉头。
大娘见他如此,笑道:“大人要实在心疼,就给她煮碗红糖鸡蛋。奴等粗陋没见识的妇人,都这么吃,让大人见笑了。”
杜誉躬身致歉:“谢大娘,大娘自谦了。”
这大娘见他斯文俊秀,又不大摆官架子,一向十分喜欢。此时见他手忙脚乱点柴烧水,二话不说,撸起袖子给他帮忙。将一枚鸡蛋磕进锅中,又想起什么,提醒他:“这种时候啊,切忌凉着了,大人记得提醒…妹子保暖――不过大人也不必太过担忧了,多数女子都有这毛病。有些生完孩子之后,自然就好了……”
“生完孩子?”杜誉露出懵懂的神情:“自然就好了?”
大娘笑着点头:“道理奴也不懂。只是身边确有这个先例。”
大娘噼里啪啦说着话,那红糖鸡蛋一会就好了。杜誉又想起她说的“不能受冷”,另外烧了一大桶水。
方才都怪他,拉着她淋了那么一场雨。
大娘见他胳膊上受着伤,自告奋勇地要帮他提水。他却不肯,只将那轻便不少的食盒交给她,托她帮忙送过去。
回到房间,花朝已痛的有些迷迷瞪瞪,蜷缩在贵妃榻上,一手捂着小腹。出了不少汗,额头已让汗水打湿,几绺湿漉漉的碎发挂在眉前。眉头紧锁着。
杜誉望见她这模样,心头如被针刺了一下,一下抽紧。蹲到她身前,抬手轻轻将她的碎发拢到鬓边。
花朝觉察到,缓缓睁开眼。因为疼痛,她看起来非常虚弱,眼睛里一片茫茫然,在看见杜誉之后慢慢聚焦。
她逃婚之后的茫然心境亦是因杜誉而有了焦点。
她低头一眼瞥见杜誉身上的湿衣,眉头忍不住蹙地更狠:“书呆子,你怎么还穿着湿衣?”
杜誉却不理会,一只手从她颈下穿过,将她扶起来:“乖,喝点东西。”将那红糖鸡蛋移到她跟前,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一口一口喂到她嘴边。
那汤水仍冒着热气,暖意融融的,薰湿了她的眼。
已经很多年再没人给她喂过吃食了。氤氲水汽之中杜誉的眉眼显得格外温柔,似冬日里的暖阳,足以令再坚硬的冰都融化。而她的心,本就不是冰做的。
书呆子。
她觉得心头一酸,一股冲动就要往眼眶上涌。为了抑制这股冲动,她张嘴喝了一口那汤。一股甜甜的热流自喉间一泻而下,她觉得胸腔和腹部霎时蓄满暖意。
她抬目看了杜誉一眼,伸出手:“给我吧,我自己来。你快去更衣。”
杜誉“嗯”了一声,将汤碗递给她。
却并不就去更衣,反拖过来一个盆,将方才烧好的热水倒进去。伸手欲拉她脚,她却已觉出他意图,下意识往后一抽。
杜誉锲而不舍地伸手去捉她脚:“泡泡脚,暖暖身子。”
花朝尽可能地将脚往榻下藏:“不、不用了吧。”
杜誉轻轻笑了笑:“又不是头一回了,不好意思什么?”
花朝一怔,忘记了挣扎。只这么一瞬,他已捉住她的脚,取下袜带,将它们缓缓浸入水中。一时,那带一点刺激的暖意自足底升起来,花朝霎觉自己被密密的温暖包围,腹中刀绞似的痛也轻了些。
那缓缓上升的水汽中,她仿佛看到一张红的通透的眉目如画的脸。
那时花朝跟着杜誉去河边洗衣。实在无聊,就取了网兜下河捞鱼。捞了半天工夫,全身的衣裳湿透了,额头磕了一处,手上磕破两处,才好容易捞到一条发育不良的小鲤鱼。
而后果就是,因为磕破了手怕伤口恶化,晚上杜誉难得严厉了一回,说什么也不肯让她碰水。
她要洗脚,他就红着一张脸,蹲到她跟前,替她洗。
那时的花朝因自幼长在行事随意的女帝身边,没多少人教她这些男女大防之事。因而伸脚伸的格外坦荡随意。
杜誉却自蹲下来后脸就没褪过红。仍然硬着头皮将手伸进水中,微微颤着握住她白玉一般的脚。
她的脚小巧纤细、温腻柔软。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一触到,心神还是不自觉一荡,像碰着了块烧的赤红的铁,被狠狠烫了一下,手下意识从水中一抽出来――
因这动作太大,带起一串水珠,溅地花朝满头满脸满衣裙俱是。
花朝气鼓鼓瞪着他:“书呆子你戏弄我!”又伸手去够那毛巾:“用不着你帮忙,我自己洗!”
杜誉自茫然中醒过神,夺过她手中毛巾,红着脸:“我、我帮你。”
花朝只是做个样子,任由她抢去毛巾,并不挣扎,心满意足地往身后椅背上一靠,老气横秋地再一次将脚伸出去,唇边绽开一点笑。
杜誉勉强压制住心中的激荡,垂首继续替她洗脚。然没想到手一放进去,她脚冷不丁往上一撩,水花直冲着他脸溅开,伴着她“咯咯咯”的笑,他整个人淋成了个落汤鸡。
那温暖的水自他脸颊流下来,顺着他脖子,流进了衣襟里,流进了被那衣裳遮挡住的心底。也将她明灿灿的笑,映进了她心里。
杜誉呆呆看着她的笑,心中涌起一股要将她整个人和那白玉一样拥进怀里的冲动。他强抑住这冲动,低下头:“水有些凉了,我去添点。”话一落,转身逃一般的离开。
花朝见他这样子,却以为惹恼了他,脚都没来得及擦,当即趿了鞋追过去:“你不会恼了吧?阿誉!阿誉!”
他听到她喊,马上转过身。却没想到她追得急,他停的快,她整个人直直撞进了他怀里,撞的“哎呦”一声。
他立刻扶住她肩:“你没事吧?”
花朝一手捂着额头,另一只手在他胸前轻轻打了几下:“都怪你!让你恼我!让你恼我!”
杜誉被她一打,反而笑了笑:“你看看这样子,究竟是谁恼谁?”
花朝一怔,被他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别过身去,轻轻一哼:“反正你不许恼我,方才明明是你先挑起的,我们扯平了!”
杜誉无奈一笑:“我本就没恼你。”
花朝听见这话,头微微转回来一点,试探性地拿眼角觑他:“真的?”
杜誉认真点点头。
花朝仍有些不确信,鼓着腮帮子问:“那你走那么急?”
“我去打水啊。我说了的。”
“那、那你刚才脸色那么不好看?!”
杜誉轻轻叹口气,好一会,才吞吞吐吐解释:“我、我可能晚上吃坏肚子了。”
我该怎么告诉你,我那是对你心猿意马。
官舍厢房的一豆烛火下,杜誉的脸格外温润清秀,四年的岁月,只剥除了他脸上少许的青涩懵懂,却使他这温润更加沉实,像久藏的好酒,香气更加悠远厚重、回味无穷。
他蹲在花朝跟前,将双手探入水中,轻轻道:“太烫了就跟我说。”
花朝低低“嗯”了一声,一勺一勺将那红糖鸡蛋送入口中。身上慢慢升腾出暖意,心中亦是。
杜誉纤长的手指轻轻触到她脚背上,张开手将它握住。花朝微微一颤,想要躲闪,却被他紧紧抓着,另一只手一下一下轻轻摩挲……
出神间,听见他有些沙哑的声音慢慢划过耳边:“你还记得吗?那天晚上我们吃的是什么?”
“记得。是我网的那条小鲤鱼。”
杜誉垂目,极认真的说:“我现下……会杀鱼了。”
作者有话要说: 鱼:我%¥#&%……
杜大人今天够撩了吗?
第三十三章
花朝怔了一下, 思绪一下子又飞回四年前的那个小茅屋中。
那天她兴冲冲提了鱼回来,将它放入水缸里,搓着小手看它游了一个下午, 意识到一个残酷的现实问题――他们两都不会杀鱼。
杜誉一贯吃的很清淡,偶尔吃点鱼肉也是街坊给的或镇上买的,从未试过自己亲自动手杀鱼。
花朝就更不用说了,连生个火都不会。
两人面面相觑了半天, 终是杜誉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将那鱼从缸中捞出来, 拖着花朝去了镇上的鱼铺。
鱼铺老板是个市侩的大汉,一向嫌弃杜誉家贫, 无奈又有个正值思/春年华的女儿,十分心悦杜誉,因此更是对杜誉恨之入骨。
这日店中刚好只有老板一人。杜誉提着鱼过去:“劳驾, 能帮忙杀个鱼吗?”
老板吊儿郎当地回:“可以, 十文钱。”
“十文钱!你怎么不抢!”花朝从杜誉身后一跳过来, 咬牙切齿:“你这鱼才卖八文!”那铺面木板上斗大的字写着“新鲜鲤鱼, 八文一斤”。
“老子自己的铺面,老子愿意怎么定价就怎么定价!爱杀不杀, 老子还不稀罕赚你那两个臭钱呢!”那老板掀眼皮淡淡扫了一眼花朝, 眼见这斯文废物又勾/搭上了别家姑娘,更是不屑:“小丫头,跟着这种废物男人,杀个鱼都不会, 要吃苦的!”
花朝顿时气地整个人像河豚一样鼓起来:“你才是废物!一肚子草包、满脑子坏水,你家老婆孩子跟着你才是吃苦!会杀个鱼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会写文章吗?大字都不识一个,价牌都写不对,还好意思看不起人!我家男……”顺着那鱼铺老板的话,差点“男人”两个字就要出口,顿了一下,脸上一红,忙忙换成了别的:“杜大哥作的一手好文章,知书识礼,以后是要考功名、做大官的!岂是你这种凡夫俗子能相提并论!”
“花朝……”那大汉生的十分魁梧,杜誉怕她逞一时言语之快,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拉拉她袖子,想将她拉回到身后,她却固执不动。
其时新朝初创科举,开科尚没有多少年头,时人愚昧,乡里间从未见过读书做官的,因此对杜誉这等穷酸读书人并不多瞧得起。
那老板气地瞪圆双眼,“啪”地一拍跟前案板:“小丫头,你别给脸不要脸!”
花朝丝毫不示弱,叉起腰:“你才不要脸!你要脸你想骗我杜大哥钱……”两人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铺边的街坊渐渐围过来,花朝眼角扫到,忽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你……你欺侮我!臭老汉不要脸,当街欺负我!!哇~~~~~”连在她身侧、一直小心护着她的杜誉都被这惊天一嚎吓了一跳了。生怕她真受了委屈,忙弯腰安慰她,却发现她袖子底下的眼睛里,挤了半天也只挤了个微红,连半滴眼泪都没有。
街坊听到小姑娘嚎哭,连忙七嘴八舌去问那老板什么情况。那老板气地直要冲过来揪打她,却更坐实了花朝的控诉。花朝又抽抽噎噎道:“来时娘亲曾告诉我,乐顺乡风最是淳朴,乡民个个和善好施,竟没想到遇到这等恶霸蛮棍,我、我我要回家……”
乐顺县在天子脚下,却又与京城相隔甚远。当初勉强被划入京畿,已是遭了周遭邻县无数白眼,因而乡民尤为好面子。
一听这小姑娘将两人之间的纠纷上升到对一县的控诉上,立觉那鱼铺老汉给大家丢了面子,纷纷指手画脚、说他无理。那鱼铺老板百口莫辩,要打她,又被诸人拦住。七手八脚间,反莫名挨了不少拳脚。
花朝却趁乱拉着杜誉从人群中钻出来,滑溜的像个泥鳅,又拉着他一路快跑,直到远离了鱼铺,才歇下来喘了口气。两人对望一眼,俱是一笑。
花朝笑得十分明媚,将手往杜誉跟前一伸:“给你!”
杜誉这才注意到她手上又多了一条鱼,一阵哑然,问:“你……你哪来的?”
花朝得意道:“方才那铺子里顺的。”
“顺的?”杜誉眉头微蹙。
花朝见他神色有异,立刻想起他为人正直,最不屑这等偷鸡摸狗之事,只怕非但不会高兴,还会不同意,忙拉了拉他的衣袖,撒娇道:“他那么说你,我、我气不过嘛……你别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