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希白没有听进长辈间的寒暄客套话,只是悄悄打量着那个漂亮小女郎。
就像他的妹妹晏妙年,如同她这个年纪的女娃,应该还在母亲怀中哭哭啼啼才是,平日里衣裳也穿得歪歪扭扭,走两步路便容易溅上一身污泥。但望舒呢,她总是端着一副从容得体、落落大方的样子,她喜好干净,拿着一块小手帕,坐下之前尚且要擦擦坐垫。走起路的时候娉婷袅娜,头上的步摇轻轻摇晃,身量纤细,给人一种清盈剔透的感觉。
母后要与她阿娘说些悄悄话,便手牵着手进了闺房,撇下二人独自在大厅内静静候着。
她不怎么爱说话,总是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好似其他同龄人都是小了她十来岁的稚童。
晏希白也高冷话少,但他忍不住频频向望舒看去,她却像高贵的小天鹅,连一个眼色都不稀罕给到晏希白身上。
直到他拿出父皇赏赐的夜明珠,望舒才好奇的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脆生生的问道:“殿下,这可是波斯进贡的夜明珠?”
晏希白笑着点了点头,“只有天暗下来的时候才会变亮,流光溢彩,皎洁通透,比那些萤火书灯还要亮上十分。”
说着他便将夜明珠递到了望舒手中,她接过后仔细端详,瘪了瘪嘴道:“好可惜,这夏日炎炎,昼色昭昭,定然是看不到它亮了。”
晏希白看着她皱起的眉头,不知为何,莫名的想要让她开心起来。他看了眼周遭低头无声的侍女,凑到她耳边悄声道:“本宫有办法让它亮起来,你且随本宫过来。”
她瞬间喜上眉梢,一双眸子灿若繁星,惊奇又欣喜地问道:“真的啊?”
晏希白牵着她的手跑进了自己房中,将房门紧锁,又关了窗。然而令人无奈的是,窗纸稀薄,遮不住阳光,他又走到床榻边,放下了帷帐,然而效果甚微。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走过去对望舒说:“现在太亮啦,或许只有钻进被窝才有用。”
望舒拉着晏希白来到床榻边,她兴致勃勃的拿着夜明珠钻进了被窝,看见亮光后格外兴奋,“殿下你也快进来瞧瞧,真的好漂亮。”
晏希白却有些犹豫,夫子常常教导他男女有别,平日要谨守礼义尊卑,她却催促道:“殿下,快进来嘛。”
晏希白想,她的声音可真好听,这世间大概没有人会拒绝她了吧。于是便与她一同躺在了床榻上,她用被褥盖住二人上身,夜明珠的照射之下,望舒与他凑得极近,他侧过头来便能看见望舒面颊上细小的绒毛。
她像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新奇的玩意儿,有些爱不释手的把玩着,但夏日苦闷,两人很快便闷得满头大汗,待她散了兴致后,方从被褥中探出头来。
她此时头发凌乱,步摇松散,已经全然没有初见时的端庄模样,在她低眉整理服饰的那一刻,晏希白伸出手来,为她整理好鬓间碎发,又扶好了步摇。他走到案牍前,将夜明珠放在了礼盒之中,随后递给望舒,道:“既然妹妹喜欢,便送与你吧。”
她先是有些错愕,随后欣喜接了过来,丝毫不推脱的道:“那望舒谢过太子殿下啦。”
她想了想又从怀中拿出一块玉佩,她笑着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虽然比不得殿下的明珠珍贵,却也是望舒亲手雕刻之物。”
晏希白接过来看了一眼,上面刻着小兔子,有些丑。
他抬头看向望舒,真是一只高贵优雅的兔子,但见着萝卜便移不开眼。
第18章 我讨厌你
望舒随她阿娘进皇宫的日子越来越多,晏希白也得以与她时常见面,但她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两人并不算熟络。
那日,晏希白正欲进宫向母后问安,行至御花园时,却见落英缤纷之下,望舒独自一人枕石而眠,如同花中仙子,无意懵懂间落了凡尘。
他觉得稀奇,便走了上去,又恐惊醒望舒,只在一旁默默驻足欣赏。忽然间一只蝴蝶轻轻巧巧落至她的肩上,像是感受到蝴蝶重量,她睫毛扇动,缓缓睁开了双眼,日光刺目,她抬起手遮挡住光亮,随后又懒洋洋打了个呵欠。
晏希白问道:“望舒妹妹何故在石上眠?”
她晃了晃神,才转头发现晏希白就在身旁,“殿下,我方才与侍女走散了,你能不能带我去见阿娘?”
他应了声,“好。”
望舒正欲起身,却不小心踩到碎石,一瞬间崴了脚,惊呼道:“啊——”
晏希白连忙搀扶住她,“怎么样,没事吧?”
迷了路尚且还能安心睡觉,此下她却忍不住疼痛,开始嚎啕大哭,“呜呜呜——”
晏希白弯下腰,一边放松了力道为她揉脚,另一边还得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疼痛消失之后,她有些难为情的推开了晏希白的手,“谢谢。”
晏希白问:“可还能走路?”
她摇了摇头,抬起眼眸看向他,盈盈带水好像春日桃花,受了千万般委屈一样。
晏希白无奈道:“我背你回去吧,待会儿再传御医为你看看。”
真是只怕痛的兔子。
晏希白是一个极为无趣的人,他没有太多喜好,因为身居高位,容易被人抓住软肋和把柄。夫子常常告诫他,身为太子要有王者风范,喜怒不形于色,说多则易错。平日里更要潜心修习,不可辜负满朝文武的厚望。
克己复礼,君子慎独,行不逾矩——晏希白就这样年复一年的以他人期盼来要求自己,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度过了朝朝暮暮。
父皇说,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
母后说,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所以他始终待人温和友好,却不从不敢将心交付他人。
十多年枯燥乏味的生活之中,只有望舒是透过万重屏障的一抹微光,她活在众人宠爱之下,自由自在,不受约束,更不需要按照他人期许而活。
直到她原本和和美美的家中出了变故,父亲携外室母女登门,望舒阿娘一气之下写了和离书,独自入了道观。她开始变得冲动易怒,常常说一些伤人伤己的话,做起事情毫无章法、不讲道理,人人都说她变了,变得蛮横无理。可晏希白却知道,只有当你靠近之时,才发现她终究还是如同儿时一般绚烂。
晏希白费尽心思想让她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可是这种状态也仅仅只持续了一段时日,随着年龄的增长,望舒也渐渐懂得了伪装自己。
那只喜欢吃醋、会炸毛的兔子,只差一些便要被世俗驯化。
晏希白起初只是想让她开心些,所以在发现她偷偷做了坏事之后,会忍不住想尽办法为她隐瞒。所以会在纳得奇珍异宝之后,第一个就想起了她,可又不能光明正大送太多东西,惹来他人猜忌,只好托人四处辗转,最后低价卖到她的手中。
然而,就在这种日复一日的相处之中,他渐渐意识到自己先动了心。
情窦初开,本着最原始的渴望,总想着靠近她,哪怕只有一点点,想听听她的声音,觉得她的一颦一笑、一字一句,都动人心弦。
只是,她却有些避之不及。
“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望舒已与楚将军定下婚约,殿下也终将迎娶如意娇娘,日后我们还是少些私下见面吧。”
从小锦衣玉食的太子殿下,想要什么没有,却独独在心爱之人面前,碰了一鼻子灰,狼狈离场,夜来幽梦之时,他也曾梦见过楚凌云战死沙场,他与望舒结为夫妻、恩爱不疑。
他一边唾弃这样卑劣的自己,一边期待着美梦成真。
还好,望舒在慈恩寺中曾向他表明心迹,待与楚凌云解除婚约,他们便能长相厮守。
可方才晕倒之后,他所经历的一场大梦之中,望舒好像从来未曾喜欢过晏希白一般。
楚凌云携同哑女归京之后,望舒气不过自己的未婚夫婿与他人暧昧纠缠,常常跟在他的身后搅动风云,大张旗鼓恨不得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哪怕她不稀罕,也没有人能在她手中抢人。
望舒常常向他讨教服饰香薰,使劲万般计谋想要让楚凌云回心转意。他情不自禁的靠近楚凌云,迫不及待想要知道他身上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地方,可楚凌云却将他视为至交好友,向他诉苦,说望舒是如何难缠。
晏希白将一切看在眼中,心酸不已,他想,若是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便离开望舒吧,离得远远的,直到她再也想不起你。
他强牵起微笑,撺掇道:“楚将军可曾想过,即便你与戚娘子退了婚约,但哑女身份低微,你家中长辈也绝不可能让你迎娶她进门,还不如离开京城去凉州,待日后他们察觉覆水难收,自然会放下心中芥蒂。”
那日,楚凌云带着哑女一路私奔,方才到京郊便被望舒阿姊逮了回来,后来他与哑女在戚府之前足足跪了一天一夜,闹得满城风雨,望舒难堪之下哭着向她大父请愿,这件事才总算有了个了结。
事后,晏希白偷偷安慰她,她却红着眼质问他:“你为什么要帮助楚凌云与哑女私奔,为什么要让我如此难堪,现在还要假惺惺过来安慰我?”
“我平生最恨你们这幅圣人模样,晏希白,我讨厌你啊!”
思及此,晏希白瞬间头痛欲裂,耳畔又传来望舒方才的话语:“望舒只心悦殿下。”
梦境与现实交织,究竟哪个是梦境,哪个是现实。
“殿下,殿下,怎么了,可要传太医?”望舒见晏希白难受得紧紧捂住额头,一时间焦急问道,见他久久没有回应,正打算往门外走去。
晏希白却拉住了她的手,“别走。”
他平静下来,嘴角牵出一抹惨白的微笑:“不必,没事了。”
晏希白再次抱过望舒,抵头直勾勾看着她,高耸的鼻梁触碰到望舒侧脸,传来一阵凉意。
*
这日,望舒闲来无事便向素娥学着做金钗,春山有些踌躇,小心翼翼走了进来,望舒放下手中物件,问道:“怎么样,他可办成了?”
春山摇了摇头。
望舒一阵心烦,无奈道:“再去催,他不急我急。”
春山惊讶道:“还去催啊?”
“娘子,那日楚将军第一次向他阿耶请求退婚,便被幽禁在家中,他偷偷跑出去私会裴娘子,被发现后足足被打了三十鞭,现在还重伤未愈。我方才去催了一次,他又向楚夫人提了嘴退亲之事,本以为母亲心慈,谁料楚夫人觉得他是被哑女蛊惑,险些将他的腿折断。娘子,这楚将军也不想欠着你的,但还是过些时日再提这事吧。”
望舒听到这不禁摇了摇头,难免与楚凌云有些共情,“这些长辈真是倔得跟头驴似的,不愿听儿孙诉求,动不动便是家法伺候。”
“咳咳。”窗外突然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紧接着祖父走了进来,“你说谁倔的像头驴啊。”
望舒看见他,内心便有一股子敬畏感油然而生,她惶恐不安、战战兢兢扑通一声便跪下了,“大父安好,方才是望舒多言,日后再也不敢了。”
他将望舒扶了起来,悄声问道:“你当真不想嫁给楚凌云?”
望舒埋怨道:“大父,你方才也听见了,楚凌云心悦的是那个哑巴医女,别说他不愿娶我,便是我嫁过去,日后也是独守空房,相看两相厌。”
他抖擞精神,挺起胸脯,道:“有你大父在,他定然不敢欺负你半分,那哑巴医女出身低微,从小便厮混在男人堆里,日后你大度些将她抬作妾便是。”
她有些气恼道:“我偏不,他楚凌云有什么稀罕的,我为何要与其他人争着抢着簇拥着他?”
他安抚道:“好好好,你不喜欢我便替你退了亲。”
望舒笑道:“真的啊?”
他却反问:“望舒这般心急,可是有了相好的郎君?我听下人说,你这些日子倒是与太子殿下走得极近,但望舒啊,这进了皇家,享受的是泼天富贵、百年尊荣,但稍有不慎,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你看古往今来,多少女子枉死宫中,你让大父如何安心啊?”
望舒讪笑道:“大父,您想多了,再说我一个有过婚约的女子,太子殿下也未必瞧的上啊,这世间女子又不是非得嫁人才能活,望舒能养活自己,日后就赖在大父身边,日日缠着你,孝顺你,可好?”
他显然被逗笑了,“你啊你,既然这般不愿,明日我便去楚老将军府上拜会拜会。”
“谢谢大父。”
第19章 一律现结
这日,大父亲自上门去退了婚约,虽然两家闹了些不愉快,但这事儿总算是结束了。望舒拿到婚书和信物之后,自嘲一笑,便随手扔进炉子里一把火烧掉了。
“能平白无故占了楚将军十多年未婚妻之名,当真是我的福气。春山,从今日起,让好事楼的掌柜,摆上个三日不绝的流水席,上京之人见者有份。在门前摆个火盆,我可得好好去去这晦气。”
“得嘞,娘子。”
素娥却在一旁劝道:“是不是太夸张了些,这样岂不是拂了楚将军脸面,而且那些看热闹的人传来传去,便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到时候说些不好听的话,平白毁了娘子声誉。”
望舒道:“无事,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管他们说什么闲言碎语呢。”
重活一世,望舒已经不再在意那些名声了,自然是怎么开心怎么来。她现下春风得意,忍不住想要将这个消息传给晏希白。
于是吩咐道:“春山,你且替我传信入东宫。约太子殿下明日午时三刻,醉仙楼见。”
翌日清晨,望舒一觉醒来便早早梳妆。
“素娥,你替我想一个发髻,既要一眼便能勾人心魄,又不可失了端庄,最好颇具豆蔻少女的清爽,又有三分妇人的成熟稳重。”
素娥看着镜中眉开眼笑的望舒,嘴角微微抽搐,一时间难以下手,她难为情的说道:“娘子,便是神仙下凡也做不到啊。”
望舒瘪了瘪嘴,道:“行吧,只要轻薄一些便好。”
“清明降至,万物青葱,细雨蒙蒙,把我那件压箱底的青色罗裙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