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半宿,忆起前尘诸多,他难以入睡。
张家是做得茶叶生意的,祖上传了几代下来,在茶商这一块算小有名气。如今张氏茶庄不说遍布大周,在闵州是第一。犹记得上辈子,徐皎然就是跟张大海合作,拿下南岭一带,种植一种品种珍稀的茶树。
大周百姓有饮茶习惯,贵族更甚,不仅日日饮茶,更有茶道雅趣的讲究。
徐晈然的新茶嗅之清香,入口清淡,余味悠长。一经种出,由赵家的底子铺路,立即掀起新茶热潮。短短三年,叫徐皎然赚了个满盆钵。
思及此,他更加夜不能寐。睁眼看着窗边夜幕渐渐由深转浅,直至天方麻麻亮再躺不住了。
夏日的清晨还有些凉的,他披了件衣裳,拄着灯盏去书房。
走道上已经有脚步声,轻巧又带着匆忙。赵瑾玉铺开一张纸,慢慢写下徐皎然会成就的事,以及将促成她显赫的贵人。越是写,淡然处之就渐渐崩解。
既然重来,他不能坐以待毙。
灯盏劈啪作响,灯芯烧得只剩最后一小节,一阵烈火之后,全数烧为灰烬。
赵瑾玉仰头靠在方椅之上头上,阖目沉思。
此时徐皎然还未与张大海谈妥,种茶之事还早,但张大海答应是迟早的事儿。他没有徐皎然的珍稀茶种,不可能以身替之很可惜。但此时说服张大海与徐皎然,让他分一杯羹却是可以的。
于是当日上午,用罢早膳,他去拜访张府。
来得凑巧,张大海这日在家休憩。背着手,在廊下悠闲地捻着小食逗鸟。张大海此人爱鸟,廊下挂了少说七八个鸟笼。清晨时分,清脆的鸟鸣啾啾,争相歌唱。他笑眯眯的喂食,怡然自得。
下人来报说赵家二姑娘求见他,短短的眉扬起来。
时下风气不似前朝严苛,若正经有事,也不太过拘泥男女之别。张大海敛目思索片刻,吩咐下人将人领到会客厅。
赵瑾玉在会客厅,安静地等着。
下人奉茶,顾念他尚且年幼,送来几碟甜腻的糕点。赵瑾玉不喜甜食,嫌腻,只端起茶水慢慢地啜饮。
张大海背着手进门,瞥见赵家那个小娃娃,绷着脸一本正经地在思索什么。他心道莫不是在家中受了欺辱,想着来请他去做一做主。
赵瑾玉站起了身。
“侄女一大早来找张叔,所为何事?”张大海睨了他一眼,径自走到主位上坐下。下人适时奉上热茶他伸手接过,揭开吹了吹茶沫。
他是个喜欢开门见山的,赵瑾玉知道。
上前行了个晚辈礼,他也直奔主题:“听说张叔在与家姐商议新茶的买卖。侄女便是想问一问,张叔如今考虑的如何了。”
张大海吐掉口中茶沫,抬头就肃下脸。
“徐老板叫你来的?”
“并非。”
赵瑾玉摇头,“侄女出门,家姐不知。”
“哦?”
闲谈的气氛骤然紧绷,张大海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会客厅一片寂静。
张大海是知道这继姐妹之间的龃龉。赵家那点事儿,闵州这地儿都传遍了。这不知事的小姑娘张口就提起种茶一事,他理所当然想到私怨上。
可这生意人自有生意人的规矩。私交归私交,生意归生意。若赵家小娃娃是来求他不与徐皎然做买卖,恕他难答应。
这一会,张大海心里几番辗转。
“……世侄女,在商言商。”
赵瑾玉见他这般,立即猜到他为何变了脸色。
放下茶盏,他弯了嘴角笑:“张叔你想哪儿去,侄女并非小性儿。此番前来,是那日在家姐院子听了您二位的谈话。”
见张大海脸色稍霁,他又道:“银两侄女有不少闲余,想着搁一边也是搁置,不如拿出来做些事儿。”
张大海脸色终于好看了,捧起茶盏慢慢撇着茶末,并未应声。
“张叔不是正为银两数额太大发愁?”赵瑾玉走回原位坐下,见张大海没反驳,继续道,“侄女投些进去,您且分一些股子出来便可。”
张大海确实在发愁银两。
于是看向下首唇红齿白的小女娃,双目澄澈真挚,不像玩笑。低头细细思索了下,问他道:“你能拿出多少?”
赵瑾玉一愣,显然没想到张大海竟然会信他。又看了眼张大海,见他神色认真,便立即打起精神。
抬手比了个数。
“五百两?”
“不,”赵瑾玉摇头,“五千两。”
张大海震惊,没料到一个小女娃手里捏着这么多银钱。都说赵家家财万贯,张大海这下是信了。
“够了够了,”张家的银钱都套在生意上,他如今能拿出来的不过四千两。张大海热切地盯着赵瑾玉,头一回理解了徐皎然。赵家太富,财帛动人心啊,“你何时能将银钱送来?”
赵瑾玉呷了一口茶,没回答。
转而反问他:“张叔与家姐是如何商议分成的?”
张大海搓了搓手,嘿嘿笑起来,肥胖的脸上肉挤在一块。
“小侄女放心,左右叔不会让你吃亏。”
赵瑾玉心里嗤笑,不让他吃亏,那可说不准。
垂下眼帘,眼尾不自觉翘了上去,骨子里的妖娆泄了出来:“张叔不若跟侄女说一说。侄女幼时也曾跟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听得懂。”
张大海见状飞快撇过头,不敢看他。撵着小胡子,他心里琢磨开。
种植新茶种之事,徐皎然的原意是她出种子,且拿出五千两投入。张家投入万把两银子,做一万五千的成本。并负责从养育主子到种植秧苗,再到烤制,最后茶庄分销。两人三七开,张家拿大头。
若是赵瑾玉能拿出五千两,那少不得得给他两层。
斜眼瞥了下赵瑾玉,张大海舍不得。
可一想,如今他手头能拿出的闲钱不过四千两。求同行拆借难,闵州这一代说是商贾多,不过几时来家,且各个有自家买卖要经营。一个个上门去攀谈,花心力也累,更何况不定能拆借到。
“这事儿徐老板知道么?”
赵瑾玉眨了眨眼,“若是知道,侄女何必上门。”
这也是,在家与徐皎然协议好便是。
“侄女来,是想跟张叔私下有个协议,”赵瑾玉提议道,“您与家姐如何协议,且不关你我私下协议。不若这样,侄女再添上一千两。钱投入张叔您这头,您将您的分成,分出四六如何?”
“四六?!”张大海脸一抽,不高兴道:“你还不如说五五开!”
赵瑾玉不高兴了。
按他的估算,岭南一带的投入至多两万两。徐皎然的个性,不可能不投钱,最少估计五千上下。种茶采茶制茶需要长工没错,但买个丫头才几两银子,张大海能投入多少?他出了六千,拿四成算客气的了。
赵瑾玉这么一说,张大海沉默了。
“若非看在老赵的面上,凭你一个小娃娃找我谈,门都不一定能进。”
“侄女年幼,银两却不分年幼年长。”
张大海噎了一下,又沉默。
“你叫我想想,”这小娃娃看来不是个好糊弄的。给吧,有舍不得,可一打开天窗说亮话,不给又说不过去。张大海转着扳指,道:“你且叫世叔考虑一晚,明日给你答复。”
赵瑾玉没勉强,起身告辞。
回了府,刚好在门口遇到徐皎然,她正从马车上下来。
气定神闲地立在烈日炎炎,浑身清爽。她一身月牙白的衣裙,泼墨似得墨发用一根白玉簪子挽着,恍若神仙妃子。
“出去了?”嗓音也很清淡,瞬间驱散了恼人的燥热。
赵瑾玉掀了车帘,车里就他一个人。
这次去张家,除了驾车的马夫,他没带丫鬟随行。
徐皎然眉头皱了皱,接过远兰手中的伞走到他马车下。见他还坐在里头不动,想着上回她排斥元玉扶他便没有伸手。
赵瑾玉拎着从于金斋打包的糕点,弯着腰从马车里出来。
于金斋的糕点软糯香甜,不腻不齁,甜得恰到好处。徐皎然时常会让元玉买些来,做她喝茶用的点心。瞥了眼他手里的纸包,她让他下车。
赵瑾玉原以为她过来是要扶他下车的。结果她不仅不扶还退后了两步,心里火蹭地就冒出来。
昂这下巴,他十分傲气地拎起裙角。也不看底下小凳子,直接往下跳。
脚一挪,冷不丁就踩了自己的裙角。然后他整个人以青蛙跳池塘的姿势扑了下来。大约身体比较长,尽管徐皎然站得远,赵瑾玉的脸还是磕到徐皎然。
被砸得胸疼的徐皎然:“……”
第9章
她以后会看着他些
徐皎然实在嫌弃这丫头毛躁时常摔跤的毛病。方才清晰入耳的咔擦声,不用多说,定是又扭了脚。
赵瑾玉姿势别扭地歪在徐皎然身前,戒备得浑身紧绷。徐皎然懒得再多说一个字,将伞丢给远兰,弯腰,伸手,打横将人给抱了起来。掂了两下手里的分量,女孩儿还未长成,轻飘飘的。
于是转头嘱咐远兰道:“去将李大夫请来。”
远兰一愣,又将伞递给了身后元玉,转身便去请人了。
落入一个幽香怀抱的赵瑾玉,整个人都是懵的。
一旁的元玉,私心里极其不喜赵家的这个姑娘。蠢笨且易被人挑唆,更厌烦她总往自家主子跟前凑。于是便想将人给接过去,而徐皎然却避了开。
“主子?”
“不必,我来就可以。”然后,抱着人便往门里走。
赵瑾玉猜得没错,徐皎然确实喜爱他的皮相。就因他生得这幅讨喜模样,她可以对他许多任性的举动睁只眼闭只眼。比如此时,若旁人敢跟她大呼小叫,她定会叫元玉封了这张嘴。
赵瑾玉此时神情是空白的,有点反应不过来。
真有趣,两辈子他何曾像这样跟徐皎然靠近过。冷心冷肺的假人居然这么好心?赵瑾玉不解。然而陌生地悬空感告诉他,他此时就是被徐皎然抱在怀里。嗯,以一个奇怪的姿势。
于是,他更懵了。
穿过抱夏,匆匆经过回廊进入内院,徐皎然径自将人送进谢林院。
她幼时曾练过武,一人能敌得过两个成年男子。如今虽有些懈怠,却还有底子在,抱一个小姑娘走一里路不是事。
斑驳的树荫从眼前仓促划过,经过竹林徐皎然突然动了动,手就这么直白地从他腿窝移到他臀上。
碰到他的那一刻,赵瑾玉面上开出染坊,震惊得回不来神。
愣愣瞧着眼前人秀美的下巴,若兰似梅的幽香还在孜孜不倦地钻进他的鼻子,竟叫他一时间没想起自己厌恶女子触碰之事。
直到徐皎然感觉到他的注视,疑惑地挑起一边眉头。两辈子都不曾分清男女之别的赵瑾玉,不知为何,突然脸就热了起来。他哼地一声,匆匆垂下了眼帘,浓密的眼睫之下眼中茫然,神情有些怪异。
脚确实是扭伤了,他尝试地动了动,针扎似得疼。赵瑾玉阖上眼帘,心想,他的天真好似演得有些过了。
人一进院子,红菱立即小跑着迎出来。
“大姑娘,我们姑娘这是怎么了?”红菱今日本想跟着一起出去,奈何主子不让就耐着性子在等赵瑾玉回来。此时见他不能行走,忍不住焦急地质问起来,“在外头伤着了?伤着哪了?”
她问的急,就差直戳戳地问我们姑娘是不是你弄伤的了。
徐皎然不会跟一个下人计较口舌,冷着脸不曾理会。元玉嫌烦地将人拨去一边,冷声道:“大夫稍后就到,看过伤情自会说清楚,带你的路。”
元玉在下之人中颇具威严,脸一拉下来,十分有恫吓之意。果然红菱看到她,就如被人掐了脖子似得迅速闭上了嘴。
屋里置了冰盆,踏进屋,满身的暑气一扫而空。
徐皎然将人放到软塌之上,逆着光,赵瑾玉满头的青丝铺洒下来,竟让他此刻看着恍若璧人。
徐皎然这个喜好漂亮皮囊的劣性,平静的脸上顿时惊艳一闪。而后就立即改了离开主意。转身随手指了一个丫鬟去取冰,决定等大夫来瞧过伤情再走。
小丫鬟闻言,立即应是。
赵府规矩不严谨,日子却过得十分讲究。地下常年置有冰窖,冬日时会屯下不少冰供夏日驱使。如今府上统共才两位主子,这谢林院用冰就更便宜了。
谢林院的琐碎,还是奶娘再管。
赵瑾玉倚在案几上,纤细的腰肢别扭地拧着,身子更显修长。明明还未长成,姿态却有些风流之意。素色的衣裙被窗边的光照着,映得晃人眼。徐皎然瞥了眼,掀了下摆在她身侧坐下。
屋子里就蓝燕有点眼色,立即奉了茶上来。
徐皎然揭开轻嗅,呷了几口解渴,便没有再下口。上好的雨前龙井,被这不懂茶之人煮成俗物,当真暴殄天物。
也是这般,徐皎然拧起了眉。
粗粗一打量屋里,赵瑾玉身边的两个大丫鬟,一个看似机灵却难掩骄纵,一个垂头蔫脑手脚笨拙。那管事的张氏,主子回来有一会儿了还不见人影,架势比主子还大。这谢林院,竟没一个当用的。
怪道这丫头十三岁了脑子还糊里糊涂的。就这群拎不清的人时常撺掇,没养歪就是这孩子心性坚。
广袖之下,赵瑾玉的手指蜷了起来。
方才不经意间碰到了徐皎然的脸颊,指尖温热的触感跟摸到自己时完全不一样。他说不清什么感觉,但好像没有印象中的难以忍受。
脚上的扭伤,如今密密麻麻的疼起来。
又等了一会儿,大夫还未到。
徐皎然瞧着赵瑾玉痛得脸都皱起来,屋里的丫头竟没有一个上前伺候的,脸立即就拉下来:“都是死人?没瞧见你们主子身子不适?”
淡淡的嗓音不含怒气,却吓得屋里下人一悚,身子都绷了起来。
红菱有些羞愤,垂着头就往赵瑾玉身边凑。
然而她手还没搭到赵瑾玉的衣角,就被他躲避瘟疫似得躲开。脚挪得急,就听到又一声脆响,软塌上拧着眉头的小姑娘顿时脸一白,汗汩汩地冒出来。
徐皎然看他一副快哭的模样,心情有些奇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