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提是你想。”常意说道。
“为什么给我。“
少年一直狠厉的神色有些端不住了,露出些茫然。
常意看他脸上的纹路虽然骇人了点,但细看也只是正常人的五官,骇人的外表下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
“因为你帮我搬了石头,我不会让你白干活。”常意认真地对他解释道:“......其他的,你就当我日行一善吧。”
“你看上去不像行善事的人。”少年紧紧攥着袋子,晦涩不明地说道。
常意缓缓叹出一口气:“偶尔。”
她干脆坐在他旁边的稻草上,问道:“不过你拿了银子,也不会走的对吧。”
不回答就是默认了。
少年看着她落在地上的裙角,低声说道:“别坐了,会弄脏你的裙子。”
陈家人不许他走动出去丢脸,他也不喜欢出现在别人面前,常意没见过他,他却远远看到过这个女孩。
她穿得很漂亮,亮眼到在这个村子里有股格格不入的气息,那群训练有素的男人很明显以她为首,这都颠覆了村里人对一个女人的认知。
刚开始陈大娘还艳羡地猜测她是外头那个王公贵族的女儿,时间一长,那些艳羡便变成了眼红的谣言,传得愈发离谱。
他不想让常意坐在他身边,因为他知道,她肯定要走的,这“质朴”的村子容不下她这样精致的小姐,她要坐在地上,只会变得和他一样脏。
常意搂起裙摆,说道:“脏了就洗,你不洗衣服吗?”
常意的眼神在他身上转了一圈:“……你不会真的不洗吧,不会臭吗。”陈家都让他睡猪圈了,看上去也根本没有让他进屋的意思,他怎么洗衣服。
少年有些窘迫地提起自己的袖子,轻轻地嗅了一下:“没有臭,我每天都去河沿边洗的。”
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力气大,每日出的汗也多,他若是不爱干净的人,早就被腌入味了。
常意看他抬起手,爬满狰狞纹路的脸上无端透出几分呆愣,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
“陈家为什么这样对你,就因为你长得丑?”常意问出她真正在意的事。
“陈大娘真是你娘亲?”
哪有亲娘把自己孩子当畜生的……纵然常意也没享受过父母的宠爱,但陈大娘对少年的态度,却仿佛是什么仇人一般了。
少年没有回答她。
“这也不能说吗?”常意说道:“好吧――”
“她是我娘。”少年闷闷地发出声音,又歪了歪头,改口道:“我也不知道。”
“你爹呢?”
少年听到这个字眼,脸色突然煞白,又不愿意说话了。
……还挺容易生气。常意拍拍他的胳膊,递给他一个油纸包:“算了,吃了睡吧。”
他接过来,动作轻柔地揭开油纸,看着中间躺着色泽乳白,绵密蓬松的一块东西:“这是什么?”
“这是糖。”常意笑了笑。
这是关扶之前骑了一天的马,去最近的县里买的银丝糖,常意不爱吃甜的,走的时候想了起来,便带上了。
“糖……?”少年愣愣地重复。
“就是甜的东西。”常意解释。
“什么是甜的?”
少年定定地看着手里的东西,更加不能理解了。
常意皱了皱眉……这陈家,是真把他当猪狗养吗。他平时都吃些什么东西?
“你尝尝就知道了 。”
常意说道:“吃点甜的,就不会老冷着一张脸。”
少年半信半疑地咬了一小块。
“是什么味道?”常意逗他。
他的脸在昏暗夜光下也中和了几分恐怖,漂亮的眼睛凸显出来,带着点璀璨的光。
“好像……有点奇怪。”
什么是甜,他尝不出来。
――吃下去的那一口糖,好像变成了一只又一只雀儿在他胸口横冲直撞。
马上就要飞出来了。
――
“好看吧――”喜美站在她娘和几个婶子面前,提起桃粉色的裙摆,臭美地转了好几圈。
桃粉和水粉的裙褶交替翻滚、若隐若现。
关扶已经在常意的行囊里挑了一件他认为最艳俗最夸张的衣服――常意嫌它太惹眼,甚至一次都没有穿过它。
但这件裙子放在这个十几年都没有新玩意进来的村子里,已经足够喜妹炫耀了 。
陈大娘把她揉进怀里:“哎呦,我的宝,这裙子太配你了,咱们家的喜妹看上去可比她有贵人福多了。”
这几个婶子都有自己的小孩,此刻附和的声音都有点漫不经心。
有个小孩拉着自己娘亲的手,哭叫道:“我也要――我也要――”
她娘有些尴尬:“我上哪给你弄去。”
听到他们的对话,喜妹更得意了,恨不得把裙子拎着在他们每个人面前都转一圈。
少年藏在棚子后边,远远地看了一眼,这裙子不像她会穿的衣服,也许是因为这样,才一点都不在意地送给了喜妹。
陈家一家人都长得差不多,喜妹嘴唇厚,脖子短,完美遗传了陈大娘的相貌,又老是在村子里跑来跑去的,皮肤黝黑,再穿上粉色的裙子......
名叫厌的少年看着喜妹,却无端想起了裙子原来的主人,常意穿上这条花苞般的裙子,应当会显得气色好很多。
少年愣愣地发了会呆,陈大娘几步走过来,厌恶地说道:“还不去搬点柴火回来,坐吃山空搁这儿等死呢?”
她回过头对坐在旁边的几个婶子尴尬地笑了笑,甩手:“真晦气。”
少年不言不语地站起来,往外走。
路过里正家的屋子,里头的窗子被支起来了一点,他不知道里面的人刚刚有没有在看他,脚步更快了。
关扶看常意一直坐在窗口不动弹,絮絮叨叨地说道:“老坐那干嘛,还开着窗子,这群八婆,恨不得嚷嚷得整个村都知道。”
“看热闹。”常意回他。
“有什么好看的。”关扶那张大脸凑过来,两只手扒在窗边张望。
很快他就知道了常意在说什么。
将近日暮,大人们都回家烧火做饭,只有年龄相仿的小孩还在村子里乱转。关扶一眼看见那只打眼的花蝴蝶,穿着粉红裙子的喜妹被几个小孩推倒在地上。
喜妹急得两条腿乱蹬,几个小孩笑嘻嘻地围在她旁边,把她那身裙子的下摆硬生生撕下了好几块碎布。
还有年纪更小一点的往她身上吐口水,骂她:“丑八怪,你穿这裙子一点都不好看,丑死啦。”
一个说道:“你也不看看你长什么样子,人家长什么样子,你穿了就像野鸡套个花裙子,装模作样的。”
喜妹哭得尖利,陈大娘冲出来要打那群孩子,那群孩子嬉笑着散开了。
常意撑着手,饶有兴味:“她被别人骂丑八怪,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这是怎么了?”关扶脖子伸得老长,又怕看热闹被发现了,只好梗着:“我之前看她和她哥,在那群孩子里还是孩子王呢,这群小孩子怎么说变就变啊?”
“很奇怪吗?”常意关上窗,阻断了关扶好奇的眼神:“人总是会变的,这只是个开始。”
小孩子比大人心思更加简单,变化得当然也快。
“什么意思?”关扶感觉到了她好像做了什么,但又没明白。
“失衡。”
常意说道:“这样一个地方,资源都只在一个地方流通,穷是一起穷,富也富不到哪去,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所以这个村子看起来很团结,不是吗?”
“但一旦有了一个人不一样,原本堪堪维持的人心就会失衡。”
虽然一个字没听懂,但关扶还是一脸赞叹道:“以前不过作死让你背着石头绕军营跑了两圈,你都一直记得,我就知道你不会这样轻易放过陈家的。”
“......”常意两手叠在一起,把下巴放在上面,淡淡地说:“这里开了漕运,就不会像以前那样与世隔绝了,我只不过把迟早的事往前推了一点。”
恰好陈大娘一家大嘴巴又爱炫耀,满足导火索的条件,还让她有点微妙的恼火。
她推开门走出去,在外边骂街的陈大娘戛然而止。
常意眼里温柔又惊讶,满是心疼地看着脏兮兮的喜妹,手好像要安抚地摸摸她的脸,最后只是若即若离地停在了她面前。
“怎么这样了?”
她完美地出演了一个天真又善良的娇小姐,慷慨地对眼前这个小孩安慰道:“没事,我再给你做一身更漂亮的,好不好?”
第42章 其四十二-溯往
“呵呵, 常姑娘心肠真好。”里正看到常意回来,跑过来几步,脸上的褶子堆成一堆:“现在这个世道, 像你这么好心的人不多了。”
常意避而不谈他的阿谀,只是轻轻皱着眉,好像还在思索着什么:“里正大人, 有一件事我好奇很久了, 不知道当不当问......”
她的未尽之意已经很明了。
里正一拍脑袋:“这有什么不能问的?姑娘,咱们长堰村就这么大点地方, 没外头那么多弯弯绕绕、藏藏掖掖的,你想知道啥,问我就行。”
常意眨眨眼:“我之前在河边看到一个人, 你们好像叫他厌, 他是陈家的孩子吗, 他的家人......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不仅陈家人, 这整个村子的人都是袖手旁观的帮凶。
“姑娘,就知道你心肠软。”里正一点都不惊讶她会问出这样的话, 常意这样年纪小的孩子,对一个人产生同情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事情有来头的喔, 我们又不是什么恶人,怎么会好好地针对他一个小子,肯定是有原因的呀。“
“他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吗?”常意眼帘微垂, 好像有些纳闷。
里正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你在村子里这么多天, 没见过陈家的男人吧。”
“确实。”她只看见陈大娘带着两个孩子, 家里男人干的那些活,大概也是她指使那少年做的。
“陈老八。”里正摸了摸袋子,没摸到烟枪, 只好长叹一口气:“他可真是苦命人,我们这代,只有他脾气最大,非要出村子闯荡――最后还不是回来了。”
“好不容易在村子里安了家,生了几个娃子,儿女双全的,还没享受几年呢,呜呼一下就没了。”里正显然和陈老八是熟识。
“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常意笑道:“总不能是他杀的吧?”
按照里正的话倒推,陈老八死的时候,那少年估计还拿不动刀呢。
“谁知道呢?”里正看上去好像并不在意陈老八的死因,只是在说个热闹:“那天晚上陈老八把他带出去,他婆娘看他父子俩一晚上没回来,让我们满村的人都去找呢,你知道我们看到了什么吗?”
常意心里有股莫名的恼火,不想配合里正的吊人胃口。
常意语气往下压了压:“看到陈老八死了,但他活着――你们不会以此断定,这么小的孩子杀了一个身体健朗的成人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算了,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姑娘。”里正说道:“你是没见过当时什么样子,才能问得出这样的话。”
“山顶那个溶洞里到处都是血,陈老八嘴里都是,我就不细说了,怕吓得你晚上不能睡觉,里头就他们两个人,没有别人的脚印,那孩子脸上,变得像个鬼一般,吓人得很,你也见过的,就现在这样。”
“他的胎记不是天生的吗?”常意突然发现她对之前的构想已经完全走进了误区,她甚至以为这个少年是因为天生相貌丑陋才被家人和村民厌弃的,毕竟因为相貌特异,在乡下被打成妖魔鬼怪的例子不计其数。
“他生下来可俊哩。”里正说:“白白胖胖的,八.九斤,哪个不羡慕。他变成那不人不鬼的样子,八成是在山洞里中了邪,被什么脏东西俯身了,村里的神菩萨都说他身上阴气重的很。”
“我们也不知道该拿这孩子怎么办,村里没把他打杀,已经是心慈手软。你也别觉得陈大娘这个做娘的心狠,她生了三个孩子,孩子连话都不会说,又因为......死了汉子。”
里正怕给这个送钱的贵主留下不好的印象,解释道:“说到底,都是那孩子欠的债,姑娘你也离他远点吧,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发作呢。”
难怪陈大娘连屋子都不让他进,只让他睡畜生棚。
常意瞥了他一眼,一眼不发地转头走了。
关扶紧跟她身后,里正说得绘声绘色,他听得倒是起劲,没想到这小地方还有这么离奇的事,他都想现在跑去陈家研究研究那个小子脸上的东西了。
可他忍住了好奇――这是他第一次见常意这么生气。常意从小就是个小大人,后来在沈闵钰身边就学沈闵钰,更加喜行不于色了,他看她生气,顶多是眼神语气有些变化,但从来没像这样落过别人的脸子。
关扶进了房,发现常意已经表情如常地坐在桌子前喝茶了,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别看了。”常意说道:“原本看到一群人明明没有一个人亲眼看见,却能以讹传讹,愚昧到指责一个孩子杀了自己的父亲――但我想了想,也没什么好生气的,人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提出想法,其他人附和,只要和自己无关,他们并不在意他人的无辜。”
“万一、万一真是他杀的呢?”关扶犹豫地说道:“那老头也说了,除了他俩外,没有别的人,我也不相信一个小孩能杀掉成年人,但是要是真有什么鬼啊怪啊的附在他身上,那不就......”
常意说道:“我不信鬼神,只信人心,你可以和我打个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