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笑莺没想过指望常意。
如果她身处常意的位置,肯定不会原谅这样欺负自己的人。
常意自从在花园那一出装神弄鬼之后就再也没提起坠井的事,虽说态度不算热忱,也从来没给她眼色、对她使袢子,很有身为大姐的气度。
世上真有这样以德报怨的人?
不管如何,常笑莺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平日里对她能躲就躲,和常意保持着又怪异又微妙的关系,现在更不可能舔着脸让常意帮忙。
常笑莺扭头就走,想去找哥哥帮忙,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拉住了手腕。
明明是人的手,却冰得不可思议,一和常笑莺的腕子贴上,丝丝缕缕的冷气便顺着皮肤往上爬,把常笑莺弄得一激灵。
常意把她拉回来,贴着她耳边淡声道。
“你答应我一件事,我送你簪子。”
“什么事?”常笑莺愣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另一件事:“你拿什么买?”
“我有钱。”
常笑莺狠狠地咬了下唇,终究没抵过诱惑,瞪她:“说吧,你要我干什么?”
常意瞥了眼店里的伙计,眼神微动,竖起食指贴在唇边。
“我要你告诉我,十年前那天晚上,你来花园找我,原本想跟我说什么?”
常笑莺目光恍惚了一下,嘴唇翁动,猛地一下甩开了常意的手,大声说道:“我不要了!”
常意被她一把甩开手,不动声色,负手站在原地。日头正盛,她立在那里,却仿佛背阳,周边只有冷意。
店里那个伙计突然大喊一声,把正在往外走的常笑莺一把喝停:“老板,这小娘子买不起东西,还想在店里闹事!”
“我没有!”
常笑莺不堪其辱,用袖子抹着眼泪道:“你这小二怎么血口喷人!不就是八十两的簪子!我是淮阴侯府的三小姐,怎么会缺你这点银子!我要告诉我爹……我要告官府……你们这是黑店……呜呜……”
她从没见过这么蛮横不讲理的店家,这样颠倒是非的人,一时委屈哭了。
“原来是淮阴侯家的小姐。”
一道温和的男声插入了她的哭声中。
常笑莺怔怔地看着屋后头走出来店小二喊的“老板”。
老板居然是个年轻的男子,一身文人青袍,容貌清秀,面带温煦笑意,看上去就很好相处。
“小阁寒鄙,小二的见识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两位小姐是贵客。”
老板看了看立在一旁的常意,又看了看一脚踏出门槛的常笑莺,躬身讨饶。
说罢,他拿下那柄簪子,走到常笑莺身旁,贴近她:“常听闻常小姐风姿绝伦,今日见之才知道不及本人其一,端的是天资绝色。”
常笑莺感觉到男人高大的身体靠过来,一阵身体带来的热气扑在她身上,身体一阵发麻,鸡皮疙瘩起了一片,她往后退,吓得眼泪珠子都掉不出来了。
那老板好像浑然不觉似的,她退一点他就靠近一点,不远不近地,正好保持在那个距离,将手里的玉簪插进常笑莺挽好的头发里,风度翩翩。
“这玉簪不值钱,送给常小姐,就当给常小姐赔罪了。”
常笑莺身体都害怕得发抖,颤抖着伸手将发簪抽了出来,丢在男人身上,手都软得没劲了:“……我不要这簪子了,我要回家,你别过来……”
“别怕。”老板笑了笑,接住簪子,要强硬地将簪子塞到她手心里:“反正常小姐也想要这簪子,又正好资金短缺……我送你不是正好?”
他眉眼下有些许阴影,语气像掺了油似的,黏腻又恶心:“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常笑莺简直要绝望了,她没想到只是看个簪子,却落入这样的境地,老板字字都在暗示她买不起簪子,只能接受他轻佻的冒犯。
她想跑出去找哥哥,但是这老板一直若有若无地堵着他,截住了她出去的路。
这铺子在胡同里,偏僻得很,周围没什么其他住宅商贩。
店里的小二不用说。
好像没人能帮她了。
常笑莺不管不顾地抱起自己身子,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这里,泪珠子一粒一粒滑落。
恍惚间,她好像听到了一声叹息。
“八十两,这簪子我买了。”
是常意的声音。
常笑莺好像找到了安全感,擦干眼泪像雏鸟一样扑到常意身边,紧紧地抓着常意的胳膊,像躲在哥哥身后那样缩在她后面。
老板看着常笑莺在常意背后露出个小发旋,偷偷地抹眼泪,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常意顿了顿:“八十五两,借你们店后院梳洗片刻。”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放在台子上,居然是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常意从老板那接过簪子,用绢布擦了擦,轻轻地别在常笑莺头上:“去吧,收拾一下自己。”
常意的手很冷,为她别簪子的时候却很轻柔,既不凉也不痛,她只觉得安心。
常笑莺抽泣了一下,点点头,乖乖跟着小二到后院的水池梳洗去了。
直到屋内只剩下两人,老板脸上刚刚轻浮浪荡的表情都逐渐消失,只剩下捉摸不透的温和。
“常大人,你可欠我个人情啊。”
常意点了点台子上的银票。
“剩下十五两送你。”
“常大人,你打发叫花子呢?”老板气笑了,捻起那张银票,嫌弃地丢回去。
“我亲手做的东西,你叫我标价八十两也就算了,还真想用八十两买?还有我刚刚这段这即兴发挥的精彩表演,你想拿钱买都买不到!”
常笑莺刚刚若是知道这簪子要几百两,怕是当场就走了,根本不会逗留。
“去找沈厌要,他还欠我七百两,要回来多少都算你的。”常意顿了顿。
“还有,程系琅,你下次别扮变态了,像真变态。”
――
常笑莺虽然拿到了想要的簪子,可出来是眼睛依然红通通的,还止不住打嗝。
两人走到街上,常笑莺嘴里还在埋怨:“哥哥他去哪了……怎么这么久没见我们,还不来找……嗝、嗝,我再也不想理他了。”
常熙回可冤枉死了,明明是常笑莺乱跑,他不知道两人进了哪一家店,现在还在一家店一家店地进去找,不知道为何今日街上人尤其多,老是有人阻碍他的视线,急得他满头是汗。
她们俩随便找了个小食铺子坐下,常意出钱点了两盘吃的,一杯小饮,算是安慰她。
热气腾腾的点心端了上来,是用油炸的甜饼,外头酥脆,里面柔软,夹着甜甜的苞谷粒,上面还撒了一层糖粉;另一道也是京城时兴的小吃,做成桃花样的绿豆糕,上面点缀着浆果,入口居然是冰的。
常笑莺小口小口的吃着点心,嘴里甜甜的,感觉刚刚的恐惧和紧张都消散了一点,一股暖和又愉快的气体从她心里升上来。
她还从来没吃过这样特别的点心。
常笑莺越吃越急,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
常意把上的那杯杏仁酪推给她,示意她喝一口。
而常意自己一口未进,到现在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她吃喝罢了,也从未提过一句刚刚那八十五两的银子。
常笑莺眼睛一酸,灌了一口杏仁酪,咽下口里的东西。
她捏手,纠结地低着头,过了半响,终于鼓起勇气对常意说道。
“我可以告诉你那天晚上的事情,可是你答应我,一句也不能透露给别人!”
第12章 自缢十二
父亲说要南迁那日,常笑莺其实比谁都要害怕。
可平时娇惯她的母亲这时没工夫哄她,跟她简短吩咐了两句,老夫人那边又有人来请大夫人过去说话。
母亲让她好好在屋里待着哪也不要去,她一开始也是听话的。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母亲还是没有回来的意思,常笑莺急了,想偷偷溜出门去老夫人那里等母亲。
府里闹哄哄的,丫鬟婆子们都在收拾东西,没人有功夫管她。
常笑莺就这样偷偷摸摸溜进了老夫人的院子里,她不敢进去,怕被母亲当着老夫人面责骂,蹑手蹑脚地靠近窗子。
屋里亮堂堂的,却许久没人说话,常笑莺心里奇怪,这时突然有人开口,正好是她母亲的声音。
常笑莺打起精神来,忙竖起耳朵仔细听。
“母亲,现在要紧的是南迁的事,我怎么好......”
大夫人犹豫的话刚落下,便被另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打断。
老夫人语气里已经有了些不耐:“老大家的,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好!你没见那臭小子一下了朝,就直奔春娘那女昌妇屋子,被勾的神儿都没了!。”
大夫人仍是打着太极:“母亲说的是,但管教这贱妾不急于这一时,当下还是捡着重要的事,安安全全地上路才是。”
“你还是年纪小了!”老夫人冷哼一声,话里满是恨铁不成钢。
“这能费什么事?趁今夜乱着,你使两个婆子,把她捂了嘴投到井里,谁能发现?她那个女儿,留了也是个累赘,也一并......她们一死,还有谁能给你添不痛快?”
“二姑娘,这茶凉了,续上吧。”老夫人歇了口气,换了副规劝语气。
“你也知道迁都是件大事,路上变故多,后头还有那些逆贼追赶。你现在不除了她,上了路她惯会作妖的,老大肯定是紧着她来,我这老骨头老腿的拿什么过活?你不为我这个母亲想,也要为孩子们想想。”
“您别这么想......”
一墙之隔,常笑莺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一刻也不敢留在这里,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院子。
她怎么也想不到,平日里和蔼可亲的祖母,在教唆自己的母亲杀人!
她吓得手脚冰凉,同手同脚地往外走,正好撞在来找她的常熙回身上。
常熙回皱着眉头把她扶好:“我去你们屋子,丫鬟说母亲被老夫人请走了,你也不见踪影。这种时候,你就别到处乱跑了。”
常笑莺神思恍惚,根本没听到哥哥在说些什么,一把拽住常熙回的胳膊,嘴里语无伦次地重复:“哥哥,我要去找常意。”
“现在这个时候,你找她做什么!”
她也不知道找常意能干什么,可她的身体已经领先一步替她做了决定。
常熙回拗不过她,只好陪着她一起里里外外找了一遍。
看到蜷缩在花园一角的常意,常笑莺愣在原地,心情更复杂了。
她讨厌常意,因为她是春娘的女儿。
府里别人都说,她母亲出身名门有什么用,连一个妾也比不上,常笑莺心里恨极了。
她作弄常意,常意也从来不反抗,她便愈发变本加厉。
可她从未想过让两人死。
那不是草里的两只蚂蚱,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她到底要不要告诉常意......
万一母亲真的听了老夫人的话,她说出去岂不是害了母亲。
她嘴里像卡了块棉花似得,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谁也没想到,起义军会在今晚突袭京城。
那一刹地动山摇,哥哥虽然第一时间护住了她,但在风沙里两人还是被推散了。
常笑莺四处摸索,感觉自己好似摸到了人的衣服,有皮肤的体温,但她一开口,声音全被远处的轰鸣吞噬。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风沙渐渐小了,她站起来想看看哥哥在哪里。
一声高亢的哭泣声吸引了她的视线。
常步箐站在她不远处,不可思议地指着她,又指了指井口,用一种近乎逼问的语气哭道。
“三妹妹,你、你怎么把大姐姐推下去了!”
她......杀人了。
――
常笑莺断断续续地说完,已是泪不成声,回忆对她来说简直如同噩梦的那天,实在是一种莫大的痛苦。
她虽然极力争辩,但因为当时推攘到人的手感过于明显,她在常步箐的质问下终究底气不足。
是啊,只有她离井最近,不是她是谁?
她明明是不想常意死的,却阴差阳错亲手把她推下了井,后来春娘在路上病死了,她心里明知道有异,却只能装聋作哑。
这些事情压在她心头多年,已成了一块心病,不敢吐露半分。
常意有些意外,虽然常笑莺说一句就要哭两句,但交代的却很清楚,更没有因为常熙回为她揽责就推脱责任。
她拿了帕子给她,让她擦眼泪:“当时屋子里除了老夫人、大夫人,还有常步箐在?”
常笑莺迷茫地点头,不知道她为什么先问这个。
“我知道了。”常意不知想到了什么。
“你没有别的要问我吗?”
常笑莺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常意说第二句,忍不住开口。
“没了。”常意拉着她起来,“去找哥哥吧。”
“可......可是。”
常意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对她摇了摇头。
“那天推我的人不是你,不用对没发生过的事情自责。”
按照常笑莺平日的性格,常意回来第一个怀疑的是她才合乎常理,所有的线索也巧的不能再巧地指向她身上,连常笑莺自己都信了。
只能说,好一招借刀杀人。
常意截住了她的千言万语,说道:“先回去再说。”
常意好像早知道常熙回在哪,对街市的路也极其熟悉,绕了几个弯就到了常熙回面前。
常熙回看她们两个平安无事,松了口气,随即口气严肃。
“我们现在就回府,府里出大事了。”
常府里。
早上那些红绸还没撤下,夕晖掺着红绸映射下的光,把堂下停着的白布染成了血一般的暗红。
檀回死了,是拿着白绫自个在屋子里吊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