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眼前的这个姑娘和她的师父发现并救下他的。
然后他醒来后,短暂地忘记了事情,只好跟着她师徒二人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来,这姑娘的师父身体越发不好了,便让姑娘和他签下这份现在看来不大合理的婚书。
本来凤剑青召她来,想好好同她谈谈,用别的方式来抵当年的恩情,谁知她像事先知道他找她意欲何为似的,立马就扬出婚书。
这是得知他身份以后,都不带一丝犹豫地,依旧要求他履行这桩婚事吗?
他的眼神越来越冰冷,什么也没说,负手背转过身,冷道:“请回吧。”
罗饴糖捏了把汗,得了摄政王的话后,松了口气,唯恐走慢一步道:“那民女告退。”
然后就弓着身,快速地消失在阁楼里。
凤剑青幽幽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俊逸的眉间久久无法舒展。
出了邀月阁,罗饴糖立马提起袍角,没命似的一路往西院方向奔跑。
中途她还忒不争气地迷了路,在偌大的王府里绕了近一个时辰的路,才终于摸回位于西院的翠月庵。
十七一直在庵里等她,却见她并非由东院的人带回来,头上的发髻已经披散,衣裳凌乱,发丝糊在绯红的脸颊上,还在微微喘息,走路有些不自然,鞋子还掉了一只。
一时间,十七都不明白这到底是被王爷幸了还是没幸。
“姑娘,可要安排沐浴的水?”十七细心道。
罗饴糖一抹眼睛里的泪光,见自己身上确实狼狈,遂振作精神点点头。
事情总算往好的一面发展,这么看来,摄政王果真是个不强人所难的偏偏君子,救她出火坑,还不要她用身子报,如有来世,她一定做牛当马衔环相报。
只这一世肯定是小凤哥的。
凤剑青内心郁燥,到院中透气,不料就在廊道下发现姑娘那只急忙逃跑掉下的鞋,他弯腰捡起那只他半只手掌大的鞋,内心的燥意消去了一些,眸里溢出疑惑不解之色。
隔天,罗饴糖叠整齐借穿的海青袍,换上自己的破烂道袍,整顿好一切等待人前来通知让她离府消息的时候,十七却奉东院的命,来给她送东西。
“这是主子安排拨给翠月庵的肉,还有姑娘的日用、衣料,这是这个月份的米粮,噢,对了,还有一罐子桂花糖,一对解闷用的小兔子。”
罗饴糖抱上糖罐和兔子时,脑袋是懵的。
她也不知道贵人是怎么知道她喜欢兔子,刚好还是她喜欢的桂花糖。明明她师父死了之后,她就没再吃过糖了。
难道说只是那么巧?
“十七姐姐...这...佛门重地,这怎么能吃肉呢?”两个小尼姑慌张地想拒绝道。
肉...
罗饴糖转身看了看婢仆托盘里捧着的色泽鲜丽的新鲜豚肉,记得以前她随师父住在村尾的庵庙,她师父也是带着她吃肉的。
只不过那时候也并不是常常吃得起肉,是偶尔有不懂的村民家里杀了畜给端来当供品,还有师父下山化缘回来,才有肉吃。
那时候她惊悉话本里的和尚是不吃肉的之后,也问过师父,出家人能吃肉吗?
但她师父一个不着四六的半吊子出家人可不讲究这些,还笑眯眯地给她碗里夹了大块的肉:“可肉好吃呀,小姑娘多吃肉能长高,不是有句佛偈,酒肉穿肠过,佛在心中留吗?”
后来罗饴糖想通了,她师父一个修佛的,连隔壁修道之人的衣裳都穿了,怎能苛求以一个出家人标准定义她?
“不碍事的,主子说了,姑娘就爱吃肉。”十七笑着说话的声音把她神思拉了回来。
她瞪大了眼睛,怎么回事??贵人怎么知道她对庵堂亲切、知道她喜欢兔子、桂花糖,还知道她爱吃肉?
也是...巧合吗?
·
罗饴糖就这么心不落实处地在王府住了几天,翠月庵里的生活虽然安逸,再也没有堆积如山的粗活,每顿都能敞开了怀吃,但总是有点惴惴的感觉。
既然不打算要她的身体了,为何还不放她离开?
难不成是对救下她,而她没有分毫落到实处的报答,感到不平么?
她总认为人是无功不受禄的,她一日不离开王府,就感觉贵人一日还觊觎她身体似的。
她着急想离开,可一想到自己是被贵人救下的,身上又没有可以回报的东西,便只好向十七探听,王爷有没有缺点里衣袜子之类的。
“姑娘,没有呢,主子贵为王爷,身边的事,府里各有营事部门打点好一切,姑娘就不必操心了。”
十七哂了哂,然后见罗饴糖略有失望,便又道:
“哦,不过...前段日子,奴婢听说主子从战场归来,夜里睡不大好,隔壁正仪观就说是因为在战场上沾染了太多杀戮之气,所以最近在频频做法事,借机向公中支取了超份额的资费呢,但是又没办法,主子虽然不赞成这种铺张的事,但那正仪观是太后安排的,主子说这种小事,就不必悖了太后去了。”
“姑娘不是以前曾修佛吗?要是姑娘能在主子面前念段什么舒眠咒之类的,能助眠了,那就有理由不用隔壁那些人了。”
第5章
罗饴糖当时进府的时候,只看一眼就觉得眼花目眩,压根记不住庵庙旁边有些什么,现在才知道竟然还有道观。
摄政王府邸是先皇赐予的,以前其实是宫外行宫,因太后和太皇太后信奉的“道”不同,便在内院各修有道观和庵庙,太皇太后甍后,庵庙衰落,府邸落在摄政王手里一直维持原样。
道和佛起源不同,但有许多理念是互相吸收的,道家追求修炼境界,更适合为官当道之人,而佛讲求慈悲、悲悯,则更适合抚慰世间普罗大众。
且因为又有太后在,所以王府里的道观比庵堂吃香,本就是情理中事。
但近日庵堂新来一位据说带发修行的居士——也就是罗饴糖,打自她来了后,眼看着一匣子一匣子的东西由立雪院的丫头直接带来,不免让道观里的女道们内心生了微妙变化。
“徒儿看见那所谓的居士了,生得一副杏脸桃腮,那双眼睛你们是没看见,差点能勾掉人的魂魄,而且据说这次是王爷自己让人带进府的。”
正仪观内,元阳子正一脸难以言说的表情同惠阳仙姑禀报道。
惠阳仙姑于蒲团上打坐,突然睁眼训斥道:“元阳,此话你在师傅面前说,可万勿要被外边的人听了去啊,王爷是什么样的人?这里如今又是他的府邸了,怎容你在背后说那样的话?”
元阳子听后垂头受教。
惠阳仙姑却突然板着脸道:“那还杵着做什么?清云院那不是关着一堆宫里来的宫女吗?”
元阳子一脸疑惑,还是没懂。
惠阳仙姑恨不得锤她,直白道:“去把隔壁庵堂的事告诉她们去,还怕没人替我们解决掉吗?”
元阳子恍然。
·
罗饴糖小时候的确跟着师父念过静心咒,楞严经也有这样的作用。
十七以为她是王爷主动收来“满足”那方面需求的,觉得她日后会时常出现在主子身侧,但罗饴糖自己肯定不会再靠近贵人,还在他“旁边”念经的。
于是,她便自己抄了佛经,折成一朵朵莲花放进庵堂后一条叫“熙水”的人工河里。
这条熙水汇入了洛南的水,从西南往东北向流,从王府西院一直延展至东院的邀月阁。
罗饴糖抄经的时候,抄着抄着,手累了,突然想起以前她跟在小凤哥身后,逼他抓她手教她写字的情景。
那时候她是仗着有师父护着,有村民爱戴,可以凡事随心的小丫头,小凤哥是她和师父救回一命的,哪怕嫌她麻烦,也不得不抓她手一笔一划耐心地教。
其实那时候她会写字了,就是看小凤哥的字好看,硬逼他教她的。
“小丫头,想跟我学就要有觉悟,以后可别哭。”
那时小凤哥板着张脸同她说明,少年老成严肃的模样让她产生依赖感,她像小奶狗似的往他身上蹭了蹭,笑道:
“跟小凤哥学练字怎么会哭呢?以后写得一手漂亮的字,想笑都来不及呢!”
可这话说完不到三天,她果真哭了。
少年让她三天内写好十张字帖,起初她以为简单,谁知她废了三天三夜的手,手纸废了整整一扎,害得全村的人都要用她练过字的纸擦臀,才勉强能选出一张“写好”的字帖来。
“你还差九张,仅剩一个时辰了,完成不了的话,别想着继续跟我学了。”
少年冷淡苛刻的表情。
小姑娘当即哭了,边哭边把劣质的墨料糊到了脸上,像个掉进泥潭里的小花猫,少年才不得不皱眉同意再宽裕三天时间。
后来又一次,字练得小有成效的小姑娘无意中从山下老童生那里,拿了本让人一看就脸红耳赤的艳辞集,那时候她年纪小不懂诗辞意思,只想着当成字帖偷着练,结果拿去给小凤哥看时,他脸色愠红了。
想到这里,罗饴糖唇边不由自主挂了浅浅笑意,手一挥,即兴便把小时候练过的诗默写了出来。
抄写好佛经后,罗饴糖开始指挥着两个小尼姑帮忙折莲花。
两个小尼姑都是贫苦人家卖进来当尼姑的,并不识字,罗饴糖折得渴了,让一个叫“小慧”的小尼姑进去抱壶茶水出来的时候,碰巧看见被收在纸镇底下的诗辞,便以为姑娘忘了拿,顺手一起拿来了。
名叫“小静”的小尼姑看见小慧手里多拿了一叠纸,问道:“这什么?”
“也是经文,许是姑娘忘了,我们来分一分,都折了吧。”
小静点点头。
等罗饴糖找到一个足够大的麻袋回来时,两小尼姑已经把手头的“佛经”都折完了。
“那我们赶紧去后边的熙水放莲花吧。”她笑盈盈的。
把折好的纸莲花都放出去,顺便祈求了一下让王爷早日睡好觉后,便回庵堂去。
结果,回去没多久,就被一个穿衣打扮同十七差不多,却比十七多了一份端庄气派的婢女踩上门来。
只见那婢女手里拿着一张湿`漉漉摊开的油纸,油纸里是被翻开的抄写佛经的纸,因为外层有油纸保护,里头的墨没有化掉。
“这位就是刚刚进府的青莲居士?”婢女笑道。
青莲居士是罗饴糖进府时,才被赋予的“法号”,也是她如今待在翠月庵的“身份”。
“这纸莲花上的字,是从翠月庵飘出来的,是居士您写的吗?”她继续笑。
罗饴糖点点头,心想这位姐姐必定和十七一样,也是贵人府里管着某个院的大丫头,正想好好联络感情,方便来日打探离开的出路时,不料她语气一转,拍了拍手。
“来人,把人带上来。”
结果,一位外院的十来岁小厮被五花大绑着抬了进来。
那小厮抬头露出惊恐的表情,嘴巴被塞着软布说不出话,满脸的青嫩,看起来比罗饴糖还小,明显还是小孩。
这一位是在中院外庭做洒扫工作的小厮。
“青莲居士居然在王府庵堂清净地抄写淫`词`艳`句,还将其经熙水传到外院勾`搭外男,来人,把她抓起来。”
熙水在王府的尽头,便是中院外庭一座假山湖,这名小厮就是平日负责洒扫清洁假山湖一带的。
罗饴糖起先默写的诗句只是留作自己一个念想,以前为筹赎身钱一路奔波坎坷的时候,压根没舍得买纸笔,现下看见有纸墨剩余,才会蠢蠢欲动抄写一些以后贴身藏着,想念小凤哥的时候拿出来看。
她明明都有好好收起的,谁知那诗词竟会变作纸莲花,还被人倒扣了一项勾`搭外男、淫`乱佛门地的罪名。
“这位姐姐,不是呀,我这是给王爷抄写的静心咒和楞严经,给王爷祈福诵读助眠用的,不曾写过什么淫`词`艳`句呀。”
罗饴糖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做小伏低给那婢女行礼道。
那行礼的动作是同云烟楼的老鸨那学来的,故而带了几分媚态,加之她清纯可怜的面容,看得人心头酥酥然,不由一怔。
这婢女是从宫中出来,新帝给挑选来“充盈”王府后宅用的,宫里耳濡目染所学到的都是贵人的端庄守礼,何时曾见过如此舒展女儿家媚态的举止?
她直想大斥一声“轻浮不检点”,但眼前女子穿着佛门衣,把自己包裹严严实实的,也并未做出“轻浮”、或者“不检点”的行举。
“这是从你庵堂后方飘出来的,还有抵赖?”婢女道。
罗饴糖态度依旧恭顺,垂眉抿了抿唇,一副受委屈的样子,尔后道:“可我前不久才刚放出的莲花,今日无风,按道理不该那么快飘出这么远啊,姐姐要不要拿来对比一下字迹,看看是何人所写的?”
罗饴糖虽然没到过中院外庭,但想也知道外庭,肯定是比内院还要远的地方,她上次去东院的时候都走了那么长的路,估计这纸莲花连东院还没出,又怎么可能在外庭被人看到?
“姐姐若不信,我放纸莲花的时候,旁边有立雪院两位姐姐也看到了,找她们来一对时间就能对上的。”她补了一句道。
那婢女的脸已经变青,但她竭力按捺着自己的情绪,依旧嘴硬道:
“那你当场来写写看,就知道我有没有冤枉你。”
“可以的,但我看姐姐应该也挺忙的,为了不耽误姐姐时间,也请姐姐和身边几位姐姐一同来写,方便找出抄写淫`词`艳`句的始作俑者。”罗饴糖立马应声道。
“你这是在怀疑我故意栽赃吗?我用得着吗?你知道我以前在宫中是跟在谁身边的?”
婢女突然恼羞地大声起来。
可罗饴糖却只恭顺地半垂着脸:“我自是相信姐姐的,所以不过一证清白,请在场会写字的人都比对一下吧。”
婢女气坏了,却是不能拒绝,一旦拒绝就被这贱蹄子认为是心虚了,字又不是她写的,该害怕的人她才是,写就写!
于是,婢女带来的几个人都不可例外抄写了一遍那首淫`词`艳`句,末了,婢女想要前来比对罗饴糖字迹时,却发现她根本什么都没写。
“你!”婢女气急。
罗饴糖连忙将几人抄写的淫`词`艳`句都收了起来,大步跑出院子,跑到有婢仆路过的大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