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那块石头着地,女子的头也会被砸成一片脑浆,在群众魔怔了一样视这种以多欺小的行为为正义,并且情绪越发振奋之际,一阵破空的鸣镝声尖锐地在众人耳边响起。
大岩石没有如期地砸落,而是被一支急速利箭,穿越人群,重重地击中,在半空碎落,以雷霆万钧之势。
罗饴糖眼睛里掺入了血水,被糊得睁不开眼,她努力用手腕撑起身体,却因腕下血液湿滑,滑了一下没撑稳。
又一支急速激烈的箭破空而出,这一次,直接贯穿那个站在莲台之上,对罗饴糖施虐的壮汉,把他的心脏刺穿。
壮汉双目圆睁,因受了剧烈的利器冲击,死前七窍流血,面目狰狞倒地。
罗饴糖终于擦干净渗进眼里的血,强忍着眩晕稳住身子。
这时,她视线越过阶下万人,凝在了人群身后正策马而至,面容骏冷,宛若阎王的男子。
她身子因为不舒服,忍不住颤栗和呛咳,然后,就在呛咳中,她看见他连箭射杀群众,一箭贯穿前后三人,又巨剑肆意杀虐,台阶之下血光成片,血流成河。
罗饴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你...为什么...那药不是至少得睡半个月吗...”罗饴糖在莲台之上愣怔道。
台阶下尖叫声、恐慌声越来越大,凤剑青这一路而来,杀戮无数,带着晋兵一路杀进南国,自南国京都一路至陇州,路遇有唾骂月漪公主的、做成纸扎人烧毁的、愤恨着前去抓拿要观看厄星填塑的,他一一杀戮。
来到陇州圣山,这满目疮痍的地方,成群结队的人群,不是着眼于重建自己的家园,不是想着如何去过好日子,也不是想着如何跟外族对抗,而是联合起来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
当凤剑青隔着山头,看见罗饴糖被民众用石头砸得头破血流,浑身血洗地坐在莲台上时,他就已经再也不能回头了。
夕光泛红地从三千尺以外的地方倾泻而下,圣山莲台下一片血红遍染,台上一个浑身是血的素袍女子,迎着悬崖风站起,双手反握用以剃度的刀,直对自己纤细白皙的脖颈。
十三阶台阶之下,男子黑袍尽染,双目杀得腥红,已经完全丧失理智,刀光辉映着血光,红得灼目,把男人杀光了,就开始杀妇孺,现在他手里,正好握着一个五岁稚童的脖子。
“小凤哥,放下你的刀!”
罗饴糖又将剃刀抵紧了一些自己的脖子,对台阶之下的阎魔对喊道。
“他们...该死!!!”
凤剑青此时彻底丧失理智,像一尊活的邪魔,眼里怨愤着,想将整座人界焚烧。
小孩在他手下大哭,孩子的母亲在一旁磕头哀求,把额头磕出血。
这位孩子的母亲,罗饴糖认得,刚刚人群用石头砸向她时,她是为数不多阻止人群砸石头的人。
“放了孩子!不然,我就自己跳进泥塑里!”
罗饴糖一边说,一边以刀抵颈,一步一步走近莲台旁那个巨大的熔炉,熔炉里是成浆态的泥,人只要跳进去,瞬间被粘泥封口窒息而亡,成为泥雕。
“你敢跳进去!我把天下人都屠来!!与你陪葬!!”
凤剑青情态尽失,手里抓着的那个孩童哭哭号号地被拖拽上血洗的台阶。
“你胆敢死!我把天下人杀了,我再死,我就要把天下人拖下来,哪怕来到阴曹地府,我也把那些欺辱过你的人的魂魄,拿来你面前,一个一个捏碎!!”
第87章 结局
“小凤哥, 你不要这样,这孩子是无辜的,他和他的母亲没有向我施虐。而且, 这是我生来的使命,我必须完成剃度入塑的,你回去吧, 不要再杀人了, 好不好?”罗饴糖无助地哀求道。
凤剑青瞬即炸了, 掐紧了孩子脖颈, 冷笑出声:
“从前有个妖女, 迷惑了西天取经的唐僧,把他拉扯下神台入了魔,自此再也无法位列仙佛, 可不料, 妖女这时候却中途抽身, 说要出家向佛, 塑入泥塑, 彻底忘情弃爱,看着曾经的圣僧为其挣扎疯魔, 哪那么容易?”
罗饴糖望了一眼惨死的难民, 他们才刚刚经历完一场浩劫, 与所爱的人分离,如今, 间接因为她的缘故,也失去了性命。
那个当年因她生母的祸, 自幼丧失父母的王绒, 她刚刚也看见他倒在血泊中了。
大家都因为她的原因, 承受了巨大的厄难。
但是这些人在死之前,曾经用那么激烈的手段对付她,把她砸得遍体鳞伤,她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国家发生灾难她也不想的。
无人愿意发生灾难之事,她也不愿意,但她为了大局,为了报答师父的生养,为了不辜负以前小凤哥教导的大义,她愿意牺牲自己。
尽管刚刚,被砸的时候,也曾短暂地希望,能有一个人出现,帮她抵挡这些伤痛。
谁知,小凤哥就带着一身的罪孽,杀到了她身前脚下,把那些伤害她、诋毁她的人都杀了...
“公主殿下,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台阶下的母亲哭嚎着转而哀求她,“我知道大家做的有些过分,但是,也不是所有人都如此的...刚刚,也有不少人不同意把公主殿下填成泥塑的...”
那位伤心母亲的话触动了罗饴糖,刚刚她的确也看见过不少心存善念,想竭力阻挡人群的善良人。
兴许大多人都对她有更多的责怪和不理解,但这个世界,还是有心善之人,还是有理智看待事情的人。
人生百态,众生百相,而偏偏那些你喜欢的,你爱的态相,不能独立而存在,必存于百态百相之中。
你热爱一相,就必须先保护百相。
正如你爱一人,就必须保护他原先生活的轨迹、以及他的世界。
罗饴糖一步一步踏入熔炉。
“不!不要!!”
凤剑青疯了,他终于松开手,任由手里的孩子从手边滑脱下去,他来到了莲台前。
“你不要下去!!”
他红了眼。
罗饴糖撒下一绺搁下来的青丝,随风撒开。
有一根随风拂到他脸颊边,同他脸上的血粘连在一起。
“你回来,我不许你成为填塑的金僧!!”
“可是,成为金僧,那是师父毕生的愿望,师父挽救了我的性命,我也想替师父完成她的心愿。”
罗饴糖看着熔炉里的泥浆,想着这是唯一能平息民怨的办法,一旦国内继续动荡,南国人就会被异族灭族了。
“你混账!你师父她人才不会希望你那么做!你信不信,今日你胆敢死,死后她老人家一定找你问罪,用佛杖打断你的腿!”
罗饴糖看着面前责难她的小凤哥,她哭了,她太想师父了,太想念在河头村有师父,有她,有小凤哥的日子了。
如果她从来不是什么月漪公主,从来不是什么祸国殃民的奸`生子、厄星,而只是师父的徒儿,小凤哥的小未婚妻,长大后安安妥妥嫁了,那该多好啊...
“你回来,我以你师父的血舍利命令你回来!”
“回来我身边,你再也没有义务为平息这些人的怨愤而牺牲自己,我决不允许!”
“我以前教的东西,都是狗屁!把你教成了这副死板蠢笨的模样!”
罗饴糖看着他手里的血舍利,眼泪忍不住哗一声流了出来。
“师父...这真的是我师父吗?”她嗫嚅,又哭笑道:“师父她...她要知道自己真有舍利,她该高兴死了...”
“所以,你若不回来,我就要杀尽所有的人!”
凤剑青忽好忽坏,下一刻,他又指剑对准了台阶下抱成一团的母子。
罗饴糖的脚步,终于是一步一步往回,朝他走来。
夕光逐渐变得黯淡,山川岳麓都披上一层柔和暗沉的颜色,就在二人即将相拥,凤剑青即将放下手里屠刀之时,地再次动了。
崖边莲台轰然倒塌,连同山岳之巅的岩块,一起坠下悬崖。
崖壁上,枯树藤同时被凤剑青和那个孩子的母亲抓着,而罗饴糖则悬空在一半,她的臂被凤剑青死死地拽着。
孩子在上方的悬崖边哭着叫娘。
“咵啦”一声,眼看着枯树藤支撑不了三人的重量,快将断掉。
眼下只能牺牲一人了。
罗饴糖看见凤剑青看了眼一旁的妇人。
“小凤哥...”罗饴糖泪流满脸,“你知道,以前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
“我最喜欢,你即便知道世道对你不公,哪怕意识里知道,晋惠帝可能不过利用你,但为了哪一点温暖,也愿意竭尽全力去束缚自己,让自己成为更好的人...”
“你...你怎么知道...”凤剑青一怔后又止住,脑海中忽然出现她被他囚在宁寿宫那会,拼命从老宫人口中探听他过往的情景。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因为对他性情突变的态度,而放弃他,哪怕她还是害怕那样的他,却还是不肯放弃...
“小凤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那么,如果我说,我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喜欢你,没有因为你中了药性,而暴露出个性中阴暗的一面,而不喜欢你。”
“相反,我会一直地喜欢下去,没有道理,没有理智可言。”
“其实我也不愿意被注入泥塑,我也不愿意为万民去死,出生不是我选择的,灾难也不是我选择的,凭什么我就得为了一大帮不认识的陌生人,去死?其实我不愿意的...”
“我只是,一想到,一旦以后,善的那一面的小凤哥突然苏醒,会唾弃那样的我,觉得那些年手把手教导的苦心,都喂了狗,我担不起一个南国公主的责任...”
她哭道:“我还是希望好的小凤哥、坏的小凤哥,都喜欢我,我想尽力做到最好,不想让生灵涂炭,不想让南国灭族,我想让小凤哥记住最好的我...”
“小凤哥,你放手吧...我此时掉下去,是最好的结果...”
“不!你休想!”凤剑青红了眼。
罗饴糖开始去挣脱开他的手,她想在枯藤承受不住前,自己掉下去卸掉一部分重荷。
“你确定你要死吗?真的那么确定,自己死后,能唤回原来的我?”凤剑青冷笑道:“我告诉你,不可能的,以前的我再也不会回来了,那个愚蠢的我!”
“我说了,只要你敢死,我就能杀尽天下,你是不是真要赌?”
话说到这里,罗饴糖内心停止了默诵《大明真经》,说实话,她的确是打着这么个主意的。
《大明真经》里有一小节内容大概意思是这样的,只要让入魔者,遭受一次重创,重创前,在他耳里强植入一个信念,他潜在被抑制的自我就能被唤醒。
可她看了眼他悲痛的模样,又十分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要这么做了。
鲜血从凤剑青的小臂蜿蜒流下,滑入二人相攥的手心,眼下快要抓不住她了。
凤剑青目光一睨旁边苦苦抓着枯藤的妇人,道:
“你不就是为了救她吗?我成全你...”
说着,他突然松开攥紧枯藤的手,纵身抱紧她,同她一起坠下去,用自己的身体包裹她,垫在她身下。
这一刻发生得猝不及防,连罗饴糖自己都没想到,他会那么做。
就连死,他也会像这样给她做垫...
“小凤哥...”她眼泪都溢了出来,“不要哇!!”
空谷回荡着她的哭嚎声,夕光撒下随后一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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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中走了一趟,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依旧被包裹在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她惊呼一声,慌忙去摸凤剑青的脉,去探他的鼻息。
发现他竟还有气,她惊喜万分,然后,就感觉抱紧她的臂膀收紧,上方男子声音冷沉喑哑:“怎么,没死成,你失望了是吗?”
“我这种丧失理性的邪魔,你害怕了,巴不得同我一块死去是...”
罗饴糖泪流满面,用手堵住了他的嘴,“不要再说了,小凤哥,一切都结束了...就当...我们已经死过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当年罗饴糖亲娘逃亡路上,在崖边救下一只斑鸠,小斑鸠感恩,衔来树种子在崖边种下树一棵,救了现在的罗饴糖和凤剑青。
二人用新的身份,结成夫妻在崖边的谷底生活了一段时间。
这个峡谷上有个小村庄,这里的人甚少出去同外面的世界接触,不知道什么厄星,对小夫妻也很友好。
凤剑青如今每天都有罗饴糖悉心照料,身上的伤复原得很快,情绪也越渐稳定,很少有情绪失控的时候了。
就这样安定地生活了一段时间,罗饴糖每天同村里的妇人白天采桑,夜里织布,织好的布再拿去村长换物,村长有时会根据村人的产物,在村里进行消耗交换,有时村人不用的物积压得多了,则会找时间往回百里之外的小镇卖,顺便采购些村里没有的物品。
这天,村长回来,脸上愁云浓重。
“夷人打来了,镇上被杀的一个人都没有了,东西也没得卖。”
村人一听,慌张失措了起来。
“我们村地势难走,那些夷人肯定不会来我们这吧?”
“不好说,听说西山有座临山腰的村落,就几天前,被夷人杀的一个不留,那些夷族人是畜生来的,以杀戮为嗜好,我们还是要提前准备准备,要是夷人真的来封村,我们好定好逃跑的路线和方向。”村长未雨绸缪道。
晚上,凤剑青打猎回来,夫妻二人坐在榻上恩爱了一番,他突然道:“糖儿,我该回大晋了。”
罗饴糖想起白天听来的事,点点头道:“你现在身体状况稳定,也许久没有压抑不住自己的行为了,是该回去了。”
凤剑青让她同自己一起回,可罗饴糖自知已经没有什么身份立场回,便拒绝了。
“也好,这儿反倒还安全些,等事情平息,我就来接你。”沉默许久后,凤剑青终于道。
凤剑青第二天就收拾包袱离开,罗饴糖做了他爱吃的素菜包子,把熬夜做好的护身符系在了他手腕上。
虽然她一句话都没问,但凤剑青清楚,她定是猜到他要去做什么的。
临别前,她笑着推他:“快走吧,再不走天就黑了。”
男人深望她一眼,往外走出几步,突然,又旋身折回,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用力地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