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萧当然清楚, 只是他并不想与这个付佐废话。
付佐道:“我来这, 就是告诉展大人,司里早已知道你在哪了,如今让你逍遥,不过是司长不想做得太难看罢了。可若展大人再不有所行动,到时候只怕就真要以‘逃兵’论处了。”
“你不是要说关于公主殿下的事吗?”展萧终于看向他。
这个人即使什么都不做,只是在那站着, 都有一股让人心悸的寒意。
猛地开口, 让原本洋洋得意的付佐一下有些噎住了。
“展大人就这么着急?怎么,是想带着公主私奔了吗?”
展萧忽然笑了一下。
付佐不明就里, 立时有些恼了:“展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在鉴察司内还能保持这般单纯的心性,实在殊为不易。”
“展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展萧转过身看着付佐:“这话不应该我问你吗?”
付佐咬牙看着面前的人, 他如今虽然得意, 但心里其实清楚,所谓展萧失势,不过都是他自己的猜测,司长之命看不透,圣意更是难测,他其实根本没有十足的把握。
展萧看他不说话,便道:“如果你实在没什么可说,大可不用特意让我来听你的吹嘘。”
他说完便抬脚欲走,付佐只觉自己受到了鄙视,当即道:“我自然真有要说的。”
展萧停下脚步:“洗耳恭听。”
“西岐的人可到了锦州,你再不回司里,就自求多福吧。”
展萧面色微寒,只是却开口道:“该自求多福的人是你。”
“你!”付佐见展萧头也不回地走了,气得锤了一下船上木制的栏杆。
“这任务如此重要,却让你一拖再拖,你以为你还是以前的展萧吗?等着瞧,我让你走不出今风渡!”
他低声自语,而后捏紧拳头离开了。
*
永安,宫城。
宁帝李炎拖着疲累的身体,到了仪凤宫。
姜皇后亲自出来迎接,还一早命小厨房备下了夜宵。
姜皇后出身永安大族姜氏,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在宫中这么些年,几乎从来没犯过错,完美得令人觉得不真实。
宁帝李炎这些年换了多少宠妃,可他若累了烦了,唯一到的地方还是仪凤宫。
“圣上也该顾念着身体,便是事务再多,总不能忘了休息。”姜皇后亲自为李炎除了外衣,又吩咐宫人将备好的茶点都端上来。
李炎在软榻上坐下,摆摆手:“今日不吃了,没胃口。”
姜皇后过来轻轻为他捏着肩:“圣上怎么了?往日都要用一些的。”
李炎闭眼靠在她腿上:“朕哪里还有胃口。如今那西岐王赫连同盛要亲自到永安来。”
“是为了福微的事吗?那孩子从小脑子灵活,这回倒真让人有些意外。但臣妾看,未必不是好事。圣上当初,不也是假意与西岐王和亲吗?”
李炎心道,他自然是假意和亲,为的不是帝令吗?
皇室有传言,“得帝令者可得天下”,那帝令里的秘密,必可以救人于水火,他若得到帝令,还怕什么西岐?
可谁能想到,不过一个李忘舒而已,竟这么久都毫无进展,生生拖得赫连同盛都要入京了。
姜皇后见李炎不说话,思量自己方才的话兴许不妥,于是又道:“圣上也不必过于忧虑,老话讲‘船到桥头自然直’,那西岐王不也有段日子才能到永安来,提前商议好对策,咱们也不会落了下乘。”
“哪有那么容易。福微就是同她那个娘一样,固执。”
姜皇后的手顿了一下。
李炎感觉到了,起身看向她:“你说,那蕙妃是不是固执?”
姜皇后垂下眼帘:“当年蕙妃妹妹入宫时,便闹了些不愉快,那几年圣上没少与蕙妃妹妹置气,后来福微出生了,才缓和一段日子。圣上心里终归念着蕙妃妹妹,便是她固执,可圣上不正是爱她的固执吗?”
李炎看着姜皇后,总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默了一会,忽然拉着姜皇后的手道:“这些年苦了你。当初李烁与朕争她,多亏你在先皇面前替朕美言,这些年,朕从未忘了。”
姜皇后脸上露出淡淡笑意:“臣妾妇道人家,哪里有那么厉害,圣上待她好,先皇都看出来,臣妾的几句话,何足挂齿。”
李炎又躺下,闭上眼睛,却还拉着姜皇后的手:“朕这些年身边女人不知多少,唯有你可解忧愁,姜梧,你可后悔嫁给了朕?”
姜皇后脸上的笑意仍旧保持得完好,只道:“臣妾只做好分内之事,当不得圣上如此夸赞。只是蕙妃妹妹毕竟已经走了,她只有福微这么一个女儿,倘若福微寻回来,圣上要罚她,也要三思。”
李炎长叹了一口气:“你呀,就是为别人想得太多,为自己想得太少。”
姜皇后没再说什么,只是抽出手来,为李炎一下一下按着额头。
*
“母妃……”
李忘舒忽然从梦中醒来,大口地喘息着。
“怎么了?”展萧原本就不是个睡得很深的人,自然也醒了过来,当即走到床边。
他点了灯,瞧见李忘舒带着几分害怕的目光。
“做了噩梦?”
李忘舒抱着腿坐在床上,她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噩梦。
她梦到了长乐宫里,好像是她母妃的人,执剑站在火场之中。
可她母妃明明是自戕而死的,而且,那时她太小,甚至都不记得母妃到底是什么模样。
她看向展萧,也不知为什么,看到他在身边,忽然觉得安宁不少。
“梦里的事情做不得数,醒来了,忘了就是。”
他安慰人的时候,倒没有平时那几分杀气。
只是李忘舒却一时有些缓不过来,她于是问道:“你有多久,都没见过你爹娘了?”
“开顺三年,我四岁,他们就死了。”
“四岁?”李忘舒实没有想到,展萧会给她这样的回答。
展萧点头:“那年是我们那里大旱的第三年,连树皮草根都吃不到了,他们挺不过冬天,先后死了。”
“那你呢?你才四岁,就记得那么清楚?”
展萧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是就是记得很清楚,我从屋子里出来,看见一队人从我家门前经过,就想去求助,让他们把我爹娘埋了,结果我太久没吃东西,就晕倒了。”
“那后来呢?”李忘舒第一次听见展萧提起他的过往,不知怎么竟觉得揪心。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我们那个村子了。那是一队难民,其中一对夫妻见我是个男孩,就把我带上了,也没怎么给我吃东西,想着让我自生自灭,谁知我命硬,挺过来了。”
“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吧?”
“那会已经没感觉了,只知道有东西就要去抢。”
“我也是四岁的时候,没了母妃的。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连母妃的样子都是模糊的。”
“不记得是好事。有些事,记住只会是一辈子的伤疤。”
话出口时,展萧脑海中便又想起那些熟悉的,为了生存搏命的场面。
尊严、礼仪、教养,通通都是没有的,逃难路上的人,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吃,吃饱了,继续走下去,抢不到吃的,就死在荒野中。
李忘舒看着他,忽然觉得面前的这个人,似乎和她曾经以为的不太一样。
她忽然开口:“你这么照顾我,真是为了那些银子,为了什么不让西岐人如愿吗?”
展萧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散了发髻,坐在床上,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倒好像是个可怜巴巴的小姑娘。
他从未对任务对象生出不忍,可如今,却总觉得难以开口。
他没回答,李忘舒却也不急,她想起了王大娘的话,她想与展萧坦诚以待,只是展萧呢?
过了好一会,李忘舒才听见展萧的声音。
“还有不多久,就可以到今风渡了,到时拿银子给殿下重新买衣裳吧。”
李忘舒看着他,微微蹙眉:“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展萧起身:“兴许衣裳不舒服也是做了噩梦的原因。殿下既怕那些粗布料,到时买绸缎里衣。”
他重新走回到铺着草席的地方,就那么坐在地上,靠着一根柱子休息。
李忘舒望着,忽觉心里空落落的。她重新躺回床上,却睁着眼睛,怎么都睡不着了。
今风渡。
过了今风渡,就是锦州城外的白沙渡,离锦州越来越近了,她与展萧分开的日子,大抵也越来越近了吧。
或许她本不该多嘴问那一句的,既不信他,又何苦招惹他。
第37章 不速之客
四月初五, 这艘从北河渡口一路南下的船到了前往锦州这条水路上最为繁华的渡口——今风渡。
今风渡属潜浪城,因在水路交通的要道之上,故而来往客商众多, 城中也因此极为繁华。不过这繁华倒与永安或并州不同,大多是买卖交易之处, 其余产业都是自此生发。
随着夏日临近,又是一路往南边走,天气自然越来越热。
李忘舒离开永安时,尚需薄斗篷遮风, 如今到了今风渡, 只消穿一件薄衣便已是正好。
商船停靠今风渡, 无论是船工还是搭乘的百姓都要下船游玩采买一番。
一则携带的食物到了这里已经所剩无多,虽然白沙渡已然不远, 但总不能饿着肚子;二则天气渐热, 但凡还有余钱的,总要买两件夏日衣裳备着。
李忘舒自也跟着展萧下了船,不过是为了到医馆去看病的。
万青山还记着展萧的伤,说什么都要推荐他去潜浪城最好的回春堂再去瞧瞧,展萧与李忘舒推脱不过,又怕身份暴露, 只好顺了他的意思。
好在那回春堂离渡口并不远, 不到半个时辰两人便已到了。
这回春堂果然不愧是潜浪城里最有盛名的医馆,一大早便已人满为患。
李忘舒还没有在外头的医馆看过病, 望着这熙熙攘攘的人,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时候, 身旁那人倒忽然拉起她的手腕。
李忘舒看向他。
展萧倒是一脸朗月清风之貌:“人多, 恐殿下丢了。”
李忘舒被他这么一说, 立时偏过头去:“你且记着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展萧几不可察地浅笑了一下:“记得。”
只是手上一点没松,领着李忘舒往回春堂走去。
两人自那医馆的小厮处领了号牌,便在一个大堂内等着,原以为很快便能轮到,谁想到又等了半个时辰。
李忘舒哪在人堆里,尤其是病人堆里待过这么久?只觉得耳中嗡嗡乱响,心内一阵烦闷。
好在待见了医者,倒是在后院僻静之处。
看诊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据说姓白,满面红光,声若洪钟。
对着展萧一番“折腾”,这才将自己那些奇怪的家伙什都收起来。
“你这伤什么时候受的?”
“已有五六日了。”
“没有及时处理吧?”
展萧点头。
那老者脸上竟露出鄙夷的笑来:“你们这些年轻人,仗着自己身体好,总是不珍惜,现在好了,落下了病根,就算是我,也只能替你缓解一二。”
一听这话,李忘舒有些惊讶:“敢问白神医,病根是什么意思?”
在船上时,孟郎中可是说恢复得不错,还夸展萧身体底子好呢。
白神医又看向李忘舒:“神医可不敢当,不过这病根嘛。你夫君乃是利器入体,原本需要将腐肉清理,及时上药,外用内服,方可痊愈。可他当时处理不够细致,事后虽然补救,但为时已晚。如今伤口外头是好了,可里头长得并不那么牢靠,倘若有个阴天下雨,难保不会发作。”
“发作?”李忘舒微惊。
白神医又道:“轻则隐痛,重则牵连筋骨,这就看他造化了。”
“那没有什么医治办法吗?”
白神医拿出笔打算开方子,闻言又看向李忘舒:“小女娃,这样的病根可没有神药能药到病除,靠的就是将养,倘若你照顾着他,待他好些,他自然没有那么难受。倘若你存心气他,又与他争吵,一分病痛到时也成了三分。”
李忘舒有些尴尬地看了展萧一眼。
她与展萧并不是真夫妻,可这些话又不能和这位老神医说。
白神医龙飞凤舞地开了个方子:“拿着这个去,配成丸药,吃上一月,能保你以后痛的时候没有那么痛。小伙子,你可能忍得住?”
“晚辈无妨。”
白神医欣慰地点点头:“与你妻子好生相处,你们尚且年轻,切莫不懂节制。”
白老神医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笑容。
展萧愣了一下,旋即低下头去。
李忘舒起先还没反应过来,可她到底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稍一思考,便知这位“没个正形”的老神医是让他们节制什么。
两人也不知是怎么从那老神医看诊的屋子“逃”出来的,只觉得手不是手脚不是脚。
拿着方子,便可到回春堂配药的地方买配置好的丸药。
只是这里看病的百姓多,等着拿药的人也多,两人到了这,不免又要接着等待。
方才被那白神医取笑几句,这会李忘舒和展萧倒谁也没再开口。两人看着是在一处等着,细瞧又好像在各等各的。
正在百姓们等着拿药的档口,忽听得回春堂门口传来惊呼推搡之声。
展萧抬手将李忘舒护在身后,两人一起朝声音来处看去。
但见几个身着异邦服饰之人,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不由分说便将原本好好排着队的百姓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