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萧望着她,身上的伤口钻心的疼。
他紧攥着自己的剑,缓缓放下手去,足够坦诚,也足够伤人。
“是。”
分明只有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李忘舒只觉得自己面前仿佛出现一道巨大的鸿沟,她和展萧站在两端,分明能看得清彼此的样子,却渐行渐远,只能分道扬镳。
“为什么?”
“因为帝令。”
“那你向我说过的话呢?你的承诺,你的誓言,通通都是假的,是演出来的,是吗?”
可这次他却没有回答。
像是琉璃破碎,碎片溅落了满地,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让人睁不开眼睛。
展萧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他想看清李忘舒的样子,可忽然之间,就如同被投入深水之中,他被包裹起来,耳中一片嗡鸣。
“精彩,真是精彩啊。”付佐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昔日展萧是鉴察司内最璀璨的明珠,深得司长器重,不管什么任务都能完成得极好,而他不过是个随时可以被碾死的蝼蚁,兴许司长都不知道他叫什么。
可现在不一样了,展萧失败了,带回公主,找到帝令的,是他付佐!
今后,所有的荣耀、富贵,都是他的,他才是鉴察司里最厉害的暗探。
“展大人,这里可都是豫州、锦州两地能调动的精锐,你不会还打算负隅顽抗吧?”
暗探行事,多靠智取,虽然司内传言展萧武艺高强无人能敌,但双拳难敌四手,他可是调动了几十人马,如今还有不少潜藏在旁边的房屋中,展萧就是长出翅膀来,也未必能离开。
付佐觉得,自己已是胜利在握,于是越发嚣张起来:“展大人,是自己交出公主,还是我来动手呢?”
“我果然不该信你。”李忘舒冷笑了一声,“宋珧也是你们鉴察司的人吧,言旷也是,对吧?你可瞒得真好,演技卓著,让人难望项背。就为了帝令,李炎可真是有耐心,和我周旋这么久。”
她扔下那块令牌,走到展萧面前,离他更近了些:“我此前想不通,怎么每每绝境你都有办法脱困,连被关进金田县的大牢你都能出来,如今看来,倒是我白担心你!你既是鉴察司的人,那小小一个县衙的大牢又哪里困得住你!”
她眼眶微红,眼中似盈了水雾一般:“展萧,是我李忘舒有错,错在竟相信了你!”
当啷。
一柄毫无装饰的匕首掉在了地上。
那是在并州时,展萧托季飞章交给她的,屡经变故,几次差点遗失,她都好好找了回来。
她自小被父皇厌弃,又没有母后疼爱,几乎没人送过她什么用了心思的东西。
她将那匕首好好保存,把它当作这一世收到的第一件礼物,却没想到,所有的用心,换来的竟都是荒唐。
耳中的嗡鸣声越来越响,好像怎么都无法挣脱。
展萧听见李忘舒在跟他说什么,可就好像被浸入水中一般,什么都听不清楚。
他想开口,想同她解释,可话到了嘴边,却仿佛被封印住一般,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只有身体的疼痛,清晰地刺激着他的大脑,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更告诉他,鉴察司,不再是往日的鉴察司了。
久未等到展萧的回话,付佐有些等不及了,他不耐烦地走上前来,抬手就要拉扯李忘舒:“够了,戏演到这里也差不多可以停了。从此以后,帝令这个任务,就和展大人没有关系了。”
“别动她。”
展萧终于开口。
才要挣开付佐的李忘舒愣了一下,只觉眼前闪过一道暗影,下一瞬,温热的液体便滴到了她的手上。
“你……”付佐捂着脖子,瞪大了眼睛看着展萧。
他失去了力气,不受控制地松开了李忘舒的胳膊向后倒去。
他的宏图伟业,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可笑地收场,可他却用尽最后的力气,拉响了一支闪着光冲上天空的竹信。
烟花传信,展萧再熟悉不过。
下一瞬,那些付佐带来的人,便如同不要命般冲了上来。
展萧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如同回到了初入鉴察司的那一年,被选中的少年人,要在鉴察司内历经多番考验,在炼狱一般的牢狱内厮杀,只有活下来的人,才能成为鉴察司的一员。
他的耳中只剩下那个嗡鸣的声音,如同山崩海啸越来越大,眼前冲上来的人影一浪一浪,他近乎凭着本能在挥剑。
他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李忘舒身着悬丝缎长裙的模样,竟与鉴察司内阴暗的牢狱融为一体,一面是她娇嗔地说不愿坐在地上,一面却又是地牢厮杀十不存一。
他疯了一样挥剑,软剑如同被灌注了疯魔却顽强的生命力一般,那些冲上来的付佐带来的人,转瞬之间便一茬一茬地倒下。
这整个巷道内,如同成了炼狱,只剩下猩红的血,和令人心悸的气味。
炽烈骄阳,照不尽内心的黑暗;灼热炙烤,却无法融化已经冰冻的污秽。
在这处巷道西南的一座小楼之上,身着异邦服饰的赫连同盛,放下细瓷茶盏,缓缓道:“成大事者,最忌真心。是一柄好剑,可惜了。”
他身旁的侍从听不懂意思,却能看懂那小巷里一边倒的战况。
“大王,我们何时出手?”
赫连同盛起身,看着那巷道中的一片狼藉:“现在。”
作者有话说:
展哥乱杀
第41章 覆舟
李忘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杀戮地狱一般的巷道内逃出来的。
她只知道她要离开这里, 离开潜浪城,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离开展萧。
她没命地奔跑着, 不敢回到码头,不敢登上商船, 她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却又根本不敢停下。
那新买的悬丝缎的百迭裙,此刻早已溅上血污,而因她奔跑躲藏, 裙脚已然被扯开一道裂口。
好好的衣裳, 穿了还不到一个时辰, 就已经损坏,无法再恢复了。
就像她与展萧, 好像他们之间出现了一道裂隙, 越来越宽,想不到任何复原的办法。
李忘舒只觉得眼睛直辣辣地疼。
奔跑时的风吹过她的脸颊,刺痛发烧,吹得她眼中一片模糊。
她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流泪,不能有一点胆怯和害怕, 可是也许风太大了, 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
她好像发泄情绪一般,竟比之前跑得更快些, 她其实根本不认识潜浪城的路,只是凭着直觉在跑向这座城的边缘。
她能感觉到有人在追她,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已经死了的付佐的人, 更或者, 是鉴察司的人。但她已不想知道了,她只想到锦州,越快越好。
口干舌燥,嗓子像被划开了一样疼,她终于看到潜浪城的城门,并没有多宏伟,只是却站满了盘查的人。
在那一天之前,李忘舒从不知道她会有那么大的本事。
她拆了头发,干脆将衣裳撕了几道布条,从地上抹了满手满脸的灰,如同一个乞讨的人一般,在潜浪城城门附近的商贩间伺机而动。
这里是商路要道,最不缺的就是商贾,最不缺的就是运送货物的马车。
她注意着每一辆经过的马车,若有泪了便随意用袖子擦了,若被人赶走,就换到下一个地方。
她趁着那些真乞丐上前乞讨时,竟真的找到机会,趁人不注意,钻进一辆由两匹马拉着的运送货物的车内。
那蒙布之下本没什么地方,可她生得瘦弱,竟有了好处,便在那两个货箱当中的一点缝隙内,她屏着呼吸生生挤了进去。
李忘舒怎么都没有想到,她是以这种方式离开潜浪城的。
她在那货车里听着商队的主事与看守城门的侍卫交谈,听着他们查对了路引,又听得那侍卫的交谈之声渐行渐远。
她知道自己离开潜浪城了,可她却一点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却只剩下浓烈的无法纾解的悲伤。
她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泪水却像决堤一般,止不住地流。
她的脑海里,只剩下展萧的身影,他浑身浴血,在那巷道之中,对着昔日同僚毫不留情。
*
日影西斜,临近码头的巷道中,是浓浓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此间偶有路过的百姓,吓得连报官都忘记了,只知道没命地逃跑。
小小的一条巷子里,看起来毫无温度的日光之下,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只有一人还站着。
他脸上身上都是血迹,执剑的手却依旧坚定。
剑尖挂着一点斜照的日光,如同要凝结成冬日最尖利的冰锋。
都死了,那些要带走李忘舒的人,都死了。
可李忘舒也消失了,无影无踪。
展萧忽然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他如同一尊僵硬的雕像一般,直直地向后倒去,映入眼帘的,是潜浪城碧蓝的天空。
一丝云都没有,如同他初见李忘舒时,她一双明亮,又有些狡黠的眼睛。
*
红日西沉,潜浪城这座临近北江的繁华小城渐被暮色笼罩,本该是一片安宁祥和。
而此时,城中最好的酒楼内,却传来杯盏碎裂的声音。
声音不大,但足够让那回禀消息的西岐人吓得颤抖。
“人跑了,一个女人,你们让她跑了?”赫连同盛站起身来,眼中隐有怒火。
那西岐将官是呼延海的族弟,名叫呼延吉,此时跪在地上,忙道:“属下派人紧紧跟着,可那女子太过狡猾,竟然在人群中伪装,我们自看不到她起,已经找了两个时辰,都没有找到,想来……离开这里了。”
“蠢货!”赫连同盛一脚踹在他身上:“那那个男人呢?他与那些人缠斗那么久,再好的体格也该耗尽力气,怎么没见你们带他回来!”
呼延吉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回禀大王,那个男子我们见他倒在地上,刚准备出手,忽然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好多一身黑衣的蒙面人,他们都功夫高强,我们被他们绊住了,等他们撤退,那巷子里已经没有了那个男人的身影!”
“要你们有何用!”赫连同盛又是一脚将呼延吉踹倒在地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攥了攥手上的扳指。
他起先只是有些怀疑那貌美女子是逃婚了的福微公主,如今倒是可以几乎肯定了。
虽然在楼上,不曾将那拦住他二人的男子的话听得太清楚,但能有这般阵仗,除了如今失踪的福微公主,在大宁这样的地方,倒想不出还能是谁。
只是这次错过了机会,不知还能不能有这样的天赐良机。
“大王,那我们如今,该怎么办?”
呼延吉是个武将,倒不至于挨了两脚就没命,这会他还能爬起来继续听候差遣。
赫连同盛在椅子上坐下:“如今大宁内里厮杀这般激烈,想必这帝令比我们所估计还要非同寻常。”
“听说大宁有句话‘得帝令者得天下’,大王要北上,若能有这大宁的宝贝相助,当事半功倍呀。”
“若非你们这群蠢材,那帝令如今就是我的囊中之物!”
“属下有罪……”
赫连同盛摆摆手:“行了,把头磕掉了,也找不回人来。”
呼延吉抬起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最后又把头低下了。
赫连同盛转着手上的扳指,开口道:“将我们带来的人马分出一半去,沿着这个潜浪城周围寻找那个女子和那武艺不凡的男人,若是找到,即刻传信。”
“是!”呼延吉连忙应下,随即又有不解,“那大王是要……”
“这大宁看来比我们所想更有意思,我们尽快启程,北上大宁的都城永安!”
“是!”
*
展萧再醒来时,已是在一间屋内了。
外面一片漆黑,屋里点着灯,映照昏黄的光线。
他一睁眼,就映入眼帘两个熟悉的脸。
“展大哥!”言旷眼睛一下都亮了起来。
季飞章却是皱着眉,桃花眼里好像有几分迷惑:“你好点了没?”
展萧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和后背传来清晰的疼痛,仿佛是在告诉他,他不好,很不好。
“李忘舒呢?”
他声音嘶哑,目光呆滞地看着天花板,却开口就是李忘舒的名字。
季飞章很是明显地翻了个白眼:“我的展大哥,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你的公主呢?”
言旷拉了拉他的衣裳,摇摇头,自己回答:“公主殿下不见了,我们的人找了一晚上,虽然不敢动用鹰组,但你能调动的影卫应该比鹰组更厉害,这都没找到殿下,应该是混出城了。”
“她走了……”展萧如同在自言自语。
季飞章又是一个白眼:“走了不好吗?你倒是痛快了,大杀特杀,没有一百也有几十,那般情况,不赶紧走才是傻子。你可想过没,那都是鉴察司的人,你现在怎么回去,怎么交代?”
“此去锦州,最少也要一天路程……”
季飞章彻底无语了,他翻了最后一个白眼,离开床榻边,没好气地坐到了一旁的凳子上。
“言旷,你最好敲敲他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都进了水。火都烧到眉毛了,还担心福微公主呢。为了公主,险些把一条命都丢进去,真是疯了!”
言旷叹了口气,给展萧倒了碗温水端过来:“展大哥,要不先喝点水吧。”
展萧没有动,他就好像被抽走了全部力气一般,可不管睁开眼还是闭上眼,眼前全是李忘舒的样子。
她不通庶务,连一两银子能做什么都不知道,她孤身一人,又被鉴察司围困,该怎么去锦州?
季飞章越看展萧,越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见言旷端了水,展萧也没有反应,又气得从那凳子上蹦起来。
“展萧,我和言旷来这里不是为了陪着你死的。咱们一道从鉴察司那样的地牢里出来,也算是过命的交情,言旷敬佩你,拿你当大哥,我当你是好兄弟,可你也该想想眼下该怎么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