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这年,妹妹许妙刚刚五岁,还没入校读书,只会背几首简单的诗,都是许妍闲暇时教给她的。
妹妹很听话,从不乱跑,也不乱动东西,平时都是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边,给点什么玩物就能摆弄一小天,许妍平时放学回来,她都安静坐在炕上玩。
……
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许良还没回家,刘兰气的要死,叫许妍出去把他找回来。
许妍听见了,立刻就从家里跑出去找。
夏天,天黑的晚,但今天看着怕是要下雨,这会儿功夫天黑的跟锅底灰一样的颜色,还伴着大风,许妍抱着双肩,从家里出来后,就一路走一路喊,按着许良惯常会去的那几个小伙伴的家,挨家挨户的找,最后却在一户人家院外的稻草垛上发现他的。
许妍倒是习以为常了,只叹口气走过去,捏着许良的耳朵给他喊醒。
许良揉着惺忪的睡眼,口齿不清的说:“姐,我饿了。”
“你还知道饿,饿了怎么不回家?”
许良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稻草,一晃一晃的跟在许妍后面回了家。
到家里,刘兰早就拿着裤腰带等在门口呢,许良一见,吓得直接藏在许妍身后,可无论怎么着,这顿打都是躲不掉的,许妍挡着护着,最后那腰带都落在了自己身上,细白的胳膊上被抽的一道道红檩子,许妍也不声张,就自己默默的疼,倒是没挨到几下打的许良还躲在许妍身后呜呜的哭,许妍拽过他的胳膊,低声斥他一句,“还哭,再哭还要挨打,赶紧进去吃饭了。”
那时候许家家里穷,虽说有两晌地种着,但防不住总发大水,收成不好的时候,全家人都得饿肚子,家里最常吃的就是土豆跟大碴子,蔬菜就是白菜,偶尔能添一道鱼,因着总涨水,鱼多,也算是能吃到点荤腥。
这天晚饭,许妍父亲许长龙又没回来,不用问也知道他在哪,空闲时间,他一般都扎在赌/场里,大多数时候都见不到人影。
母亲刘兰每到吃饭的时候就要开始骂人,从娘家骂到婆家,从老骂到小,当然,骂的最多的就是许长龙,说她十三岁就被许配到许家来,从嫁进来后就像个奴才似的伺候这一家子人,到现在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可这死鬼倒好,数他潇洒自在,一天到晚不归家。
有时候说着说着就要哭起来,往往这时候,许妍也就吃不下去了,默默放下碗筷躲在里间屋子里看书,饭桌上,刘兰还在哭骂,妹妹许妙默默吃饭不吭声,许良像个饿狼一样把桌上的吃食都扫的差不多,捧着圆鼓鼓的肚子下了桌。
到了夜里,外头的雨不打一声招呼的“哗”一下就从天上漏下来,或许是因为那时候家中房子破旧,没有玻璃窗,夏天的时候,窗户都是用一层塑料布糊上的,房子不隔音,才显得外面的雨下的惊天动地。
下雨天准要停电,许长龙不回家,她们娘几个就睡在一铺大炕上,许妍抓着妹妹的手,两个女娃相互依偎,雷声响了,就蜷缩在被窝里,一动不敢动。
这样的夜里,只有弟弟许良睡的最快,细细的鼾声被雷声盖过。外面的世界那么喧嚣,反倒显得屋子里安静极了。
许妍睡不着,睁着眼睛与黑夜对视,这样的夜实在太漫长。
那个时候的许妍总在想,这时间可不可以过的快一点,早些长大,早一点离开这个地方,通常她都是在这样的沉思中慢慢睡去。
……
许妍要代表学校参加县里面举办的作文大赛,平时放学回到家里,除了做完老师布置的作业后,她其余的空闲时间都要做各种家务活,写作文就只能利用在学校里的课余时间。
下课后,周围的同学都三五成群去操场上玩了,只有许妍留在教室里写作文,她从桌洞里掏出作文本,用钢笔一笔一划的写上题目,然后撑着下巴望向窗外,仔仔细细的思考着内容。
这样的时候,她只是学生许妍,她不是谁的孩子,不是谁的姐姐,不需要被家务所累,她是最自由的,在文字的海洋里畅快的遨游。
她的脑海里装得下一整个世界。
中午午休的时候,许妍刚一出教室就看见了路从,他顶着一脸的伤却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双手揣在兜里,从许妍面前晃过。
虽然是邻居,但以往两人见面都像是彼此不认识一样,从来不打招呼,但这次许妍碍着他借自己雨衣的情分,见到他就不好意思不说话了。
只不过许妍话少,见到路从就只是笑了一下,许妍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姑娘,但她生的白,又有一张鹅蛋脸和一双很亮的杏仁大眼,笑起来微微弯曲的弧度,像月牙一样好看。
路从瞧见她朝着自己笑,意外之余有些微微的晃神,但他没有回应,只那么面无表情的从许妍面前走过。
许妍轻扯了下嘴角,没什么滋味似的,等路从已经走出走廊后,她才重新迈步出去。
照旧要来到老地方,许妍屁股刚沾到木桩上,就看见两个不速之客——王大胖和路从。
路从看见她没什么反应,倒是王大胖嘴欠的毛病又犯了,问许妍,“哟,这不是许妍吗?放学怎么不吃饭啊?哦……我知道了,是不是没钱吃不起啊?”
路从在他话音落下的下一秒,一巴掌就呼到了王大胖的后脑勺上,“不会说话就少说,不会变哑巴。”
许妍瞪着王大胖,她虽然话少,但从来不是忍气吞声的个性。
“我不吃是因为怕吃成像你这样的大胖子,你有什么资格嘲笑别人穷,没有你爹,你算什么!”
王大胖打小哪被人这么骂过啊,他被许妍气的要死,直接就奔着许妍来了,看那架势是要动手,许妍根本不怕他,站起来挺直脖子等他过来,结果王大胖刚迈出一步,就被路从拎着后衣领给拉了回去。
作者有话说:
摔pia叽就是东北这边小孩子玩的一种游戏(大概就是用纸折成一个形状然后摔在地上,好像是,我应该没记错……)
大碴子就是大碴粥(东北很常见)
第3章 1990年
王大胖挣着肉垒上去的胳膊,发出哭唧唧的声音吵嚷着,“从哥,她骂我!”
“是你嘴贱,找骂。”
“你怎么帮她不帮我啊,谁是你好哥们。”
路从松开他的衣领,“再废话你就哪来回哪去,以后别跟着我。”
他们的声音渐渐远了,许妍盯着两人的背影看了好些时候。
她想不明白,路从为什么会愿意带王大胖这样的人玩,在许妍看来,路从虽然一副很不好惹的样子,但其实从没主动招惹过谁,他不过是睚眦必报罢了。可王大胖不一样,他嘴贱,爱撩骚小姑娘,自尊心又极容易受损,动不动就欺负人,在学校里仗着路从的名头狐假虎威的事没少做,王大胖才是最令人讨厌的那种人。
不过别人怕他王大胖,许妍可不怕,她虽然看上去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但骨头和脾气都很硬,而且因为常年干体力活早就练就一身力气,王大胖那一身虚肉肥膘,真要打起来,她能把王大胖打的哭爹喊娘。
但不管怎么说,今天这事路从也算是帮她,她没有别的可以回报,那只能等下次路从他爹再动手时,她想法子救一救他了。
一星期后,县里举办的作文大赛比赛结果公布出来了,许妍那篇《峨眉山的雪》获得了二等奖,奖品是一个文具盒和一管钢笔。
班主任一直在夸许妍的作文写的很灵动,在写文章这方面极有天赋,将来可以往这方面努努力,能成为一个作家也说不定,她知道许妍爱读书,也了解许妍家里的境况,便主动说,如果许妍有想看的书就跟她说,她家里书籍很多,没有的可以帮许妍去借,许妍满心都是感激,点头如捣蒜一般,嘴上一直说着感谢老师的话。
晚上放学,许妍宝贝似的抱着书包,因为里面装的是她的奖品,她甩着两根麻花辫兴高采烈的往家跑,就想着第一时间与家人分享喜悦。
到村子里,遇到了王二婶,人家看她今天格外高兴,就笑着问:“许妍,啥事这么开心啊?”
许妍腼腆一笑,也不藏着掖着,直说:“我作文获奖了。”
“哟,这孩子有出息,给的什么奖品啊?”
“钢笔和文具盒。”
说完,她又一路跑回家,结果一进家门,许妍就傻眼了。
厨房里就跟遭贼了一般,锅碗瓢盆都摔在地上,碎的碎、破的破,里屋还有哭泣声,大人的和小孩儿的。
这样的情况在她家里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许妍已经不需要问什么,就已经猜测到了。
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垮下去,走进里屋,小妹许妙过来扯住她的手,声音像蚊蝇一般又带着口齿不清的,一字一顿的说:“爸、跟……妈,打架了。”
刘兰披头散发的坐在炕上哭,声音惊天动地的,仿佛能将房盖掀开。
许妍拉着妹妹的手,轻轻拍许妙头顶,低声说:“妙妙乖,自己去玩。”
在年幼妹妹和弟弟的心里,许妍才是他们的依靠,听了许妍的话,许妙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乖乖点头,回到最里间的屋子里趴在炕上玩草叶。
许妍放下书包,出去洗了一条热毛巾,来到刘兰面前,将她脸上被泪水沾着的头发一点点撩到后面去,再帮她擦脸。
刘兰抢过她手里的毛巾,却将她一把推开,用哭哑的嗓子尖声的喊骂,“你们老许家没有一个好东西,给我滚远点,要不是你们这几个小孽种,我早就一头扎到河里去了,哪会儿像现在这样,死不起活不起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许妍隐忍了许久的眼泪一串串落下来,她不敢哭出声,更不敢在刘兰面前哭,只能去厨房里默默的收拾东西,又小声的落着泪。
她爸好赌,又赌瘾成性,家里的底子都被他败光了,许妍三岁的时候,她家住的是砖土结构的大房子,日子过得也算不错,可后来,她爸赌输了,没钱给人家,就用这大房子跟人家换了小房子,后来这日子便一天不如一天,三岁之后的许妍,几乎每一天都是在父母的争吵声中度过的。
有时候许妍会可怜许妙,想着,当初她妈何必发善心把许妙带回来呢,倒不如当初冻死在路边,下辈子投个好胎,也好过在这样的家庭里煎熬度日。
旁的人家虽然穷,但至少父母和睦,过的也是正常日子,一家人在一块,和和美美的,哪怕吃糠咽菜,也是美好的生活。
可他们家……
泪水模糊了许妍的视线,她抬起胳膊抹了一把眼泪,这会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再一抬头,瞧见路从跑进来,他手里拎着个网兜,网兜里装着三个苹果。
一见许妍家的状况,路从愣住了。
许妍急慌慌抹了把眼泪,“你来有事吗?”
路从像是刚从状况中回神,迟钝的“啊”了声,然后说:“我爸让我给你们送苹果。”
许妍家里那时候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苹果,就算有条件买的时候,许妍每次也只能分到苹果皮。
苹果这种东西对于许妍来说,是顶珍贵的。
她摆摆手,“你拿回去吃吧,帮我谢谢路大爷,我们……我们家有。”
路从轻轻皱了下眉头,却是二话不说把网兜扔在锅台边上,“我爸让我送来的,你们不吃就扔了。”
他说完就跑了,许妍在后面怎么叫他,他都不理。
刘兰在屋子里面许是听见了,方才碍着面子没出来,这会儿才拢着头发从里屋走出来,看着苹果说:“收着吧,去年冬天我帮路从织了件毛衣,他爸是为着这个才送苹果感谢的。”
刘兰跟着许妍一起把厨房收拾了,然后才开始做晚饭。
哭也哭过了,骂也骂过了,这日子还是要照样过下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许妍作文获奖的事最终只跟小妹一个人分享了。许妙年纪小,还不是很懂获奖是什么意思,许妍就摸着她的头发跟她解释说:“就是姐姐写的作文被人喜欢,被人表扬了,就像妙妙听话懂事,姐姐表扬妙妙一样。”
许妙笑的见牙不见眼。
许妍将获奖给的文具盒留给了许妙,而那只钢笔,弟弟和妹妹都暂时用不到,她才能心安理得的自己留下。
……
十几岁时,正是青春期初躁动的年纪,许妍学习好,长的也好,在学校里,还是有很多男孩儿暗恋着她。
有人胆子大一点,干脆送上情书一封,将许妍挡在走廊里,把装在信封里的情书交给她,许妍烫手似的,想要还给那个男孩儿,他却红着脸说:“你,你回去看看。”然后便跑了。
后面传来一声讥笑,“哎呦,许妍搞对象呢?回头我就去你家里告状,看你妈打不打你。”
许妍脸皮子薄,闻言脸蛋一阵涨红,恨不得当场就把那封情书撕了。
她咬着牙回头盯死那王大胖,“你眼睛瞎了,从哪儿看出我搞对象的,你要敢去我家里瞎说,我撕烂你的嘴。”
“死丫头片子,你还撕烂我的嘴,看看咱俩谁撕烂谁。”
王大胖冲过来之前再一次被路从拦住,“许妍是我邻居,你能不能不惹她。”
路从眼珠子一蹬,眉毛一横,看上去又凶又狠,王大胖惹谁也不敢惹他。
“我知道你们是邻居,那不就只是邻居么,你怎么总向着她。”
路从瞥了许妍一眼,后者脸蛋通红,胸脯一上一下的剧烈起伏,一看就是气的不行。
他抿了下唇角,对王大胖说:“我们两家关系好,她妈让我在学校多照顾她点。”
许妍自然听见了这话,可也知道,依她妈的性子是不可能说出这话的。
她凝着眉,看着路从,也没言语。
倒是王大胖,半晌才迟钝的“奥”了声。
他在学校横行霸道惯了,偏偏遇上许妍这么一个敢跟他对着干的主,偏偏他又不能拿许妍怎么着,眼下是不爽极了。
“我不用谁照顾我,王大胖你给我记着,以后少惹我,别以为我许妍是好欺负的,你要是把我惹急了,咱俩走着瞧,我许妍要是打不服你,我就跟你姓!”
王大胖眼睛都气红了,“从哥,你看她,她都不领你情。”
“你闭嘴吧。”
许妍从路从身边经过时,被他拉住胳膊,突然的肢体接触令许妍下意识的往后面一躲,“你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