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在城市的新家住了两天,可每次早晨醒来时都有一种恍惚感,要用几秒钟的时间彻底清醒过来,然后知道,她和路从已经不在老家了。
今早睁开眼时没见着路从,想起他说今天要去大岗看看有没有活儿干,本来还打算早点起来给路从做早饭的,可一睡就过了头。
屋子里静悄悄的,显然人已经走了,再看表上的时间,六点钟。
也不知道他是几点出门的,早饭有没有吃。
许妍掀开被子下床,被褥煽起的一股风将一张纸带到地上去,捡起来一看,是路从的字迹。
——我去大岗找活儿了,起来后自己做点吃的,如果我六点钟以后还没回来,就是找到活儿去干了,晚上可能会稍微晚一点回来,都是正常的,别担心我,要是太晚没回来,你就自己先吃饭,别等我。
许妍坐在床边上,捏着纸条静静的看了几秒。
他们的新生活这就要开始了吗?
显然是的。
路从不在家,早饭还不知道要吃什么,去厨房看了一眼,地上放着一袋鲜蘑,是前天和路从逛商场时在地下菜市场买的,现在看着还算新鲜,就找了个最阴凉的地方放好,等着晚上给路从做来吃。
许妍的早饭就是清水煮面条,用酱油和醋拌着吃。
吃完胃有点不舒服,喝了一杯温热的水压一压才好些。
她独自站在窗边向外看,屋子里静悄悄的,外面却依旧是车流的鸣笛声和音乐声交织在一起。
房东家的婚纱摄影店里来了几个客人,房东太太带着人四处介绍。
这是城市生活的一角,忙碌的一幕。
许妍觉得自己不能整天这样在家里待着,既然决定要和路从一起为新生活努力奋斗,那她也应该找点事情做。
打定主意,她换了一身较为体面的衣服后出门去,在街上转了一圈,没敢走太远,因为有点路痴,怕走远找不到回家的路。
街上商店很多,路过时,她都有仔细的看门口有没有贴招工信息,但很遗憾,一个都没看到。
等往家走的时候,却看到家楼下早餐店的玻璃门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招工。
许妍倍觉惊喜,走进去询问,老板娘过来跟她说,他们店要招一个杂工,早晨三点钟上班,晚上四点钟下班,中午不休息,但是可以供一顿饭,一个月工资三百元,没有节假日,有事可以请假,但是要扣工钱,一天工资是十块。
许妍打工经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也就无法知道,这家店的招工要求合不合理,但这对于她来说,也没什么不可以接受的,甚至觉得自己能找到这样一份工作还挺幸运。
毕竟就在家门口,上下班走两步路就能到,虽然要起大早,但这点辛苦对她来说也不算什么。
况且,她和路从现在正是缺钱的时候,也就由不得她挑拣太多。
“我知道了,我想回去和我老公商量一下可以吗?”
老板娘没什么表情的点点头,“行,但是我们这里急用人,你得尽快。”
许妍笑一笑,扭头朝后指了指,“我家就住在这后面,我老公晚上回来我就和他说,他要是同意,我明天就能来。”
老板娘依旧面无表情的点头,“行,要是确定来,你就明早三点钟过来,我们这是早餐店,都得起大早。”
“我知道,我能起来。”
找到一份工作,还离家这样近,许妍心情不错,从早餐店出去,特意跟人打听,去了附近的菜市场,又挑挑选选的买了块儿猪肉和两份青菜带回去。
路从是在晚上七点半左右才回家的。
进门的时候,身上灰扑扑的,一双手也很脏,和许妍没说两句,就先去洗手洗脸,顺带着把脏衣服脱下来放在一边。
许妍都已经做好饭菜,看见他进屋,就都端上来放到桌子上。
他们吃饭还都习惯坐在炕上,新房没有地桌,买一个桌子还要不少钱,他们就用家里带过来的一个炕桌。
饭菜都端上来,许妍坐在炕边上等着路从。
他洗漱完走出来,看桌上四道菜有点惊讶。
“今天怎么做这么多菜?”
许妍笑一笑,“这不是你出去干活太累了嘛,虽然我们要省钱,但是该补身体的时候,也不能太将就,毕竟身体最重要。”
路从非常肯定的点点头,“你这么想就对了,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许妍笑着把长发挽到耳后,“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今天我也出去找了一个工作,就在咱家楼下那个早餐店,他们家招杂工。”
路从听后皱了皱眉头,“早餐店?杂工?那很累的,而且还要起大早,天不亮就得出去。”
“我知道,老板娘都跟我说过了。”
“那你也去?不怕累?”
虽然知道农村出来的年轻人,哪怕在家里再享福,也多多少少都是吃过苦的,好像“吃苦耐劳”是农村人的一大精神与品质,也知道,许妍从小吃过不少苦,或许早就习惯了这些苦,可即便如此,路从每次看见她单薄的身板,再一想象,她也要去干那些力气活,就觉得于心不忍。
可是许妍的积极性却很高,笑着点头说:“别人都能受的累,我有什么受不得的,而且离家近,很方便,我觉得挺好的,想去试试看。”
路从坐在那,垂着头,不知道心里想着什么。
许妍把筷子递到他手里,他接过去抬头看她,“真想去?”
“嗯,想去,不然我天天在家里也没事情做,在这消费这么高,就指望你一个人赚钱养家怎么行,我也想和你一起努力。”
路从叹口气,“行吧,那你就先去试试,要实在太累,就不做了,咱家现在虽然钱紧,但也不需要你啥活都干。”
许妍高兴起来,“知道了,快吃饭吧,都凉了。”
路从夹了蘑菇跟肉,吃过后,非常夸张的表情说:“还是我媳妇做饭好吃。”
他吃饭速度快,是在北京打工那会儿锻炼出来的。
“你慢点吃,吃急了对胃不好。”
他不仅吃得快,食量也大,每顿要吃三碗到三碗半的米饭,可这些东西吃进去,却也不见他长什么肉,那身上摸一把还是精瘦精瘦的,都不如结婚前瞧着有肉呢。
许妍心疼他,知道他是每天活多,消化的快,就不停的给他夹菜。
路从见她不怎么吃,又反过来给她夹,“你都吃啊,待会儿凉了。”
许妍点头,慢吞吞的吃起来。
“对了,你早饭和午饭都吃什么了?”路从忽然抬头问了一句。
许妍眼皮一跳,压根没想到他会问这事,简直是毫无准备,想了又想才说:“煮面啊。”
“两顿饭都吃这个?”
“啊,怎么了?”
路从蹙了下眉头,“我不在家,你得好好吃饭,该吃什么就吃,不是你说的,身体最重要,煮面也不是不可以,下次煮的时候,在里面放点蔬菜再加个荷包蛋,听见了吗?”
许妍点点头,态度极其敷衍,“听见了听见了,我爸都没这么操过我的心。”
路从嘻嘻笑,“那我可太难了,给你是又当爹又当妈还要当老公的。”
“你是不是皮痒想挨打?什么便宜都占。”许妍气笑了。
吃过晚饭,夫妻俩一起趴在床上看八点钟的连续剧,但是电视剧里在演什么,又没人太关注。
许妍侧过身子帮路从按摩肩膀,那会儿就发现他总活动这边的肩膀,猜想可能是干活儿的时候不小心闪到了。
“歇着吧,别按了,没多疼。”
许妍动作没停,还是继续给他按,想起什么,又问:“你今天去哪儿干活儿了?”
“说是一个叫李家乡的地方,离北镇不远,开车也就半个小时,包工头开着面包车过来找工人,我就上前打听都缺什么人,一问,还真要木匠,就上车了。”
说着,路从想起什么事,起身下去,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转身走回来放到许妍手里。
“这是今天的工钱,一天一结。”
“怎么给我?”
路从笑笑,又跳上床钻进被窝,“往后我挣的钱都给你,咱家钱归你管。”
许妍没拒绝,美滋滋的笑,然后数一数钱,“四十五一天?这么多?”
“干的活不一样,木匠就是这个价。”
许妍露出羡慕的神情,“我这个活儿才十块一天,要是我也会点手艺,说不定也能找到工资高的活儿,可惜……”
想起以前要去学理发和裁剪的事情,许妍满心的委屈和遗憾。
这些事情路从不知道,但她家里的情况,他却十分了解。
路从摸摸她的头,安慰她说:“没事儿,慢慢来,城市里工作机会多,总有一天你能找到合适的。”
“但愿吧,不说我了,说说你,你晚上怎么回来的?”
“包工头开车把我们送到城西,自己走回来的。”
“那你明天还去么?”
“去啊,工头看我技术好,点名要我去,还说明天不用那么早出门,四点半在城西等他就行,他来车接我们。”
就知道他是个有能力的人,无论到哪都能得到别人的赏识,许妍有种与有荣焉的骄傲感,抱着路从的手臂说:“那我们早点睡吧,明天都要早起。”
路从下去把电视和灯都关掉,回来躺到床上的时候把许妍往怀里一搂,她身上很香,从头发丝到脚底,哪儿哪儿都是香的,他对她身上的香味有/瘾,低头亲亲她的发顶,再亲亲额头、脸蛋,最后越亲越收不住。
血气方刚的年纪,恨不得夜夜做。
许妍哼唧着推他,“明天要早起呢,你不困吗?”
路从诚实说:“困啊。”
“困你还不睡,别闹了。”
路从不愿意,也不肯放人,把人往怀里一箍,那手臂太有劲儿,跟焊牢的铁锁一样。
“干一天活儿了,你不累吗?”
“累啊。”
“累你还不消停。”
许妍使劲儿挣了一下,没挣动,被他压回去了,听见他低沉沙哑的声音慢吞吞说道:“这个……是另外的力气。”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夫妻俩都开始各自忙碌。
基本都是早晨三四点钟从家里离开,晚上天黑以后才能回来。
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辛苦工作,虽然很累,但日子也过得很充实。
转眼到了十二月。
呵气成霜的季节。
每天凌晨从被窝里出来都需要鼓起好大的勇气。
路从见许妍总是睡不够的样子,就很心疼,最近一些日子一直克制着不去碰她,让她早早就睡,也想劝她,如果实在太累太辛苦不如就别干了,可每次话到嘴边,看见她干劲满满的样子,又不想打击她的积极性。
十二月中旬的时候,有一天许妍照常去上班,刚到早餐店,老板娘就冷脸指了指后边地上放着的桶,对许妍说:“把那桶倒了去。”
这家店是夫妻俩开的,这两口子都是一脸刻薄相,从许妍来这干活的第一天就都冷着脸,从没笑过,不过这些倒也还好,毕竟人家是老板,她一个打工的,赚的是工钱,至于老板是什么态度也不重要,反正不是打骂就行。
她是杂工,就什么活儿都干,反正就是哪里需要她,她就去干什么。
老板娘吩咐她倒脏水,她自然得去,这也是一个杂工的分内工作。
于是许妍二话不说就走过去拎桶,结果刚一拎起来,就觉出不对劲,不是别的不对劲,是气味儿不对,那桶里散发出一股很骚的味道。
许妍往里头一瞄,就立刻明白了。
这哪是什么脏水,这是他们的尿。
老板娘让她倒的,竟然是他们夫妻俩过夜的尿桶。
许妍站在原地静默了长达五分钟没有任何动作,浑身都在微微的颤抖着。
长这么大,她吃过很多的苦,受过很多的罪,那些她都可以忍受,唯一忍受不了别人给的屈辱。
她自认自己不是一个脾气柔软的人,也从来不是逆来顺受的个性,有那么一刹那,她真的很想过去质问老板娘是什么意思,她是来早餐店里打工的,赚的是给她家早餐店里打工的钱,而不是她家丫鬟或者佣人的钱,凭什么连他们的尿桶都要让她来倒?
看她好欺负?
许妍气的浑身发抖,用所以的理智去对抗怒火,咬的后槽牙都在“咯吱”作响。
然而却也是一瞬间,她放弃了质问,放弃了维护自己的尊严。
因为她想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如果她去质问,她一定会和老板娘吵起来,这份活也势必干不成了,活儿丢了倒也罢了,可是这个月的工钱怎么办?眼看还有半个月就到月底了,难道就为了一时之气,工钱不要了吗?
小孩子可以任性妄为。
可她不是小孩子,她是一个有生活压力的成年人。
有些委屈,该吞还是要吞的。
……
这天晚上路从回家以后就觉得许妍不太对劲,看着情绪很低沉,就问她是不是干活儿太累,还是和人闹不愉快了。
许妍笑着摇摇头说没事。
路从一再问,她也不肯说。
以路从的性格,难保他不会找上门去。
他们在合市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很多时候,“忍”之一字,是大智慧。
许妍最终也什么都没说。
倒尿桶的事情只发生过一次,只要老板娘不再提出这种无理的要求,许妍原本是想忍一忍继续做下去的。
可谁知道,后来又被她碰见一桩事,这事情,她实在是忍不了了。
具体是什么原因呢。
那天也是一大早,不到四点钟,许妍刚到店里不久,老板让她去后屋揉面。
所谓的后屋其实就是老板和老板娘平时住的屋子,那个房间平时都是关着门的,许妍从没进去过,但她一直都知道他们会在后屋和面,本来以为那屋里有面案,可今天老板让她去和面,她一看才知,原来这屋里根本没有什么面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