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未时刚过,北镇抚司里当值强度地各种案宗要理、凶犯要审,确然是没有午憩可言的。
外头的青石板路上,打马而归一行朱红飞鱼服的男子,为首的男人固得很紧的乌纱帽下,一双眼眸冷得结冰。
他胯/下一翻,袍角掀动间,从马背而下,动作只能用凛捷形容。
身后紧随着的便是周齐,周齐的面色也跟着有些低沉。
一行人跟着入了抚司内,周焰径直便要往暗狱里头去,周齐在身后垂着眼还是启声开口:
“主上,您分明知晓那些朝臣对您颇有重议,您又何必非要揽下这门差事,日后又免不了被他们上奏弹劾……”
周焰长挺的身姿走在前头,他的眸色不为所动,只淡声地回他一句:“陛下需要锦衣卫。”
他比谁都知道,陛下此时需要锦衣卫,所以那些朝臣再如何不满,陛下至少现在还会保他。
这话使得周齐偃鼓息旗了,一行人方行至那暗狱外的游廊处,一旁便急急地跑了一名锦衣卫。
来人朝周焰躬身拱拳,“主上,方才长明郡主家的小厮来过了,郡主说夏日炎热,主上平日办案辛苦,特意熬了清凉小饮给主上。”
周焰原本蹙着的眉心,闻言后好一阵地静默,他垂着睫,窥不见神色。
半晌,禀告地锦衣卫都有些心惊寻思,是否不该接受长明郡主的东西的时刻,便听周焰开了口。
“亲手熬的?”语气带了一些质疑。
锦衣卫愣了一瞬,结磕地“啊,是。”了一声。
又掀动眼皮,大着胆子补了句:“现已搁在您的桌案上,郡主嘱咐您一定要喝。”
自那日她气冲冲地从他跟前走后,似乎便再没听得她什么消息。
他蓦地想起那双手,那日落在他的帽檐、衣襟处,雪玉一般的皮肤,剔透整齐的指甲像是一块块切割齐整地小小琉璃片。
亲手熬的?他的眉松舒开来,整个人身上的凛寒之气,倏尔瓦解许多。
众人便见方才还要去暗狱提审嫌犯的周大人,调转方向,直接去了里头的厅堂处。
剩下之人互相对望着,不知是否该要跟上,便见周齐望着那处身影,与众人说了句:“先行休整。”
厅堂内,周焰站在那门框处,整个人很是高大,挡住了外头的烈日。
他怔了一瞬,才恍然过来,自己都不甚明白为何他的脚步会这般加快。
再度凛起眉,他的视线扫过屋内一切,落在那桌案上的一盏极为精细的冰鉴中,里头盛着一碗雪白的有着一点点细碎蔷薇花点缀的小饮。
这样繁杂而精致的手笔,确然出自那骄纵的小郡主手中无疑了。
周焰掀动袍角,长腿一曲,坐在桌案前,捻起瓷勺,轻啜了一口。
里头放了莲子与银耳,还有些乳膏,不腻却甚是清甜,加之以冰鉴盛着,确然舒爽。
他的眼底淌过一抹极淡地情绪,默不作声地将那一盏用完。
思绪一点点地被人拉远,这人自己因那日生着闷气走了,却还派小厮给他送东西,是真想要自己时刻将她记着。
周焰垂着的睫羽微动,忽地,唇畔泛起一缕极浅地笑意。
盛夏的日头过于毒辣,每至午后未时起,便热得人浑身燥。
即便如此,还是有百姓能日日见着那一行锦衣卫驾着烈马呼啸而过地自城内而出,未有一日懈怠。
这边,算着已过八月未端,夏末之时了。
自打从雍州归来,朝云还未去过宫中单独拜见她的姨母,当今太后。
秦府的马车自都城的乌衣巷碾过,平稳地朝着皇城的承天门而入,看守皇城的禁军自然认得秦府车马,一路便也畅通无阻地入了内。
太后住在坤和宫中,朝云与君琊是一道入宫的,方绕过那宫中庭院,便由着太后姨母的贴身女官领着入了坤和宫的正门内。
一应宫婢见了朝云与君琊,也纷纷福身揖礼恭声喊着“长明郡主安康”,“世子爷安康”。
正殿内,朝云一眼掠去,她家姨母却并不在此,身旁的瑾瑜嬷嬷温声朝她说着,
“娘娘此刻在偏殿的佛龛处,郡主与小世子可先入正殿侯一小会儿。娘娘这厢听闻您二位要来,早早地就备下了您二位最喜欢的酥糕与甜饮子。”
二人颔首朝瑾瑜嬷嬷一笑,跟着便朝那正殿走去。
她二人自幼便与太后姨母分外亲厚,便是在这坤和宫中,其实也不必拘礼,只不过是出了宫门,在皇城外头还是需要拘着些礼节的。
只因当今圣上,并非太后所出,因是继母子的关系,二人的年岁相差却也不大。
朝云与君琊方一坐下,点心甜饮便端了上来,云太后也从偏殿过来了。
“姨母。”朝云瞥见那道凤袍衣角,朝着云太后揖礼,甜甜唤着。
君琊也跟着姐姐一道开口。
云太后膝下无子嗣,这久了未见她的一双侄子女,也甚是想念,此刻左右手被姐弟二人拉着,坐在了中间,眉眼弯弯笑着,瞅了眼朝云俏丽的眉眼,而后笑骂她小没良心的。
“绾绾这归都城一月,都未来坤和宫看姨母,怕不是早就把我这姨母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话一听就是长辈式撒娇,朝云向来觉得云太后较之母亲与她更为宠溺一些,此刻也急忙钻进太后的怀中,像个尚未及笄的小女娃一般,声音软糯糯地撒着娇:
“姨母娘娘错怪绾绾了,都怪那小燕成日里要与我比试才学,您也晓得绾绾向来是不服输的,便在家中温习了好几日的书本,与他一决高下。”
燕淮因着曾与朝云几人一道在宫中上学的关系,也是打小被皇室看着长大的,太后对他也颇为喜爱。
此刻听了,果然也没甚话说了,只点了点朝云的鼻子,无奈笑着“你啊”!
整个午后,太阳晒过坤和宫的琉璃瓦顶,庭院外的花草枝叶绿意盎然地生长着。
屋内,传来云太后的笑声,与那双姐弟地讲话声,君琊似乎在背着一段异录里的小故事,朝云似在为他配着稀奇古怪地声音,一切都融洽地让人心头软化一片。
坤和宫的宫墙外,是皇帝的汀兰水榭,此刻流水潺潺中偶然传来隔壁的欢笑之声。
而那处长亭内,盘坐地君臣二人正是对弈高下之时。
晋文帝一双眸子沉静地观察着棋盘上的走势,手中的黑子慢慢地落在一处,他眼底淌过笑意,朝对面的青年朗声道:
“无绪,该你了。”
青年的长眸微扫,眸光落在一处一瞬,手中的白子却略移了另一处位置,纵观棋局,站在一旁的老太监眉眼喜色,恭维着朝皇帝道喜。
“陛下这棋艺过于精湛,竟连咱们的周大人都无能一胜啊。”
当晋文帝不含情绪的眸光瞥过来时,周焰垂眸一瞬,语气淡淡地拱手朝他一揖。
“臣输了。”
静默了好片刻,服侍地宫人们也因着皇帝的阴晴不定而感到惶恐不安。
却在下一瞬,皇帝的手落在周焰的肩膀上,沉重地一拍,那双眼睛又蓄起笑意,与周焰温声说道:
“周无绪,你可是大燕的能臣才干,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不可轻易言输。”
周焰垂眸颔首,只应了一声,未有多语,耳边却无比清晰地响起一人的笑声。
如风铃响动,一声接着一声,清脆泛甜,似世间最纯真的小姑娘般。
不自觉地,周焰的目光朝那宫墙看去,将一切收入眼底的皇帝瞧了一眼,倏尔笑起,与他说着:“这墙后是太后的宫殿,这般其乐融融,当是秦家那两孩子来了。”
青年侧着眼眸,里头沉静似水,未起波澜,皇帝只当是他有疑,便如此同他说着。
“看来他们姨侄关系很好。”周焰沉声说着,听不出情绪。
而另一边的晋文帝眸光却在这一刻暗下几度,略带一些冷意,他偏头看向那宫墙,目光沉重的。
一旁的老宦官服侍晋文帝多年,连忙近身躬着身子,垂头听皇帝吩咐。
“今夏酷热了些,寻着日子,也该去那樊山上避暑一番了,这回便由无绪领军,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皆可携家眷一道随朕去樊山庄子避暑。”
作者有话说:
周狗:都开始亲手做吃的了,啧~
秦绾绾:春莺的手艺还拿不下他?男人就得这么钓。
周狗(后来知道真相):呵呵
祝姐妹们中秋快乐鸭!
记得吃月饼,永远团圆美满,身体健康,发发小财o3o
第13章
天边漫下一层橘红的云雾聚成一团,光线也变得泛起红光来。
游廊上的宫娥们端着些许金银盏子,里头盛满了各色精致美食,纷纷朝着殿内去。
秦家姐弟是在坤和宫中用过晚膳才离了宫的,瑾瑜嬷嬷领着二人自甬道而出,送至了后宫外头,由一行小黄门护送去了。
前朝的殿宇离着承天门还有些脚程,灰蒙蒙的殿宇前,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并肩被小黄门拥趸着往前走着。
朝云瞥见君琊的脚步在石板路上虚浮着跳动石块,她便伸手拧了一把君琊的袖口,让他的脚步稳在地面。
“秦君琊,老实点。”
女子似水的眼眸中划过一丝警告意味,君琊这厢心头涌起的孩子气只得消散开来,咬唇稳重地跟在朝云身侧往前走。
明德殿外,一人长身走在前头,自那玉阶而下,身后的漫天灰蒙,他微侧着头,听着身后男子讲话。
“主上,属下这几日便会加紧时间部署一切,还请放心。”周齐恭声将事儿禀明后,一抬目便瞧见了不远处的一行人,再度瞥向周焰,顿了顿开口:“前头……好像是长明郡主与小世子。”
周焰这才掀动眼皮看去,隔得不算远,他目光又向来毒辣,一眼便瞧见了那女子眸中微怒地偏头与身侧少年说话的模样。
少年听了她的话,下一瞬便老老实实的。
她倒是个能管住人的。
许是一些莫名的感应,他长远望向的那个姑娘,倏忽间回首,她的眼睫在晚风中颤动,眉眼如黛,富丽华贵的皇城殿宇,遮不住姑娘的眉眼一星,她端端地站在那处,裙摆掀动在风中,雪玉一般地人儿,分外醒目。
他的脚步停在那玉阶上,乌纱帽下的一双乌瞳沉静地很,似波澜不惊的湖水。
秦朝云是不晓得周焰今日也进宫的,但一思及他如今是帝王最重视的臂膀,又觉得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算起来,他们已有三四日未见着了,好在她的甜汤每日都有差人送去,朝云向他走近了几步,这样想着,瞧见周焰那张脸,似乎都被自己滋养得红润了几分。
笑意爬上朝云的眼角,周焰一目不错地瞧着她的细微变化。
二人就这样,隔着身旁些许人,肆无忌惮地,四目交错地凝望彼此。
没有谁先收回眸光,也没有人谁先打破这暗涌气氛。
直至停留的时间长了,君琊也侧头朝他们的方位望去,瞧见了那行锦衣卫为首的周焰,星眸一动,扯了扯朝云的袖角。
“阿姐……”
“周大人,别来无恙。”
二人的声音一前一后地响起,周焰默了一瞬,朝她走近一步,浓长的睫羽垂下,乌黑的瞳眸中映着秦朝云那张明艳无双的脸。
“郡主安好。”他略颔首,在向朝云行礼。
身旁的一众小黄门与一众跟随的锦衣卫都震了片刻,嚣张不羁如周焰,何曾见他与陛下外的什么人守礼过?这人儿可是连太后的千秋宴都敢来迟的人!
便是当今的小王爷与皇子殿下们,也不曾得他周无绪的颔首礼节可言。
“瞧着周大人,近来气色不错啊。”她仰头加深了二人对视的距离,一双狐狸般的眼眸此刻弯起像极了天穹挂着的一方悬月,里头还折射出了细碎的星光,一闪一闪地。
她原本清凌的嗓音略带了一点嗲音,旁人没察觉出来,心思缜密如周焰却是一听便知,他眼角微扬,心中似有什么在推敲着。随后他头微偏,俯倾一度靠在她的耳畔,遽而用只二人可听的声音开口:
“郡主厨艺不错。”
二人之间实则尚有一些距离,从旁人的视角来看周焰也不过是靠近了她须臾,便又十分礼节地退开,只有那眼底的戏谑笑意还留存着方才的旖旎气氛。
朝云心头一阵翻涌的,此刻暮色又沉,天边高高地挂起一轮悬钩,女子微眯了眸子,轻声嗤笑。
这块石头,总算有些进益了。
唇畔眼底漾开满意的弧度,不错不错,
至少,他现在知晓回应一星半点了。
周无绪,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秦朝云呐,你这撩人手段果真是战无不胜。
月光无限地缓缓拉长,两道绯色的身影凝望后又纷纷交错背道而驰,女子的红纱罗裙在晚风中轻轻摇曳,青年的飞鱼服随着他飒凛的脚步而掀动不止。
夜微凉,天际似被划开一道口子,一深一暗的两处天穹在那遥遥上方,明月姣姣,弯成一道弓,悬挂在那角落中,四周无星的,看似略有寂寥。
朝云趴在自己内寝的窗台上,肩上披着一截冰蚕丝绸坎肩,长发如墨散落腰际,动作之下,隐约勾勒着她纤细的腰肢。
她提起狼毫,在那澄心纸上一点一点地绘着窗外的弓月。
一盏小小的金烛盏里,摇晃着一星火光,衬在她的脸上,明艳而张扬的眉眼此刻温软地像只乖巧的小猫儿。
这一夜的邺都,有姑娘沉静地描摹窗外月空,而这道高深地院墙外,正驰骋而过几匹骏马,似一道疾箭一般,飞梭而去。
打更的老汉提着灯笼,瞧见前方的人马急急地闪躲到一旁的商铺檐下。
那前方的一名飞鱼服男子还在四处喊着开路。
“锦衣卫查案,速速避让!”
无星的夜,凉透的风。
城郊的一处村户中,一堆黑衣人正在围剿着一名身着青色襕袍的中年男子,冷刀直直地逼近那人的脖颈处,男人躺在泥土地面上,满脸惶恐着下颚处汗流不止。
“求求你……饶了我……”他的声音颤抖不停,“我保证不会说的!”
“温洞阳,你竟敢背弃主公跑来邺都告御状,今日就是你的死期!”黑衣头领,举起大刀直直朝那温洞阳的头颅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