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传来她的乍叫声,朝云这才回神,感到掌心刺痛感觉,随即将断掉的玉簪撂在桌上,掌心血珠流淌染了一半白净锦帕。
眼前走过丫鬟们的身影,正在清理她的妆台。
朝云心中百感交集着,她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富贵郡主,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二皇子那个疯子住手呢……
她手中砝码全无,唯独抓的不过是那日偷听消息罢了,可是这样又能如何?
无凭无据的,还反被二皇子逮住威胁一通……
而那日与她一齐的也只有周焰罢了……
她攥紧了手中锦帕,浓睫盖住眼帘,沉默好一阵后,她望向床榻上的陶笛,心中有了一丝念头,招来春莺,附耳:
“春莺,你且去一趟这个地方,告知于他午后申时正,我会在广聚轩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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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高阳爽朗,镀下一层层金辉笼罩窗外,缝口微敞,外头是车水马龙的喧闹声。
雅阁内一壶雪山玉竹温得正浓,茶香四溢,浮浮沉沉在空气中。
描金彩绘屏风外,影影绰绰走来一道颀长的身影。
屏风内的女子头挽流仙髻,一袭茜色蝶纹月华裙逶逶席地,她闻见外头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便掀动眼皮朝屏风口瞧去。
一只鹤纹长靴落入视线,朝云旋即朝来人起身福礼。
来人见她如此庄重,难得一怔,语气也敛了些风流:
“郡主行这般大的礼节作甚?”
朝云抿唇,想起周焰同她说的话,待程明璋坐下后,才淡声开口:“王爷可知宫中之事?”
程明璋接过她递来的茶瓯,目光微顿,“何事?”
自昨日周焰走后,他忙着料理手中之事,倒是还未进宫,甫一瞧见她这般着急模样,心下生疑。
“五皇子病了,在姨母娘娘的坤和宫,陛下与姨母娘娘正……置气。”朝云仔细着用词。
程明璋神色变化,俊眉折起,“小五病得可重?”
问起病重,朝云心头一宕,语气也低了几分:“听闻是……很是严重。”
须臾静默,程明璋眼皮掀动间瞥见了朝云眼底的黯然,而后记起自己答应过周焰替他护着这人……
“郡主别担心,我既答应了无绪,便会帮你。”
语气微顿,他又玩笑道:“也难得你愿意信任我。”
朝云听着他的语气,忽而觉得是否令他难办了,眼眸一垂,瓮声:“若是令王爷难办了,朝云会与家中人商议解决的。”
闻言,程明璋眉头一挑,低笑出声,忙捻着扇子摆手:“确是难办,不过若是我程明璋办,这天下便没有难办的事了。”
听他这般说,朝云的心头一阵舒散下来,又思琢再三想到周焰与程明璋应当是互相信任的,又将樊山一事简要地说给了程明璋。
谁知程明璋听完,温声一笑,饮了一口茶才缓缓道:“此事郡主不必忧心,无绪早与我说过,二皇子这人工于心计,此番在你跟前作威胁,实为有些冒险了。不过咱们还得从长计议,他这储君之位,还是动不得。”
朝云自然知晓,心头一阵烦躁,但见程明璋面色如常,似尽在掌握一般,也便迫使自己放下忧心,暂且相信他一番。
这厢与程明璋在广聚轩碰头后,二人约定先后离去,免得遭人眼线瞧见。
待程明璋离去多时后,朝云这才缓缓起身准备从雅阁而出。
方一起身,她眼瞳一滞,便远远瞧见了正从楼阁处而上的冤家二皇子……
一时间,朝云深吸一口气,又折回。身旁的冬泱见此,正提着打包糕点,略疑地开口:“郡主怎不走了?”
“等等,外头有些晦气。”朝云心中不耐。
他怎也酷爱来逛着广聚轩?
正思索着,便瞧见他身后跟着的青年,不是旁人,正是她父亲的学生韩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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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明璋自广聚轩出来后,一路径直回了乾王府。
穿过花厅游廊,程明璋入了书房内。
待到日昳时分,窗外秋阳落山,候在门口的侍卫才敲响书房的门。
年轻的王爷坐在桌案前,扫了眼进来的人,便瞧见自家侍卫身后还跟着一名小兵。
那小兵身着甲胄,程明璋一眼瞧出,乃是黑甲军的服饰。
“怎么回事?”他凝眉问。
“回禀王爷,是澧县出了事。”侍卫躬身答道。
旋即那黑甲军也上前一步,揖拳躬身:“末将见过乾王,国公爷与林相前往澧县救治瘟疫百姓,昨夜山崩,国公爷与林相被困山中,特来寻王爷支援。”
“寻本王支援?”程明璋倒吸一口气,顿觉头疼。
黑甲军眼眸微闪,踌躇半晌又道:“王爷封地乃是彭州,澧县虽离都城最近,却也属于彭州管辖,遂属下才来寻王爷支援……”
此话一出,程明璋眼眸微动,他面色不耐地撂了手中狼毫,而后朝那黑甲军招手:“行了,本王知道了。”
待黑甲军离开书房等候后,程明璋才压下一口气,乜了眼手中竹简,寻思半晌,还是又提起笔写上一卷纸条,又将抽屉里的陶笛掏出又抽回,最终还是唤来亲信侍卫,将纸条递给侍卫。
“将此物交到北镇抚司周齐周大人手中,务必要交到他手中。”
“本王这便要出发去一趟澧县,你随后跟来。”
侍卫:“是!”
作者有话说:
山雨欲来风满楼:唐,许浑。
周焰:让他护着我老婆,又不靠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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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月-2瓶
第39章
一连数日过去。
夤夜沉沉,一尊悬月遥遥挂着,如水的夜,静可闻风动树沙。
朝云掌心还包着布条,玉簪断裂之时,锥入了她的掌肉之中。
另一只完好的手攥着陶笛,朝云垂下眼帘,静静地趴在窗前遥望外头。
四下沉静漆黑一片,她忽然就想起了周焰,想起他们一道登上的高塔,看过的那一场日落风景,还有他浑烈气息留存在她唇齿间的味道……
想到此处,朝云拨动眼皮,望向了软榻旁案台上的白玉瓷瓶。
里头的玫瑰尚盛放着,但也凋零了几朵,原本的一扎,只剩下一半,周焰却还没回来。
另一头程明璋的消息也并未带来,转而是白日里宫中传来母亲的口信,只叫她老实待在家中,不要乱跑,姨母娘娘的身子也有转好,因而不必过于担忧。
这也算是这些日子里的好消息了,而同样没有消息的还有父亲。
自他去澧县医治瘟疫那日起,便不再听得他的消息传回,但父亲身边有黑甲军,加之他素来忙于公务之时确然不怎能顾及家中,朝云倒也没什么担忧的。
夜越来越深,她攥着那陶笛斜躺在床上,渐渐沉下眼皮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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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间,雨打窗叶,一场绵绵秋雨悄然而至。
廊檐翘角,滴露粒粒水珠,空气中也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
一阵脚步声匆匆而来,“吱呀”一声,有人将房门推开。帘幔后的朝云也被声音吵醒,掀动惺忪眼眸有些不悦地看去,便见是春莺脸色慌张地行至她跟前,急声开口:
“郡主,快些起来了,宫里来人了。”
闻言,朝云一脸懵地起身,由着春莺快速将自己拢好衣裳,便步履速速地去了院子中迎宫中贵人。
行至正院时,朝云脚步微顿,透过朦胧雨帘看清了前方来人,她心头一滞。来的人不是旁人,竟然是皇帝的贴身总管苏荃。
满腹心思地,朝云步入正院,迈着细碎脚步来到苏荃跟前,便见这老太监笑吟吟地开口:
“郡主安好,咱家是来接郡主入宫的。”
“入宫?”朝云心中顿感疑惑。
苏荃尖着那副嗓子,面上笑容不减,复而又道:“正是入宫,天大的喜事在等着郡主,郡主快些收拾一番随咱家入宫罢。”
天大的喜事?
此话不由得让朝云心头一惊,开始在心中思量起来,这又是弹的哪阵子算盘…
但皇帝宣召,不得不去。
约莫过了两刻钟,朝云重作梳妆了一番,才随着苏荃等人一道乘车入宫。
粼粼车马声驶过都城的街巷,青石板路上水洼积着些许,溅起一凼凼小小水花。
一路通畅无阻地驶入承天门,而后又由着早已恭候的鎏金凤凰鸾轿抬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往了前朝的太极殿。
朝云坐在鸾轿上,心中却是不住地忐忑起来。
她见皇帝,何尝有过这般大的排场?
一股子不安在蔓延。
太极殿前,鸾轿缓缓停下。
宫娥撑着伞于朝云身侧候着,她垂眸觑了一眼,随后便起身由着一行宫娥与苏荃等人一道朝着太极殿的玉阶走去。
威严宫殿在她眼前铺开,一步一阶,朝云的心微微下沉。
待到踏上最后一阶时,一滴雨水落在她的绣花芙蓉鞋面上,慢慢洇开。而与此同时殿门大开,数名宦官立于殿前,纷纷躬身垂首,朝云脚步稍顿,一旁的苏荃瞧了,眼观于心,旋即笑道:
“郡主快些走吧。”
朝云掀眸瞥他一眼,而后踏上最后一阶,挺直了背脊迈入太极殿中。
身后是殿门关合的声音,伴随着殿外的细雨坠地。
眼前是金碧辉煌的大殿,金珠帘笼后,浮着袅袅沉香,朝云站在原地,目光淡淡地直视前方。
一张织金锦绣屏风处,映着一道男人的身影,瞧着身形正是皇帝无疑。
她心思踌躇着,朝那屏风处虚揖一礼,嗓音清凌着:“臣女参见陛下。”
屏风后,一道中年男人的轻咳声传来,朝云垂首间眉梢微拧,而后她感觉到跟前袭来一抹黑影,但皇帝并未开口,她只得继续持着揖礼姿态。
那黑影渐渐越靠越近,朝云蓦然闻见一股熏香之气,不是皇帝……
不待她多思,便听一道柔婉女声响起:
“郡主快些起来吧,本宫与陛下也不过是寻你来与唠唠嗑罢了。”
语气倒是和善得紧,朝云旋即起身,缓慢抬眸看向来人,只见是那贵妃正姿态婀娜地朝她走来。
她话音一落,屏风后的皇帝也迈了脚步从中走出,一双冷淡威严的鹰目扫了朝云一眼,而后在一旁的桌案处坐下。
朝云只得谨小慎微地随着贵妃一道坐下。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秦朝云了,但却是在知晓周焰对她的心意与不同之后,第一次这般正经地打量她。
不得不说,此女子生得一副绝佳容颜,而身上那袭绯色长裙,却让贵妃忽然想起周焰那时对自己说得那般尖锐的话语。
“绯红张扬,并不适合娘娘。”
他的嗓音在那个如水夜里,显得分外凉薄。
而今,秦朝云穿得一袭绯色海棠罗裙,红得刺痛贵妃的眼眸,原来这便是周焰眼中的适合之人吗……
思及此,贵妃转头望向皇帝,眼底划过一抹黯色,又扬起娇艳笑容:“陛下,郡主都来了,您快与她说一下喜事吧。”
晋文帝眉间一抬,指骨落在桌案上,轻轻敲动着,目光在朝云身上逡巡一番后,忽而露出一道笑容:
“爱妃莫急,长明也勿要担心,朕等另一人到了,一并说来便是。”
秦朝云颔首称是,垂下纤长眼睫,在她莹白脸颊上落下一层灰影。
约莫一盏茶后,殿外雨势渐大。
忽而传来几道隐约而嘈杂的交谈声,晋文帝端茶的手一顿,唇畔露出一抹笑。
殿门被苏荃打开,便听他尖着那副嗓子谄媚道:
“哎哟我的爷,仔细着莫要过了寒气,你们快些将衣裳拢干了,仔细着点。”
又听一道清越男声回道:“苏总管不必忧心了。”
朝云听清了他的嗓音,心下一沉,蓦然掀眸看去,只见珠帘被人拨开,男子颀长的身影缓缓入内,剑眉朗目,端方俊雅。
他与朝云短暂相视一息后,又拱拳朝皇帝贵妃揖礼参拜。
瞧着燕淮的神色,似乎也是对这一场面圣毫不知情。
皇帝满意地在他二人身上扫过一圈儿,而后撂下茶盏,灼灼地盯着二人,声若洪钟:
“朕知晓,长明郡主与子廷自幼青梅竹马,感情甚深。如今子廷参科举欲入仕,你二人年岁也不小了,可对未来有所想法?”
二人顿时愣怔原地,朝云端着茶瓯的手轻微一颤,她从怔忡中反应过来,苏荃说得天大的喜事便是,皇帝这是要为她与小燕赐婚了!
思及此,她旋即放下茶瓯,赶紧起身朝皇帝躬身福礼。
“回陛下,臣女与世子是以感情甚深,但对对方却是并无男女之情的。”
她话音一落,皇帝目光稍厉地看向燕淮,燕淮瞳眸微闪,迎着皇帝的目光,顿时解开了今日这一路暗藏的诡谲之处。
但乍一听见秦朝云的话,他的心中还是止不住地轻痛几息,他本想顺着朝云的话去说,此刻却蓦地如鲠在喉。
燕淮只垂下眼帘,站在原地。
坐在皇帝身侧的贵妃瞧出二人端倪,美目一转,唇畔存了挪揄笑意:
“瞧着咱们郡主这般紧张,燕世子却又不为所动的,你二人不会是闹了别扭吧?”
朝云口中微噎,偷瞥向燕淮,却又听贵妃话锋一转:“郡主也不必这般紧张,本宫与陛下当真只是与你们聊天罢了,况且你们尚且年轻,若是有闹别扭也是正常的,不必这般。”
此话说完,皇帝听了面色和悦起来,也压了下嗓子道:
“贵妃说得是,你们两个快些落座吧。”
待二人落座后,话题递换间,竟一丝罅隙都不给朝云留作方才话语的转圜机会,皇帝与贵妃一来一去问了燕淮几项秋闱问题,而后又与朝云闲聊了几句后,便放任二人离开太极殿。
但幸而是再未提及他二人之事。
然而,在他们转身之际,晋文帝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他起身走向一旁的龙案处,贵妃跟在他的身侧为他研磨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