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云压着心头的窃喜,端得一副从容浅淡的模样,不甚关心地问:
“哦,亲自来的?”
冬泱哪里不知道郡主的脾性,旋即答道:
“亲自来的,此刻正在院里同咱们小公子说话呢。”
一听周焰这是亲自来了,燕妙妙岂能错过如此好的机会,即刻便起身拉着朝云的手往石阶处走下。
“正巧,我也去找秦君琊玩玩,秦绾绾你走快些。”
三人一路由着燕妙妙的说笑声来到了君琊的院子里头,远远地站在院门外,便瞧见院中的二人一派和谐景象。
院中的假山处,一身松绿劲装的少年郎步如流星,手中握着一根秋枝,手臂在空中挥动几转。行云流水的一套招式打下来,倒是颇有那副样子。
而坐定于假山石桌前身着浅色常服的青年,面色淡淡地握着陶盏,一缕茶香袅绕在他修长冷白的指尖。
他轻尝一口盏中香茶,略一侧目,便远远瞧见了门庭处站立的三人。
他将目光独独落在中间被拥趸的女子身上,长眉微抬,撂下茶盏起身朝她走去。
“怎么过来了?”周焰淡声,眸底隐隐泛起汹涌。
一旁的二人,也从愣神中醒来,朝着周焰虚行一礼后,狎昵眸光在他二人身上梭巡一番,便赶紧绕开二人,朝院内走去。
君琊方打完一套棍法,转身便朝周焰的方位望去,颇为得意地喊:
“喂,那个周大人,我这一招学会了,你看看?”
话音一落,无人应答。
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在另一端传来,而本是坐在石桌旁的周焰也到了那院门处。
被冷落的少年,有些咂嘴,却陡然被一只娇嫩白皙的手推搡了一下。
他侧眸,眼底便映出燕妙妙娇俏的笑颜。
“喂,秦君琊,你这招式是周大人教你的?”
君琊黑溜溜的眼珠一转,收了那秋枝,居高临下地盯向燕妙妙。
“怎么样,那个周大人说我颇有练武的根骨,还说我——”
话说一半,燕妙妙的脸遽然凑近,君琊心跳加剧,一时间有些慌神。
她的睫毛根根分明,燕妙妙的手搭上君琊的肩膀,拍了拍,十分看好地说:
“那你可要好生练,日后本女侠若是闯荡江湖,或可准许你做个贴身护卫。”
说完,她又推搡着君琊去往假山后的内厅处,身后携着乖巧安静的青鸾。
“你干嘛啊燕妙妙,我还没练完武呢!”
“练什么练,赶紧的,我要去看看你把我送的乌龟给养的怎么样了!”
三人离去后,整个前院一片安静,连带着仆从们也纷纷识趣地屏退下去。
朝云掀眸瞧了眼走远的人影,唇瓣张合几下,又将目光投放在眼前人身上,挪揄道:
“周大人怎么如今这般招人喜欢了?我瞧着秦君琊方才与你颇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样子。”
周焰闻声微扯了下唇角,渐渐灼热的目光在朝云的脸上梭巡来回,而后收回,转身朝那石凳处走去,二人一前一后地坐下。
“兵法有云:上兵伐谋,攻心为上。”他淡然答道。
朝云顿时弯了眉眼:“周大人何至于连兵法都用上了。”
“他是你弟弟,我自然也得多关怀一下他。”
说话间,周焰将一方未用过的陶盏用滚水洗净,而后给她斟上一盏,屈指将陶盏搁于她跟前。
“他是我弟弟,那我又是谁?”朝云心尖一动,有些期盼地想要引诱他说些哄人的话。
面前的青年哼笑一声,自然晓得她打得什么鬼主意。
他伸手握住她的皓腕,朝前一扯,便将她带入怀中,朝云稳稳地落到他的腿上。
石桌上的两杯陶盏,被方才青年遒劲的臂膀拂过,漾开层层水花。
女子的幽香与男子的清冽气息混合一起,朝云垂下眼睫,以俯看的姿态眸光流连在他的眉眼上。
缓慢而下,路过他的眼角、挺峭的鼻、端正好看的唇、棱角分明的下颌,再到他滚动的喉结处。
两厢视线汇聚交叠,周焰的手锢在她的腰间,声音低沉道:
“秦绾绾,你自然是我的人。”
陶壶壶口处升起袅袅热气,萦萦绕绕着将二人的身形半掩其中。
秋日渐浓,气温降下。
唯有心中潺潺流动的暖意在寻觅着前方的另一淙热意,直至相聚缓缓地汇合,以此抵挡周遭暗流的寒意。
-
不到一日,秦国公家的小郡主与锦衣卫指挥使周焰之事,便已传入了都城各家士族耳中。
皇宫内庭,东宫的书房处。
几名身着深紫色襕袍的大臣们纷纷从中走出,走在末端的一位朝里头的人躬身笑道:
“殿下留步,我等便先告退了。”
二皇子一袭月色长袍,面容清隽儒雅,此刻也温和笑着应答。
待几人从书房处的拱门离去后,立在门口的侍卫才朝前恭声道:
“太子殿下,宫外传来消息,今日秦国公与周指挥使交换庚帖,两家好事将近了。”
侍卫说完这句话后,躬着身躯抬眸去窥看二皇子的脸色,只见方才还端方谦逊的青年,此刻脸色遽然变冷,满脸阴鸷之色。
他转动着指骨上的青玉扳指,指尖泛白地用力,直至指节发红一圈后,二皇子才转身拂袖,心头一股腾升的黑雾在裹挟着他的呼吸。
二皇子深吸了一口气,阖上双眸,心中郁结难抒,而后吩咐道:
“去暗房,会会咱们的韩翰林”
说完,他步履徐徐地朝书架走去,戴着青玉扳指的手转动了架子上摆放的花瓶。
哐啷一声,面前的书架缓缓朝两侧分开,展露出书架后的一处密室大门。
大门被他扭动开启,暗房内一片漆黑,身后紧随的侍卫拿出一旁搁置的火折子,将四周的灯盏点燃。
火光齐齐亮起。
昏聩的暗房内,一眼望去均是各种刀剑刑具。
邢架上捆着一名蓬头垢面、衣衫破烂泛着血痕的青年男子。
男子忽闻声响,极为艰难缓慢地抬起头,满脸血迹中,哪里还看得清当初那位霁月清风的儒雅翰林学士模样。
不过一副尚在世间游荡的鬼魂罢了。
二皇子瞧着他的脸,面露讥讽地开口:
“咱们的翰林学士,怎么这般眼神看孤?”
韩进臣双眼淌出血色,听清是他的声音,只觉周身一片凉意席卷,他颓然一笑,声音嘶哑道: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副清高的骨头,看得二皇子咬牙。
他拿起一盏灯台,走近了些,火光倒映着韩进臣被血污糊住的脸,二皇子的眼底一阵复杂,分明那张脸上已经无力做出什么情绪,但他还是能感觉到铺天盖地朝他袭来的厌恶感。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窒息而疯狂,秦朝云也是这般看他的,父皇也曾这般看过他,就连眼前这低贱的罪臣也敢这般轻贱自己。
瞬时,二皇子喉间溢出一阵狂笑,他将灯台滴下来的蜡油故意倒在韩进臣裸露的血肉上,只听耳边传来韩进臣的低低痛吟,心中一片酣畅。
“你说说,你为何非要背叛孤呢?”
韩进臣强忍着痛感,坚定地开口:“我错过一时,绝不会再助纣为虐。”
更何况,他让自己去伤害的人,竟然是他一眼便喜欢的姑娘。
“好一个助纣为虐,韩进臣,你以为周焰便是什么好人了吗?活阎王的名号谁人不知?周焰不会放过你父母的。”
二皇子面目狰狞着说完后,又停顿几息,似在平复心绪,而后便听他轻嗤着继续道:
“孤再给你说一件趣事,这位周大人即日便要与秦朝云定亲了,你心里那点龌蹉心思,孤怎么会不知道。”
闻言,韩进臣阖上了自己浑浊的双眼,不再回答他任何问题。
二皇子将心中全数愤恨发泄于韩进臣身上。
一个人既已没了价值,便也没了活命的权利。
二皇子抽出一旁的刀刃,层层地去剐韩进臣已结痂的血肉,汩汩鲜血顺着他污脏的衣衫流下,一点点的浸湿覆盖。
满室弥漫起了血腥气味,二皇子深嗅着浑厚的气味,然后看向他身上流淌的血迹,满意地将刀刃扔给侍卫。
“不准给他医治。”
他要韩进臣,流血而亡。
那道声音离他渐渐远去,韩进臣早已被痛感麻痹,感受不了多少疼痛,唯有额间冒出的汗还在彰昭着他此刻的经历。
意识一点点的模糊,眼前似浮现起了那日的广聚轩。
喧声鼎沸中,人潮如织的影子从他眼前掠过,而他却单单窥见了那扇屏风后的一抹娇颜。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古人诚不欺他。
她那样好的女子,若能与之相配的,定然也是尘世中甚好的人。
只因,她便是那般的好。
可惜,他曾受人蒙蔽,故而险些害了她家人。
韩进臣这般想着,微弱的呼吸也渐渐断在了一片昏暗之中。
作者有话说: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出自诗经。
还有那个啥,我又换了个封面,这次将是我最后一次换了QAQ,之前的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多多担待一下,爱你们。
第54章 (小修)
白日里周秦两家交换过庚帖后,周焰在秦家停留至傍晚暮色之时,才回的北镇抚司。
他自回来便钻入暗狱之中,一眨眼已是夜半子时。
天穹被一片浓墨的黑压住,云层重重叠叠,不断漂浮着,被遮掩住的悬月时而透出几缕月光。
北镇抚司的内庭处,灯火未歇。
暗狱门口,黑漆色的铁门紧锁,两端各立一位锦衣卫值守。
訇然一声,铁门被人从内推开,两端的锦衣卫旋即后退一步,朝出来之人躬身揖礼。
周焰身着一袭玄色滚金鹤纹飞鱼服,在黑夜篝火的倒映下,是凌厉分明的脸廓线条,那双狭长的凤眸中浸染着淡淡寒气。
身后紧随着周齐,默不作声地同他一道走出暗狱。
四周一片寂无,行至廊下时,周焰才冷淡开口:
“牢里那个不是韩进臣。”
周齐脚步一顿,眼中微滞,问道:“若不是韩进臣,明日面见陛下又该如何?”
周焰也停下脚步,眸光紧锁着廊下烈烈燃烧的灯笼。
“今夜若是审不出这位李代桃僵的「韩大人」,便将韩氏夫妇的供词,与牢里这位的死讯报上去即可。”周焰敛目,淡淡吩咐。
有人既然要以假乱真,让他去担这个欺君罔上的罪名,那他便只能顺势而为。
反正,他从来便不是什么克己复礼的正派清流。
这一夜掀过,周焰并未回清梧巷的家中歇息,在暗狱与厅房内熬了一整夜。
寅时末卯时初,邺都街巷处的打更人方要提着东西回家,便见两匹烈马从自己眼前飞驰而过。
远远看去,只见是两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大人,卷过一阵深秋风动朝着皇宫处而去。
周焰一路策马疾行,承天门的守将们远远瞧见周焰的身形便老老实实地开门让道,一路行至前朝的甬道处,二人才纷纷勒马停下。
徒步行至太极殿时,皇帝也方从后宫贵妃处起身来太极殿。
皇帝与周焰不过相差一刻,齐聚于太极殿内。
宫人们察言观色地纷纷从殿内退下,徒留周焰与皇帝二人,连着周齐也只得在殿外恭候。
约莫天边泛起鱼肚白之时,便听里头有摔盏碎瓷的碰撞声,紧随着便是皇帝低吼着怒斥一声混账。
周齐站在殿外,侧头朝殿门觑了一眼,心中微微发紧,正巧对上垂首躬身窥了里头一眼的苏荃苏内官,两厢短暂交视。
殿外一片噤声,忽然听见身后的殿门吱呀一声轻响,一回头便见周焰一脸淡色地从殿内走出。
他斜乜了一眼苏内官,然后说:“陛下让苏公公去将太子请来议事。”
苏内官恍然被这冷淡目光盯了一眼,当即便忙不迭地点头应声,朝后吩咐着去东宫宣口谕去了。
见这一群宦官走远后,周齐抬目看向主上,见周焰面不改色地踏下殿前玉阶,转身前往金銮殿。
周齐赶忙跟在身后,略有担忧地开口:
“主上,陛下可有因罪臣韩氏而责罚您?”
周焰低眸,回想起方才皇帝的反应,也不过是责备他几句然后罚了他三月俸禄,同往常没什么区别。
思及此,周焰便答:“罚了三月俸禄。”
周齐听言,松了一口气点头应声说:“那便好,幸好主上您最不缺的就是财帛,俗话说破财消灾,咱们琅琊那座金矿山定然可以给主上抵挡好些灾祸。”
“不过主上日后与郡主成婚,属下听大夫人说要办得隆重些,您可别再送一座矿山出去。”
他这嘴叭叭地说个不停,周焰略微蹙眉,觉得有些聒噪。
忍着待他又说了几句,周焰便冷笑一声,斜瞥他一眼说道:
“既如此,届时我与郡主订婚之日,你记得多送礼金。”
周齐话音一顿,即刻便开始在脑中算了算自己的私库,想了想又觉得主上的婚姻来之不易,决意将自己的老婆本先给主上用了。
想通后,周齐拍了拍胸脯义气得不行道:
“主上放心,属下定将自己的老婆本也拿给主上添聘礼里头。”
前方的青年背身笔挺修长,闻言眉心一跳,只觉得越看他越蠢,周焰压了一口气,神色淡淡地继续朝金銮殿走。
-
邺都已入深秋,而坊间近来最为乐道的便是天子近臣锦衣卫指挥使周大人,与当今太后侄女秦国公家小郡主的亲事。
一连传了好些日子,转眼便是九月廿一,二人订婚之日。
久未喧闹过的清梧巷,难得的一阵喧嚣热闹,红布挂匾。
本是沉闷的周家府邸,也不知被周夫人改造了几日,众人踏入周府之时,竟四处均是红绦一片,清贵典雅中又透着满满的喜气。几处曲水游廊候着好些端正仆从,毕恭毕敬地将携贴入府的贵客们领入正厅宴席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