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焰长腿一迈,而后朝皇帝揖拳一拜,冷声答是。
他起身之时,目光短促地与秦国公对视一眼,秦国公额间顿生密汗。
待到日暮黄昏时刻,众人才从太极殿中出来,一行人分错着走下玉阶,周焰一袭绯色飞鱼服走在他们后方。
正巧与方从太极殿出来的二皇子并肩而行。
二皇子看向周焰,弯唇一笑,一袭月白长袍,十分端雅谦谦。
“周大人,此次澧县之行倒是让人颇感意外。”
“让太子殿下失望了。”
乌纱帽下,周焰神情淡淡。
“孤很高兴周大人回来。”二皇子施施然开口。
两道目光交战,周焰的眸色一片深暗,而二皇子的眸底却漾着淬毒笑意,仿若毒蛇吐信一般,让人心中生寒。
良久,二皇子才朗声一笑,瞧着周焰背对夕阳,渐渐走远。
行至甬道时,有内官直接牵着烈马走来,周焰从秦国公身旁而过,四目短促交错后,二人脚步顿下,秦国公双目微闪,只觉得一切开始变得诡异,而眼前此人也不知在打些什么鬼算盘。
便见周焰居然朝自己虚揖一礼,而后沉声道:“秦国公,再会。”
秦国公的心情愈渐复杂起来。
说完,青年颀长身形透过昏黄光晕,倒映在宫墙两侧,只见他接过内官手中的缰辔,长靴一掀,袍角翻动,身姿昂然地定坐马背。
长长一声嘶鸣响起,黑色骏马之上的男人一扬马缰,马蹄一跃而起,在这宫道上扬长而去。
斜阳晖下,远处一抹修劲挺拔的身影已渐渐消失,成为一道黑色小圈。
站在原地的秦国公却不曾想,周焰说的再会便是翌日休沐。
连着半个多月没睡什么好觉的秦国公正想回府好生歇息一夜,却陡然被屋外的响动给吵醒了。
他恍然起身,便见秦夫人推开门款款走来,面色沉沉地开口:
“夫君,锦衣卫周指挥使来了。”
秦国公一时竟以为听错了,揉了揉耳廓,还是见夫人一脸凝重的模样,又问:“他来做什么?”
“他是携着一位妇人一道来的,还带了庚帖。”
带着庚帖。
国公爷的瞌睡一下就醒了,脸色也阴沉下来,忽然记起昨日周焰的那些诡异。
他终于想清楚了周焰的的算盘。
周焰这是惦记上他家闺女,来提亲了!
作者有话说:
秦国公:我以为他要害我,结果他居然还敢惦记我女儿!
秦君琊:我姐姐不要子廷哥哥,居然要一个不知名姓的锦衣卫!(他误以为那是周齐。)
(君琊不过是个周大人的黑粉罢了,后期有待黑转粉。)
关于周狗的官职:鉴云司是私设的一个机构,相当于一个直属皇帝的特务机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意思。当然狗皇帝对周狗这么好,也是有利可图的。
第52章
国公府内,自廊下缓缓走来一行人,为首的夫人头梳莲花冠,身穿深紫对襟褙子,细长眉丹凤眼,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沉静大气。
紧随着这位妇人身侧便是一名身姿修长俊逸的青年,今日周焰褪去官服,鬓角如裁,发冠崭齐,只穿了一袭浅色织金常服,腰间的蹀躞带十分规整,头一次身上竟没携带刀刃。
倒是一点儿也不输那些个侯爵士族家的公子。
身后一堆仆从们将他们拥趸着往里头走,一路从游廊处穿过几处院子终是到了正院的会客厅。
会客厅内,秦氏夫妇已仪容整齐地在此等候,见二人跨了进来,秦国公那张本是和善至极的脸有些阴沉着,与周焰对视。
周焰身旁的妇人瞧见了秦国公如临大敌的脸色,再结合儿子一贯的臭脸模样便晓得了。
———这傻小子,是早早的就得罪了自己未来岳丈。
周母旋即露出浅浅笑意来,走上前与秦家夫妇微一颔首,语气十分柔婉道:“妾身见过国公爷与夫人。”
秦国公与秦夫人瞧见这位妇人倒是礼数十分周全,便与她和颜悦色些。
两厢坐定后,周母唇浮浅笑,轻轻柔柔地道出来意:“妾身是周焰的母亲,本姓李。实不相瞒,此番自琅琊而来便是为吾儿亲事特来拜访国公一家。”
“吾儿如今已至及冠半年有余,对于婚姻之事从前是一概不论,直至前些日子,他修书家中要妾身为他做主求娶一桩婚事,便是您家这位天资灵秀的小郡主。阿焰自幼寡言少语,脾性冷淡,也曾让妾身颇为头疼,但他认准一人便会全心全意地待她。妾身此次前来也是特意将庚帖备好带来,还备下一些绵薄之礼,不知公爷与夫人意下如何?”
琅琊而来,又是姓李。
瞧着她的衣着打扮,笼统琅琊大家便只有那一户百年贵族——李氏一门。
未曾想,周焰的来头竟是琅琊李氏。
秦国公面色微顿,转而去觑夫人脸色,秦夫人垂了垂眼,而后朝那周母莞尔道:
“小女蒲草之姿,与周大人这般人物,不堪相配。”
周母眸珠一转,正欲再说其他说辞,便见周焰起身,朝那秦夫人虚揖一礼,而后镇声道:
“郡主秀外慧中、柔靓成仪、温谨柔顺,实乃都城女子之楷模,择妻之首选。”
“——而并非夫人所言的蒲柳之姿,倒是周某成日游走于刀尖火口,一介粗鄙武人,虽与郡主相配有些牵强,但——”
“周某倾慕郡主已久,只求聘郡主为妻,携手一生,延绵子嗣。”
厅内回荡着周焰掷地有声的一句话,而屋外刚赶来的二人,闻声顿在原地。
君琊本是听说锦衣卫有人前来求娶他阿姐,才特意赶来,却不曾想居然是这活阎王!
但此刻,君琊侧目去看朝云的脸色,本想来挖苦几句,让这两人断了孽缘,却不曾想一走来便听见活阎王居然说得这般让人动容……
一时心情有些复杂起来。
而坐在高台处的秦夫人也一样复杂。周焰是天子近臣,她自然不能直接驳了周焰,正犹疑着如何拒了这桩荒唐的婚事时。
屋外款款走入一道窈窕身影,今日秦朝云头簪海棠玉蝶金钗,穿了一袭茜色团锦蜀绣长裙,裙尾绣着连圈的海棠花,枝根缠绕,一步一动间似要在地面上生出朵朵娇艳的花儿来。
姣若朝霞,灼若芙蕖。
只一眼望去便让人移不开眼。
秦国公抬目朝女儿看去,语气渐凝地开口:
“绾……绾绾。”
秦朝云与君琊一前一后地步入厅内,她朝一旁的周母盈盈一拜,又向堂上的父母再福身一拜。
“女儿见过父亲母亲。”
“儿子见过父亲母亲。”君琊跟在身后,也拱手揖拜。
朝云直起身,侧眸看向周焰,青年长身玉立,浅色衣裳遣散了些他的戾气,反倒平添了几分端方隽雅,倒是难得瞧见。
堂上的秦夫人见他二人眼波流转,也冷了声音让朝云与君琊去一旁坐下。
而一旁的周母瞧见二人的互动,眼底透过笑意,轻咳一声,示意周焰回来。
几人再度坐定后,秦夫人开口回应周焰方才的话:
“周大人,我家小女与燕氏自幼青梅竹马——”
“母亲!”
“秦夫人。”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周焰先一步阻了朝云的话,乌沉沉的眼眸中平静无澜。
“秦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秦国公搁在腿上的手忽然攥紧,他看向周焰,心中复杂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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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茶后,方才去偏厅谈话的二人才缓缓归来。
秦国公看向周焰的目色更为阴郁下来,而方才还一脸冷寒的秦夫人自与周焰一道回来后,眉间舒松许多,看向朝云的眸光也多了几分犹凝。
周家带来的“薄礼”被下人们缓缓抬了进厅内,秦夫人也差人摘选了几样几乎等价的宝物待午后返还周家。
那则庚帖,也被留了下来。
一番说辞后,周母与秦家人作别,周焰携着母亲一道走出会客厅。
出了正院游廊,周母斜眼看向儿子道:“你做了什么威逼利诱的事儿,让你那未来丈母娘竟会转了脸色。”
周焰单抬了眉,淡声道:“秦夫人不过是突然头脑清醒罢了。”
“你这孩子!”周母睨他,教训的话刚到嘴边,便见那不远处的一抹盈盈身影,她止住了话,推了下周焰,示意他朝后看去。
周焰顺着母亲的目光,回首看去。
粉尘飞舞的光圈中,他眸如点漆,定定地看着廊下的女子,院内的秋枝颤动,凋零的秋叶下投射出一层层碎影落在女子摇曳的裙摆上、石阶处。
两两相望中,周母朝身后的仆妇招了招手,一行人悄然离去。
给他二人留了独处的空间。
秦朝云迈动脚步,裙袂飘飘地朝周焰走去。
她仰头对上周焰的乌瞳,抿了下唇,眉梢一扬,语调也泛着笑意:
“你说的明天见,便是这样?”
偏偏她的眼底却带了几分娇嗔,水凌凌的眼波里情绪分明。
一压秋枝轻晃,抖落几片落叶,飘飘摇摇地落在他的肩上,朝云踮起脚,也不再等他的答案,只抬手拂去他肩上的落叶。
周焰垂下眼帘,长睫落下一层浅浅的阴影,他忽然忆起有一次夜里,他曾瞧见她这样为燕淮掸了衣裳。
喉结滚动间,他眼底瞥见了朝云想要隐藏起来的那抹女儿家的娇俏,耳垂的红晕泛泛也在出卖她。
他侧头凑近,满身清冽的草木气朝她进攻袭去。
“我说过,不哄你。”
他的嗓音低低沉沉漂浮在朝云的耳畔,朝云抬眸想起另一件事,便勾着他垂在身侧的手开始把玩起来。
“你同我母亲说了什么,她那样执拗一个人,怎么就改口了?”
修长分明的手指在她娇嫩的掌心被拨来拨去,周焰的思绪也被她拨远。
昏聩的偏厅内。
他与秦夫人对立而站,如同他那夜赶回都城见她后,又赶赴皇宫与皇帝相见的场面,一般无二。
那时他要求皇帝取消秦朝云与燕淮的婚约,放过秦家上下。
而所付出的,是他琅琊李氏的一座价可敌国的百年矿山。
大燕是为诸国之首,时常会迎来他国忌惮,边关战事不断,而皇帝眼下最缺的就是兵马。
可国库空虚,养兵马的钱又从何来?
周焰的这番相让,正好解了皇帝燃眉之急,才放了动秦家的念头,但云太后皇帝却是断然不会放过的。
燕侯是皇帝的人,周焰不是不知道,所以秦夫人与太后与其将希望寄于燕侯,不若将希望寄于他这个自投罗网的未来女婿。
利益分割清晰明了,秦夫人自然也便松了口。
然而,然而。
这么多诡谲算计,周焰却无法开口告知于她。
于是,他现在只轻松地回答:“比起燕淮,你母亲应当是觉得,我的前程更有盼头。”
他说完,将手从朝云的掌心抽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挑起朝云的下巴,四目相接,他的眼底似有一股化不开的雾,朦胧的,弥漫的,在将朝云卷入迷雾的漩涡中。
是一种蛊惑,也是一种勾-引。
另一只牵过她的右手,缓缓向上,一点点地蹭至他冰凉的唇,蓦地,周焰张唇,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手背。
一股湿软的感觉落在她的手背、慢慢移动至她的指尖,缓缓地被含住。
唇齿相蹭的,周焰眸色深深。
朝云指尖只觉一阵颤栗感受,她下意识想要缩回指尖,却被男人悬殊的力气所控制住。
秋风打过,明明是凉意丝丝,但她的脸却在发烫。
而眼底的男人依旧英俊锋利,那双眉眼里她从中瞧出了千条万缕钩织的色-气,犹如黑夜里他在耳边的低吼喘息。
良久,直至她的腿间发软,他才松开了朝云的手,满脸餍足地瞥了她一眼。
秦朝云一时心头又酥又麻,憋了半天,又觉得自己不能这般被动,转而又单手勾住他的脖子,悠悠吐出一句话。
“周大人,你说你这般模样被外人瞧见了,可如何是好?”
周焰倒是一脸惬意地任由她胡闹,眼底也泛了笑意。
指腹轻轻擦过她唇上的口脂,指尖在她的唇齿中碾转了几下又收回。
他满脸适意地说:“秦绾绾,从今往后,你我便要名正言顺了。”
朝云美目流转,浓长的睫毛似蝶翼一般扑扇,故意地同他发难:
“谁答应你的求亲了吗?我母亲还没给你庚帖呢。”
周焰眸中火星微动,忽然用粗粝的指腹按住她的唇肉,威胁似的问:
“那你给不给我这个名分?”
他的指腹开始用力,抹乱了她的口脂,沾染在他玉珏般的指尖,徒添一股靡丽色彩。
狭长凤眸里一片深暗,紧锁在朝云的脸上,里头有化不开的浓雾,还有溢出的欲-色。
迫视着,不允躲闪地在问她:
——那你给不给他这个名分。
-
正厅内,秦国公扫过一眼堆积在屋子里头的箱子,正被下人们纷纷搬走。
——剔透晶莹的羊脂和田玉、大到可抵男□□头的深海珍珠,还有十余箱的前朝古物,诸如此类。
秦国公心中暗自腹诽着:
这表里不一的东西,当真是会献殷勤。
他侧头便看向妻子,十分不虞地开口:“你快些叫人将这些东西送还给他,我是断然不会允许他做我秦家女婿的!”
说完,他气得脸部微抽,拂袖便朝厅外走。
月门处,君琊正巧还停在那头,他还觉得此刻有些云里雾里的。
一回想起在后门的时候,他瞧见的飞鱼服原来不是周焰那个下属,而是他周焰本人?
再三确认后,君琊望天:
天爷呀,活阎王当姐夫,想想都是欲哭无泪。
光这般想着,身后何时来了父亲的身影,他也无从察觉,直至秦国公拍了拍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