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也在身份相差巨大的情况下,努力去克制内心的自卑跟不自然,尽量以曾经的活泼姿态去接待她,免得她因为过于细腻的观察力看出他不适,进而去安抚他。
没必要的。
他想长大,可以独当一面,可以强大到去坦然承受自己的人生,甚至负担姜母的人生,而非如以前一样被无数人眷顾。
本不属于他的眷顾,其实是一种罪,该还的时候,太痛苦了。
可是明明以前他们也不是多熟稔的人啊,如今却这么奇怪,好像在那天的漂泊大雨后,他们都看到了对方的内心——那旁人艳羡的优越出身跟卓越智商之外,他们却意外都有一颗细腻而敏感的内心。
两人原路走回去。
莫名的...两人都想到了以前那条路。
首都的松山公馆青石两道,两边银杏参天,数百年世家云集的古韵,芸芸众生过往的红尘烟火,年少他们往来无数次,笑声朗朗,在这样的往来中成长,变强,原以为可以顺利继承各自华丽的人生。
但那天下了一场雨。
“那天下好大的雨,我记得你陪我走了十七分钟。”姜湛忽然说。
江挽书听出他此话并无阴郁感,偏头瞧他,从他侧脸的消瘦轮廓见到了几分剑郎明锐之气。
她以前听外婆说过当男孩开始认真的时候,就要准备长大了。
原来是真的。
她的眉眼疏阔起来,反而莞尔,“记得这么清?”
“恩,那时其实我在倒数。”
“人难受的时候,会努力用其他来转移注意力。”
他说这话的时候,伸手牵了下她的袖子,让江挽书避开了对面过来的大黄狗,江挽书看那大黄狗好奇瞧着他们,摇晃了下大脑袋,而后从边上路过,狗尾巴闲适摇来摇去,便笑道:“是吗,那我当了一回你人生路上的“其他”?”
他忽然沉默,似乎想否认,却没开口。
因为到了。
江挽书不甚在意,稍微加快了脚步,留给他一个清雅背影,而后见她笑盈盈跟坐在树下用兜里扇风的姜母告别。
姜母挽留无用,就让姜湛送她,说路上不安全。
对于他们本地人而言,这满山沟都可以乱窜,可她不一样,外来的年轻女子,总是多了几分风险。
“不用,我有两个朋友在外面游玩,也在等我。”
江挽书此时才说实话,姜母惊讶,但还是让姜湛送,姜湛没多说,因为他已主动拿起了姜挽书的背包。
江挽书便不多言,看了一眼姜母,她早就看出姜母看似大大咧咧的外表下,似乎有几次欲言又止,但最终没问。
江挽书正要让姜湛先往前走几步,自己有些话问问姜母,结果姜湛好像早已看穿了似的,主动道:“我去方便一下,等下带你出去。”
他绕进了林子里。
江挽书看了一眼他的挺直背影,回头看下姜母,低声说了一句,“他现在很好,他爸妈对他很好,已经开始上学了。”
姜母愣了愣,后眼底湿润,低头用袖子用力压着眼角,低声囫囵道:“那就好,那就好.....”
其实有些事,不能说太多。
因为说再多也没法抹消,最好的方法是各自安好,岁月其实很冷酷,终会修正或淡化某些痕迹。
“姐姐休息吧,现在热,下次再来找你玩。”江挽书轻抱了下姜母,而后松开,转身挥挥手走了。
她过了林子,林子里的身影大概看到她了,过了一会才从另一边小道绕出来。
他没问,她也没说。
走了一会,待看到不远处大榕树下等待的阿诗玛跟另一位保镖模样的男子,他减慢了速度,忽问:“你跟苏夫人俩夫妻关系很好,于我的事,其实你应该也有明确的三观,未必不认为他们对我发泄愤怒跟恨意是合理的,那你为什么还要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这有违你的原则。”
这就是他之前想问,但她不让他问的问题。
还是没忍住,他想要一个答案。
第6章 过去
很早之前他就知道这个人看似端庄和善,但从小被江家两代掌门人一手培养,思维更接近男性的利弊判断,她本不该帮他。
若从情感上,他跟她也没多少交情。
充其量是那天...好大的雨,他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候,是这人给他撑了一把伞,陪他走完了人生最艰难的那段路。
仅此而已。
他需要判断她此行的用意缘由,再决定如何控制自己的言行,以免给她惹麻烦。
毕竟从对方要出手帮他摁住赵家人后,他就已经跟她扯上了关系。
江挽书也看出他的心结,沉默了下,低声道:“抛开我的专业跟职业身份,再提我跟她的交情以及跟苏家的关系,我认为虽说法律的原则之一是祸不及子女,但前提是惠不及子女,而你确实得到了足够大的好处。”
何况不止是好处,被替换的苏家儿子在这里遭遇了十几年的虐待——哪怕姜母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如一个母亲一样尽责保护好自己的儿子,可是结果就是他们一起遭遇家暴。
那漫长的时间,每一个日夜都是煎熬。
而那个孩子不仅缺失了正常的父爱跟原本属于他的优越人生,也丢掉了原本拥有的顶级教育资源,变成了一个连初中都读不齐全的孩子。
这个孩子本注定要继承苏家的,如今这样......苏家之恨难消也可以理解。
她这话很难听,却是事实。
而姜湛反而也舒展了眉宇,认真等她接下来的话。
他不是小孩子了,今天的一切关乎他余生,他将以成年人的姿态与这个人对话。
“所以为人父母的他们哪怕对你做什么,我也无权置喙,现在如此,以后也如此。”
“但我来这里的事,其实她知道,甚至也是她暗示我,让我帮忙来一趟看看。”
“从我个人来看,姜湛,你虽是受惠者,但罪不至此。受教育是每个公民应得的权力之一,而你还未成年。”
江挽书想到资料上查到的事,心头略叹息,声音也柔和了几分。
姜湛愣了下,后忽然红了眼眶,转过身,背对着江挽书,面对着夕阳沉默了一会,好收敛眼里苦涩的泪意。
他知道自己是个幸运的人,得到太多善意跟宽容,他本不配。
可他还是想贪心一次,想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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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湛送江挽书到了开阔的小道,阿诗玛两人也看到了姜湛,阿诗玛朝姜湛颔首示意。
显然江挽书是谨慎的,不会真的一个人单独在偏远陌生之地跋山涉水,之所以不让两人过去,估计是怕姜母不自在。
“我妈其实心大,你不用这么照顾她的心情。”姜湛送别的时候这样说道,他看得出江挽书在照顾姜母的自尊。
姜母热心肠,其实也是本着远来是客,主人家必须招待的习俗,但很多人自诩教养,本质还是傲慢的,只根据自己的本心选择拒绝的礼貌方式,像她这样处处考虑到别人心情,愿意顺着的,其实很少。
江挽书却是回头一笑,“我不是照顾她,我只是尊重每一个妈妈对孩子的付出。”
“而且说真的,面很好吃。”
姜湛想了想,点头,“是很好吃,比她做的,好吃很多。”
想起苏夫人那一言难尽的厨艺,两人大概都被荼毒过,当下都笑了。
但姜湛还是没忍住,沉声提道:“虽然有些不合适,但我还是想说——姜隆这么一个人,能做到在县城医院毫无破绽替换掉一个孩子,这不是他能办到的.这一年我也调查过,从我妈那知道他在医院其实没有很深的人脉,虽然说警察后面调查出来他是跟那个护士有勾结,可在此之前呢?是谁促使他们勾结在一起?”
“姜隆没有交易的资本。”
“而做到这一切却隐匿在暗处,现在还全身而退的人对她跟苏呈很有威胁,让她多注意些安全。”
他说到这里,忽然发觉江挽书的表情...似乎并无意外。
“你查到了?”
江挽书淡淡笑,“我不查别人的家事。”
因为不用查,她也从苏家后来的动静中猜到了,不言不语真君子罢了。
终究是苏家烂在门里的事。
姜湛多聪明啊,自然也洞察到了真相,也就不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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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湛站在树下,看着江挽书三人渐行渐远,他双手插了裤兜,低头用鞋子踢了下地上的石子,再抬头时,眼里的情绪已经压下了,他转身大步往回走,风景从身边路过。
他有些走神,脑海里想着那一天大雨。
他记得那十七分钟,是因为在此之前,他刚经历了苏家人对他的一切痛恨跟拒绝,当时他已然想明白了自己的将来。
多可怕,他在一天内遭遇了变故,却因为本身具备的天赋,冷静思考下,清楚看到了他荒诞的一生。
过去与未来。
曾经满腔志气,要继承家业且维护家族荣光,如今他却是这个家族的耻辱。
他跪下了。
后来,苏家人都走了,大概他们也还没想好到底要怎么对他,或者是希望他自己消失。
那样对彼此都好。
唯独她是最冷静的,比冰川还安静,毫无存在感,像一个外人。
不对,她本来就是外人。
他想起来了,在漫长的时间里,她那天刚好回国,凑巧撞上这事,旁人未知她的惊异,但在场的人里面,她的情绪是最稳的,从始至终不发一言,只静静看着苏家人发泄一切,看着自己的朋友也就是他的“妈妈”崩溃...她不发表言论,只给了朋友支撑。
她看到了苏家的一切在那天跟他彻底割裂。
尘归尘,土归土,不与光同行。
他跪着,她坐在角落。
他跪了多久,她就看了多久。
人潮汹涌退去,静寂攀爬上心头,攀爬到苏家的祖宗排位上。
他看到了她。
他清楚记得当时她的眼神特别幽沉,神色不起波澜,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由她身体融入那雍容建筑空间,却释放出无法言说的寂寥。
他不明白,明明被全世界舍弃的人是他,却好像她比他更孤独。
忽然,她站起来了,走到他身边,声音淡而平静:“起来吧,送你。”
“我...”
他其实有些茫然,感觉自己好像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了,他失去了勇气,卑微地想直接入土。
“起来。”她重复了一声,于她外表跟往日清冷气度截然不同的冷酷。
他或许有些怕她,竟艰难站起来,她也没伸手,就这么看着他颤着双腿站起来,而后她走出去。
管家默默把雨伞递过来,弯腰朝她行礼,抬头看他的时候,眼神很复杂,却也很难过。
看着他长大的。
还背过他。
他无颜面对,回避了,只弯腰朝对方鞠躬,而后跟着撑开伞的江挽书身边,他本该替她撑伞,淡她好冷,他不敢,也很茫然,就那么跟着她走着...
从走出去的那一秒开始算起,他在这样的沉默中默数了十七分钟。
她估计永远不会知道他为什么还能如此冷静默数时间。
用“其他”来压制当前的痛苦是一种说法,但其实结果不对,他反而更痛苦了。
因为从那一秒开始,他就知道他们以后不会再见了。
这辈子,只剩下了十七分钟。
而第十七分钟的最后一小会,他察觉到了后面一直有江家的保镖跟司机跟着他们,他恍然明白。
该结束了。
他们本不同路。
“你要带我去哪?”他开口问。
“回去收拾东西,别的让他们家自己处理。”
她看穿了他一定会离开苏家。
“可这不是去苏家的路。”
“......”
她沉默了下,才说自己其实不认得路。
她从小都车接车送,往来各个学习场合,甚至早早被她爸带去了公司,忙得脚不沾地,其实很少像他这样恣意活泼,呼啸往来,像个顽劣的小太岁,能把这方圆之地玩个彻底。
而她,痴长了几岁,沉默接受了一切严格的教育,从未静下来去走一走看一看这方寸天地。
就连这次回国也是为了家族生意。
所以她走着走着就发现路不对了,但她没说,估计在想措辞。
当时,那样的处境,那样的情况,那么大的雨,他却被逗笑了。
笑着笑着就哭了。
怎么办,就算迷路了也得分开了呢。
“你走吧,江...挽书,谢谢你。”
她看着他,似乎不赞同他的称呼,觉得他以下犯上,但看他满脸的泪水,又没说什么,只把雨伞给了他,雨水劈里啪啦打在伞面上,溅起朦胧的雨珠绒毛,伞面微微上抬,他们在同一片伞下,直到司机把车子开过来,保镖下车给她撑伞.....
但她没上车,只静静看着他。
他垂下头,转身了,撑着伞,走到苏家门口才朝后面摆摆手。
背影寂寥,却试图表现洒脱,但终究狼狈而孤独。
他进去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属于他的,但这是最后的仪式。
也是必经的流程。
等姜湛回到田埂那边,他已经毫无异样,只加快了耕作的速度,姜母都很诧异,“你吃错药了?这么卖力?”
但她很快明白过来——是因为招待江挽书花了不少时间,他就努力劳动补回来?
姜母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却抹了下额头的汗水,说:“过段时间我要去上学了,早点干完这些活,不会耽误。”
虽然相处也才一年,从最初的不适应跟彼此试探跟接触,现在姜母倒是了解了他几分,看出他是真的高兴,虽然满脸汗水,脸颊也稍微晒红了,眼睛却亮亮的。
有一股气儿好像活了。
她也咧嘴了,本想跟着笑出来,但很快又压住了,哼哼说:“别吹牛皮哦,我听说那些学校插队读书要考试的,你考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