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因仇恨而扭曲的声音在冰天雪地里回荡,江以衎凌寒的眸光扫过他,轻蔑道:“就凭你?”
留勿糜暴怒上前,子琵的心脏被挖出来的惨烈场景在他眼前萦绕,他不会饶了江以衎,他要江以衎以命抵命!
不远处,赵渭清和官兵飞速赶来,乌金甲杀手听见动静,催促留勿糜道:“喂,别逞强了!你干不过五殿下,我们放箭把他杀了得了。”
江以衎在听见五殿下的称呼时微微挑眉,他手腕一转抽出匕首扔了出去,一道银光深深地凿进留勿糜的太阳穴,留勿糜连他的动作都没看清就砰的一声向后倒地,抽搐了两下,血迹顺着刃身蜿蜒流下,不再有动静。
赵芸嫣震悚,江以衎把她捞进怀里,低笑了一声:“我说过我会保护好你。”
看见主子被杀的乌孙人大怒,拼了命冲上来,却被江以衎用剑逐一斩杀,就连尸首都被踢下悬崖。
雨势忽大忽小,人影丛丛,官兵们高举着火把往这边赶。乌金甲杀手们对视一眼,江以衎站在悬崖边,他们不能像留勿糜的手下一样冲上去送死,于是拈弓搭箭,数十只箭矢破空而出,猎猎生风朝江以衎而去。
江以衎游刃有余地握着削铁如泥的玄武剑斩断箭矢,山风拂乱他的鬓发,掀起他单薄的玄色锦袍,他无可挑剔的侧颜轮廓映在赵芸嫣眼中,她竟一时怔了神。
他的确把她保护得很好,是他最先找到她,是他把她从胡申的魔爪下救了出来。
劲风割面,赵芸嫣冷得哆嗦一下,江以衎忙着斩断箭矢时,还不忘把她往怀里抱了抱。
他的温热一点点渡给她,赵芸嫣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他眼尾的双褶往上勾着,长长的睫毛下,那双绸黑的凤眸能攫取人的心魂。
赵芸嫣心弦微动,一阵喧哗声从前方传来,赵渭清带着官兵们收缴乌金甲杀手,赵芸嫣悬了一整日的心终于落到实处,她激动地离开江以衎的怀抱,走上前踮脚朝赵渭清招手。
几道咻咻声突兀地传来,垂死挣扎的杀手趁人不备,一齐放了数箭,箭矢四散,除了射向江以衎的三支,还有两支杀向了赵芸嫣!
意外来得让人猝不及防,赵渭清一刀割破杀手的喉咙,急迫大喊:“芸嫣小心!”
赵芸嫣的瞳仁急遽收缩,那把玄武剑出现在她身前,男人冷白的手背一晃,箭矢立刻被劈成两截,蔫蔫地落在地上。
赵芸嫣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转向江以衎,她感激的目光碰到他的心口时,骤然变成慌乱和惊恐。
三支利剑牢牢地射中了他的心脏,江以衎忍着钻心之痛,朝赵芸嫣露出虚弱的笑。
“殿下,你、你为了救我……”她的鼻尖陡然一酸,视线从雪亮的箭矢移至江以衎昳丽绰约的苍白俊容,她的眼底迅速潮湿,“我们快回府,让大夫来医治殿下!”
赵渭清骇惧地奔过来,招呼众人道:“来人,快!带殿下回府!”
护卫们听令围上来,豆大的雨水砸在地上,玄武剑哐当一声落地,在赵芸嫣绝望的眼神中,江以衎抬手制止外人靠近,撑着一口气对她说:
“我不痛,芸嫣不要哭,也不要伤心。”
赵芸嫣颤巍巍地去扶他,江以衎却退后一步,他微弱飘渺的声音几乎被雨声掩盖:
“我死后,你去寻一位待你好的男子。”
他的唇角流出红到发黑的粘稠血液,赵芸嫣心跳一滞,泪水决堤而下,“你不要说了!我们回府好不好?老巫医会治好你的!”
江以衎勾唇,“他必须比我还爱你,他若是敢对你不好,我变成厉鬼也会去杀了他。”
他心口处的疼痛灼烫蚀骨,却有那么一小块地方,因为赵芸嫣悲戚颤抖的神色而愉悦着。
雨线打在他脸上,他静静地看着她,轻启唇瓣:“若有来世……”
他挺拔的身子晃了晃,猝然向后倒去。赵芸嫣五内崩裂,她哭着伸手去抓,却连他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她趴到悬崖边往下看,湿透的玄色衣袂飞扬,波涛大江掀起骇浪。
江以衎急速坠落着,他的眸光涣散,浓密的长睫停止颤动,唇角的弧度冰冷凝固。
此生就此了了,不会再有来世了。
……
隼声猎猎,肉食飞禽淋着雨向下扑去。赵芸嫣大睁着杏眼,雨水和泪水顺着她面无血色的脸颊往下流,玄色披风和她海藻般的长发全都浸透了。
她肝肠寸断,四周的一切好像都在轰鸣和旋转,她悲恸到什么都看不清了。
地上只剩江以衎的一把玄武剑,赵渭清抱住跪坐在地的赵芸嫣柔声安抚,少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单薄的肩背栗栗抖动,心死如灰地呜咽道:“殿下、殿下他掉下去了……他死了,他怎么会死了?”
被缚住手脚箍紧喉咙的乌金甲杀手露出任务完成的笑,官兵们悚然惊骇地张大嘴,不敢相信身手极好的五殿下就这么没了。殿下没了,他们护驾不力,是不是要被陛下严惩?
山月出来了,惨白光晕给崖边镀上了一层银霜。赵芸嫣四肢百骸彻骨寒冷,止不住失声痛哭,江以衎死了,为了救她而死了……
暮色昏沉,飞雪泼絮而下,大地洁白,掩埋了世间的情与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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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洪初四十八年冬, 岁聿云暮,长安风欺雪压。大兴善寺的菩提古树上缀满红绸白雪,梵音深远, 禅声慈悲。
高僧在为坠崖失踪的五皇子诵经渡厄,皇帝让兵部的周大人率将士沿江水下游搜寻, 但很快水面千里冰封,周大人战战兢兢地呈报五殿下极有可能已经沉入江底了。
皇帝揉额叹息,大理寺把乌金甲杀手听命于废太子江铄的供词呈上。江之让带着知晓内情的老巫医,和从朔方郡赶来的文老爷子泣血稽首,为江以衎平反身世。
雕饰华美的御书房里, 老巫医匍匐战栗,弓着脊背说出了子琵用死婴调包江以衎之事。
皇帝无力地倚在御座上,沉声质问江之让:“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朕!”
“以衎他不愿让父皇烦心,”江之让凝泪敛眸,“他说父皇仁厚慈爱心怀天下, 他的身世微不足道。”
皇帝顿了一瞬, 他面色悲痛地阖眸,不断回忆这些年来他对江以衎这个儿子的苛待。那么坚韧的一个孩子, 武功好学识高, 渊清玉挈从不怨恨, 年纪轻轻……
皇帝睁眼,声音略带沙哑:“老五多少岁了?”
文老爷子沧桑的双眼通红,哽声:“陛下, 以衎十一月五日刚刚满十九岁。”
皇帝威严的面容上全是叹惋, 他下旨将废太子江铄终身幽禁于行宫, 封江以衎为永宁王, 增派人手继续寻找他的下落。
皇帝的旨意和江以衎的身世真相在朝堂掀起波澜, 皇后及尉氏家族彻底放弃江铄,转而一心一意地扶持江之让。
尽管兵部依旧在按皇帝的意思寻找江以衎,但永宁王府金笔御撰的牌匾旁已经挂上了惨淡的白布灯笼,六部臣子手臂上缚着白绸,陆续入府向江之让和文老爷子致哀。
进京述职的凉州都尉郑昌进入气氛凄冷如霜的王府,他对迎上来的阿念痛心道:“殿下怎么会……哎!”
阿念把他引至花厅,眼前蒙着白布的纤弱少女木然空茫地抱着一只暖烘烘的铜金手炉,她呆愣愣地坐着,什么反应都没有。
尽管看不清她的容颜全貌,但只需瞄一眼她白皙如雪的皮肤和柔缎般亮泽的瀑发,郑昌瞬间猜到她就是五殿下那位未过门的妻子。
“听说五殿下失踪了,我们都不敢相信。殿下在武威救灾时勤勉为民,武威的百姓们都在为殿下祈祷,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小姐莫要伤了身子。”
赵芸嫣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郑昌见她被抽去了魂魄一般浑浑噩噩的模样,哀怜地想说些话安慰她:“殿下每次收到小姐的信都笑吟吟的,他那般在乎小姐,必定不会……”
阿念匆忙拦他,却晚了一步。缀云和踏蓝如临大敌般蹲下身抬头看赵芸嫣的神情,郑昌疑惑不解,突然,他看见蒙着赵芸嫣双眼的白布被血滴浸染,一串滟滟鲜红的血泪沿着她白净的鹅蛋小脸缓缓流下。
“小姐不能再哭了!”缀云焦急抚着赵芸嫣的后背抚慰她,“小姐还记得陈太医说的吗?再哭眼睛就保不住了!”
郑昌惊愕而歉疚,赵芸嫣眼中的血泪仍止不住地往下滴,她紧咬唇瓣,压抑地发出小兽般细碎低哑的呜咽,绝望悲凉得如将死之人。
踏蓝惶急唤来江之让安排在府里的陈太医,陈太医用几根长长的银针扎进赵芸嫣的乌发间,用这个办法让她昏睡过去,才勉强止住她的哭泣。
铜金手炉咕噜咕噜地滚落在地,踏蓝扶住软软地靠在椅背上没了意识的少女,缀云解开她眼前的白布,露出一双又红又肿、浓密羽睫上全是血珠的眼睛。
她的脸色白得透明,柔美的五官无一不透着憔悴悲戚,郑昌大骇,缀云边用丝帕给赵芸嫣擦拭小脸边抹泪道:“小姐只要一听见殿下的事就会哭,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哪?”
陈太医在赵芸嫣的眼皮上涂了厚厚的一层药膏,取来干净白布再次蒙住她的眼睛,哀叹:“有什么办法?小姐连饭都吃不下,这么多天一直靠药膳吊着,身子没垮都算幸运的了。”
陷入昏睡的赵芸嫣眼前一片混沌,她一遍又一遍地梦见江以衎为她而死的坠崖场景,四周阒静无声,寒光奕奕的箭矢插在他的心口,他流着血,却还朝她温柔浅笑。
他说:“我死后,你去寻一位待你好的男子。”
赵芸嫣心魂剧恸,悲痛欲绝,像堕入无边深渊一样将要窒息。
江以衎清润的声音继续响起:“他必须比我还爱你……”
不要!赵芸嫣拼命摇头,没有人,没有人比江以衎待她更好,没有人比江以衎更爱她。
这个冬天冰封雪盖,赵芸嫣心中的芳花碧草全部随江以衎的离开而枯萎寂灭。在看不见尽头的隆冬深夜,她开始一点点地意识到,原来她已经把江以衎当成了亲人般重要的存在。
一日晨起,缀云同往常一样端着热水进来服侍,却骇然地发现赵芸嫣静静地坐在床边,她眼睛上的白布被扯掉了,浓黑长翘的睫羽下,黑白分明的清丽眸子黯淡无光。
陈太医忧愁地向江之让和赵渭清解释:“小姐哭得太厉害,眼睛暂时坏掉了,老臣会尽力为小姐医治。”
赵渭清望着消瘦了一圈的妹妹,他心痛地哄道:“芸嫣和哥哥回去住好不好?我们回小宅子,我们不在王府待着了。”
赵芸嫣很慢地眨着雾蒙蒙的双眼,轻软的声音无比坚定:“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
她又肯定地点了点头,“哥哥不用担心我,我不会再哭了,殿下说过他不喜欢别人哭。”
赵渭清眼眶通红,“殿下他不会回来了,他死了,芸嫣听殿下的话,放下他,忘了他,好不好?”
赵芸嫣微微睁大眼,缓慢地思考着赵渭清的话,反驳:“殿下没有死,他们都说殿下会回来的。”
她忽地打了个寒颤,急切地摸索去抓赵渭清的衣袖,“哥哥为什么说殿下死了?是不是殿下的尸首找到了?”
赵渭清苦涩地看向江之让,在江之让的授意下温声道:“对,已经找到了,芸嫣不要再等殿下回来了。”
赵芸嫣耳中嗡鸣,她的指尖不可抑制地颤抖,那些刻意压下的心动随着江以衎的死讯在她脑海中越发明晰,她再次哭了出来,声音破碎到几不可闻:“殿下死了?殿下怎么会死了?”
那个眉清目朗,世无其二的江以衎。
他不染凡尘的黑瞳,带着清浅沉香的温暖怀抱,卓绝孤高的身影,凤眸微勾的浅笑。
属于她的江以衎。
全都没有了,他真的死了。
赵芸嫣哭得撕心裂肺,血泪交加。她最后昏厥过去,被赵渭清抱上了离府的马车。
车辕在洁白的雪地上压下两道痕迹,很快又被大雪湮没,无声无息。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
第69章
得知江以衎的死讯后, 赵芸嫣的时间开始变得缓慢起来。
她不再落泪哭泣,而是恬静地在小宅子里养眼睛,除了药膳, 还能吃下少许的甜粥。
赵渭清和贺云洺不知道应该如何劝慰她,只能更加悉心地照料她。
昨夜下了一场雨, 晨起后,天色阴沉,带着湿润水汽的风刮在脸上,满城缭绕着雾气。
陈婆婆给上门探望的淳安端来蜜糕和热茶,淳安挺着近五个月大的肚子, 攥住赵芸嫣微凉的素手,见弱质芊芊的少女过度绝望后呆钝憔悴的模样,难过得眼泪直掉。
一滴温热的泪珠啪嗒一下掉在赵芸嫣的手背,她蒙在白布下的密实睫毛微颤,伸手去碰淳安的脸颊, “你怎么哭了?”
淳安被一旁的缀云提醒, 连忙憋住泪意,挤出一个笑:“没有, 我没哭呢。”
“你不要哭, ”赵芸嫣清甜柔和的嗓音细细叮嘱:“也不要伤心……”
她忽地怔住, 这句话她好像听谁说过。想了一会儿,原来是江以衎说的。
她很轻地叹声,她现在不得不承认, 曾经对江以衎的埋怨和气恼全都灰飞烟灭, 除了感激, 她还有那么一些喜欢他。
月华流转, 江笙公主在婚礼前夕来看望赵芸嫣, 她抹了抹眼泪,“芸嫣姐姐别难过,皇兄不在了,京城还有好多有才有貌的公子,你多认识几个好不好?”
赵芸嫣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农历新年很快临近,经历了爱别离的赵芸嫣,在漫天绚烂的烟火下抬起恢复了些许的清澈双眸。她很浅地微笑着,对着璀璨星夜轻声道:
“以衎,新年快乐。”
*
旭日光辉落了一地,长安的一处私宅里,锦塌上昏迷的年轻男子高热不断,他瓷白的脸庞烧红,额上汗珠不断往下溢,全身的血液叫嚣着膨胀。
老巫医用拧干的湿帕子为他擦汗,阿念用瓷勺给他喂水,无能为力地看着他修长挺拔的身子瘦得皮包骨,胸口肌肤上的箭伤疤痕可怖,心口处还插着十余根粗长的清毒银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