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元进凯上了高中后,成熟几分,一门心思追女神,对元灿霓的猎杀也降级成了漠视。
元灿霓只得打车回荔茵嘉园。
元家早年婆媳关系不和,元生忠携妻子另住一栋庭院式别墅,远香近臭,家庭关系维系了表面和洽。后来这份平静曾被元灿霓的到来短暂打碎。儿媳邹小黛嫌弃野丫头,可论先来后到,她才是那个“小三”。儿子元传捷沉默如隐形,始终不愿面对十几年前犯的迷糊。孙儿元进凯滚地大闹,拒绝抢食的半路姐姐。
元生忠拿出董事长的魄力,替儿子收下丧母的元家骨肉,宽慰众人说相信他,生意人从来不做亏本买卖。
元家人今日倒来得整整齐齐。
“爷爷,听说您找我。”元灿霓恍若进了老总办公室,泰山压顶,准备接受批/斗。
元生忠扶着精致的拐杖头,冷哼一声,白胡子似跟着翻飞,目光撇向扶手——
那里不规不矩倚坐着他宝贝的孙子。
元进凯从身后抽出一样东西,啪地甩向茶几。
文件袋里的白给木头的暗红衬得愈发刺目,再探身细看,可见那句关键病史:5年前切除左侧卵巢畸胎瘤,检查结果原发性不孕。
“咦,早上怎么也找不到,原来忘在这里。”
元灿霓嗓音轻盈,正待弯腰拾取,却被元进凯一把抢回,免得给她再用一次。
她没抢,反正只是赝品。
元生忠把拐杖当禅杖用,跟法海似的,舂一下地板,用行将朽木的声音呵斥:“你病历上写着什么东西,怎么能让外人看到这种东西,晦气!”
“当初我说身体里长了东西,你们怀疑是怀孕,我说卵巢畸胎瘤,你们也不相信;现在病例上都写着了……”
元灿霓像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也是一部分事实。她的表情毫无破绽。
“你是给男的打胎打多了吧!”元进凯抱着胳膊,眼神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都嫌晦气。
全场震惊,唯一没反应的两位:一位是麻木的当事人,另一位是麻木过头确诊老年痴呆的元奶奶。
“进凯!”他的母亲邹小黛喝止,并非看不惯儿子羞辱他人,而是不想为此粗鲁,丢了风度。
台词若出自其他亲戚之口,她估计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嗑瓜子。谁不爱看戏扯皮。
“都没结过婚没怀过孕谁给你查不孕不育,”邹小黛半点不相信,“女孩子一点都不知道自爱。”
元灿霓经常吵架吵一半没了气,不知道忍耐力太强还是不屑争辩。
沉默无形佐证了猜测,元家两位男家长面色败丧,状如进了一批滞销货。
自我抹黑和被人编排,到底还是后者令人愤怒。元灿霓低头,暗暗扣着指尖,貌若如泣如诉,“像我这样在相亲市场上恐怕销路不好,我也没办法。不管能不能结婚,欠家里的钱,我会按时还清。”
欠债之路从18岁开始,说是欠家里,借条上的债主却是元进凯。
元生忠当年算盘打得啪啪响,说教孙子钱生钱,第一步就是给元灿霓放贷,考验他有没有追回的本事。
元进凯一听嫁姐无望,岂能镇定。他从国外野鸡大学“镀金”回国后,既不肯外出找工作,也不愿进家里公司,整天跟狐朋狗友花天酒地,挥霍无度正需要元灿霓一次性填充小金库。
不然元灿霓一个月还几千块,塞牙缝都不够,他得捱到猴年马月。
他屁股装了弹簧,噌地起身,“我现在缺钱用,你要是年底还不完,我就上法院起诉你。”
元传捷面现隐忧,亲戚间欠债不足为奇,闹上法院却有伤家风。若是让人知晓元家把女儿告成老赖,更没有婆家敢接这块烫手山芋。
追债一事还得徐徐图之。
远进凯的方法虽不磊落,不失为一种威胁与压力。
老谋深算的生意人捕捉到女儿眼底一丝真实的慌乱,生出一股胜券在握的淡然,与对儿子的自豪。
元进凯总算涨了点本事,拿捏住蛇的七寸。
元传捷作为元家的中流砥柱,总不能让一个耄耋老头冲锋,终于出来唱红脸:“一家人以和为贵,法院又不是超市,动不动就上,要给人看笑话了。”
这群人现在就在看她的笑话。
“钱和相亲,我都会想办法的。”元灿霓丢下一句话,懒得讨价还价,闷头闷脑离开元家别墅。
元生忠扶着拐杖感概:“哎,若是个儿子,就没那么多麻烦了。”
元传捷一家三口却无比庆幸,幸好是个女儿,不必平摊家产,只要成功嫁出去,还能收取一笔彩礼。
今日多云,天地间呈现亮堂堂的灰。
元灿霓凭印象往小区大门走,不知不觉绕到了商宇的家。
别墅户型与元家相同,风格大相径庭,庭院草木葳蕤,繁花锦簇,桂花树守护下的家园更多几分令她艳羡的烟火气息。
她多看几眼,拂去落在发顶的几粒桂花,捎上几缕残香,又走了。
一墙之隔的别墅内,商宇也正经历催婚风暴。
凌晨刚退烧,整个人颓在轮椅上,身子骨实在经受不住再一番摧残,但机不可失,眼看就要步入27岁,“好日子”就要过去了。
商奶奶/头发花白,模样斯文,架着眼镜本该有几分学究气质,此时此刻,一番言论将她定性成神婆:“阿宇,我跟你说,我问过算命先生,他说你26岁结婚最好,有好日子冲喜,不然就要等到30岁了!”
商宇嘴角微微抽搐,似给那股迂腐感腐蚀了,冷笑道:“奶奶,算命先生那么灵,您不如让他算算我什么时候可以站起来。”
商奶奶神神叨叨,“我问了呀,他说冲喜之后,明年就可以。”
商宇母亲桂明姗一脸为难。
虽然不同意陈腐的“冲喜”,但商宇若能觅得良缘,也可解解心愁,不必每日苦着一张脸。
“妈,结婚要看缘分,没有缘分也勉强不来。”
商奶奶从靠枕后摸出一沓照片,跟扑克牌一样开成扇形,“没机会当然没缘分,所以我们要创造机会。——阿宇你看看哪个顺眼,你妈基本认识,看中了让她约时间见一面。”
桂明姗率先接过,摆摊似的在茶几上划拉开照片。
“我看都挺漂亮的,”她随手取出一张,“喏,这个,感觉是你喜欢的风格。”
商宇心底涌起一点对母亲的感激,但还没成形,转瞬破灭。
照片陌生女人的半身照,年轻靓丽,皮肤白皙,有种吹弹可破的轻薄,也是没有刘海,中分发路齐整清晰。
一瞬之差,商宇似乎看见了微黄柔软的发丝,大波浪的发际线,偏左的美人尖,甚至跟鼻梁垂直的淡淡雀斑——他曾经形容为“白瓷盘上花生碎铺就的小径”。
桂明姗瞧他出了神,伺机将照片往前送了送,“你拿着看,背后有联系方式,可以先认识认识。”
然而父亲商义民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将商宇打回现实。
“再漂亮有什么用,你看他现在这副样子,胡子不刮,头发长得像野人……”
还有一双不知道是否能重新站立的腿,当父亲的实在不忍心攻击儿子最脆弱的短板。
“有哪家父母肯把女儿嫁给他。就算肯嫁,家庭条件都不知道降了多少个档次。”
桂明姗和商奶奶面面相觑。
那张照片僵在半空,硬塞不合适,收回又不甘心。
她们岂能不清楚,只是埋在心底不愿意相信。
商宇以后若只能轮椅代步,哪怕家底殷实,对象也只能从外地妹或者同样的轮椅女士里面挑。普通家庭的女孩只要三观稍正常,没被钱财迷惑,大多宁愿找一个门当户对,谁想上赶着伺候一个二级残疾。
商宇忽地弯腰,一把扫倒茶几上的细花瓶。
清水漫过那些年轻女人的照片,花瓶骨碌碌滚到他的脚边,嗙的巨响,碎裂一地。
冲什么喜,没把家冲了算他克制!
桂明姗和商奶奶吓一跳,反射性互相抱住对方;商义民不禁放下交叠的腿,欠身以待。
“就是一辈子焊在这破轮椅上,我也不会结婚。”
商宇全身血液涌到脸上,赤红着脸,熟练地推着跟整个家格格不入的轮椅,远离纷争之地。
第4章
晚上照常送姜婧去医院上夜班,元灿霓顺便说了伪造病例一事。
姜婧瞠目结舌,低声惊呼:“怎么什么事都能绕到流产上,太能发散了吧!我真是服了这个元进凯。”
当时的愤怒已淡化,元灿霓只留下些许无奈,调侃道:“看我当初写流产史多有先见之明。”
姜婧叉腰气鼓鼓,深呼吸调整一会,“家里那些三姑六婆,为了生儿子不知道打过多少胎,一个个嘴上不说,私底下彼此清楚得很。他敢羞辱别人家的媳妇吗,就欺负你没男人罩着,才一个劲羞辱你。”
元灿霓抄着兜,无所谓踢踏两下腿,“投鼠忌器啊。”
姜婧叹气,“你还打算接着相亲吗?”
元灿霓低头,用鞋面铲开一张巴掌大的阔叶,“继续看看,合适就试试。婧婧,不瞒你说,我还挺想……有个人一直陪着。”
想有个家。
眼前要命地浮现一张颓废的面庞,却不再是回味了八年的少年面孔,医院那一幕早已取代回忆,成为冲击性的记忆点。
姜婧对婚姻的信念早被父亲冲垮,高考毕业后父母离婚,她选择跟无权无势的母亲,再半年后,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出生,姜老头子仰天长叹,盼了七十年的孙子终于来了。
她们的成长印迹碰巧重合,也许是投缘因由之一。
“怎么昨天还抗拒相亲,一天就变了?”
元灿霓摸摸鼻尖,“人在江湖,不堪诱惑。”
“对了,”姜婧双眼一亮,试探道,“听许卓泓说,商宇家里也催着他结婚,正为这事苦恼,你要不要试试、‘破镜重圆’,嗯?”
元灿霓的双脚踩进云里,扭头看她一眼,想辨认真实度。然而理智罗盘失灵,嘴巴咧开,逸出失控的一个笑,人们会称之为偷乐。
她飞快抿嘴,重新低头,情绪咽回肚里,并同步麻痹自己:省省吧,有机会也轮不到你。
“他、没有女朋友?或者合适的结婚对象?”
姜婧歪打正着,没想到元灿霓真跟商宇谈过。
“哎,说实话,我觉得他现在的条件,有点尴尬,高不成低不就。”
元灿霓沉默踩碎了街头枯叶,医院竖立在楼顶的名字灯箱模糊侵入视角边缘。
“不过这种情况也方便趁虚而入呢……”姜婧自言自语,忽然转身倒退跟她挥手,“送到这就可以了,回到家给我发消息。”
元灿霓一路琢磨姜婧的话,但愿有双份“趁虚而入”的运气。
初二被元进凯欺负,芳姨看在眼里,但人微言轻,无法照拂她。再说元进凯也没愚蠢到在大人面前使坏。
芳姨只能劝慰她:“我只是一个保姆,说不上话。想要不被欺负,就自己变强,如果一时没法变强,就找一个强大的靠山。”
元灿霓的一知半解,在重遇商宇时,茅塞顿开。
那天体育课秋阳绚烂,映在商宇的背后宛若圣光。
元灿霓探头探脑,蹲到商宇落单,坐榕树底下的石凳喝水,她便走过去。
“元灿霓。”
他还是唤她的全名,对于两个距离拉近的人,还喊名字难免有种多此一举的亲昵。
她双手绞在身后,随意抻了抻,又张开打了打裤缝线。
“有事?”他问。
元灿霓点头,胆子跟吃了激素般肥大,“你有女朋友吗?”
他脑袋微偏,目光稍滞,而后清淡一笑,仰起脑袋咕嘟喝水。
元灿霓刚认识第二性征,头一次在异性身上看到实体,商宇喉结的弧线和律动性颇为优美,她不禁失神一瞬,好像进入一个似懂非懂的地带。
商宇放下水瓶,笑意跟矿泉水一样溢出唇角,手背只印去水渍,笑意剩了下来。
“你想干什么,给我介绍女朋友还是毛遂自荐?”
看来是同道中人,元灿霓平复呼吸,下巴微扬,清了清嗓子:“我能当你的女朋友吗,挂名就行,各玩各的。”
她的外壳是做作的老成,只要有心敲破一个口子,就会看到内里的慌张幼稚。
商宇脾气出了名的好,这会也耐心与她周旋,好像经历多次,已然形成技巧。
“你比我小,为什么不当妹妹?”
元灿霓梗着脖子,“妹妹可以有很多,女朋友只能有一个。”
“谁说女朋友只能有一个。”
声源来自身后,元灿霓扭头,认识了跟商宇几乎形影不离的许卓泓。
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商宇笑靥依旧,显然跟发小所见略同。
如果这话出自商宇之口,她倒没多大挫败感,本来只是碰运气,不奢望他同意。
只要他守口如瓶,外人不会知道她丢了脸。
可第三人介入,羞耻被放大,有可能一传十十传百,她登时后悔不迭。
还是太过莽撞。也许她应该像其他女生一样,买水等他中场休息,排除万难递到他手里。或者收买他的哥们,近水楼台先得月,再不然情书攻势也比当面表白温和。
元灿霓挤出一个“好吧”,可能还笑了笑,自己先承认了那份傻气,然后转身,想溜。
“元灿霓——”
元灿霓头皮发紧,被他拽住了。
她捂着脑袋,凶巴巴扭头,瞪他。
商宇的笑容跟纹身似的,一直没卸下。
“行。”
“……”
简单的一个字,一锤定音。
元灿霓第一次用美人计化缘成功,从那以后,境遇悄然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