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知妤虽然不情愿,也怕真的会耽误养病进程多关她几天。
之前她头沾到瓷枕就会昏睡过去,今天明显不如往日那么容易入睡。她将此缘由认定是前些日子睡太多了,吃了睡睡了吃,一天十二个时辰,清醒的时间加起来都不如两个时辰长。
瓷枕一半被她焐热了,又翻个身换了个面捂着,辗转几次才勉勉强强合上眼。
外面似乎总有嘈杂的声音,通过窗纸和门缝,接二连三钻入她的耳中。傅知妤不习惯一直有人在边上服侍,偏殿的宫人也深知这一点,在她休憩时只留门口值守的人方便随时传唤,不会寸步不离侯在她身边。
索性她也没有过多的困意,披上衣衫,起身时还想着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门开了几寸,发出轻微的响动。
这声响动略显得不合时宜,廊下宫人们一愣,被他们拖拽的小宫女不知道哪来的大力,趁此机会挣脱开,扑在公主脚下,拼命地往她身后躲。
“殿下,您救救奴婢!”
“哪来的胆子冲撞公主!”其他人呵斥她,又不敢强硬地拽,唯恐伤到公主。
傅知妤怔住,抓着她衣角的正是被她调去照顾兔子的小宫女。
她抬眸,疑惑地望向要将她抓走的宫人们:“这是怎么回事?”
宫人们垂下头不言语。
傅知妤反过来拉住小宫女的手,她手上青青紫紫,明显是刚才抗拒太过,受了不少苦头。
“殿下是金枝玉叶,不必为这些卑贱事污了耳朵。”
傅知妤蹙眉:“她是我的奴仆,犯了什么错难道我不能听一听?她不过是一个养兔子的小宫女,能犯下什么大罪。”
宫人们面面相觑。
“奴婢什么事都没做,只是在喂兔子……他们突然冲过来要抓奴婢……”小宫女抖如筛糠,“和奴婢住一间的几个姐姐都是这么被带去内廷的,然后就没回来过,肯定是……肯定是被他们……”
闻言,傅知妤扫视过他们的脸,没有一张是她喊得出名字的。
先前那些在偏殿侍奉衣食起居的宫人,不论是婢女还是黄门,都尽数换成了生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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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水部郎中禀完事项,上首没有应答。
他唤了声“陛下”,才见对方合上手上册子,抬眸看过来。
水部郎中犹豫着要不要再将方才的话说一遍,就听到皇帝淡然应允他的提议。他隐隐觉得陛下这几日的心思都在其他事上,结合朝中遮遮掩掩的传言,大约是与公主有关。
只是惊鸿一瞥,小公主的容色就令他难以忘怀,那些近距离接触过公主的士族子弟们恐怕更为惊艳,近日来动了尚主心思的人不在少数,再加上真真假假的身世传闻,他们大约是不愿娶个身世不明的金枝玉叶回去。
傅绥之抬眸,瞥到方瑞在门口犹犹豫豫的神色。
冷冽的目光在面上一扫,方瑞还是说了:“公主在外面……”他思考了下要不要把“吵着要见您”原样复述出来,最终还是改为“公主殿下求见”。
傅绥之脸色未变,抬手叫水部郎中先回去。
方才跨出门槛,方瑞突然出声喊住他:“大人从另一侧走吧。”
水部郎中略略诧异,还是欣然同意了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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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主逼迫之下,他们总算说是有人授意他们这么做,在她每日的汤药里添了安神的药材。
傅知妤站在文华殿前,眼眶微微发红,尤其是在见到傅绥之一脸淡然的模样,杏眸里不自觉泛上一层水雾。
视线掠过边上头都不敢抬的宫人,傅绥之就明了是为了什么事。他甚至不避讳傅知妤在场,径直询问宫人:“为什么不拦着她?”
宫人们只会伏下/身拼命求饶,额头磕出斑斑血迹。
傅知妤看不下去,上前问他:“皇兄为什么要处置他们?”
傅绥之不置一词,眸中薄冰凝结。
来得路上傅知妤想过很多话,到了傅绥之面前,却一句都说不出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良久,傅绥之轻叹了口气,回答她:“清理门户。”
傅知妤愣了一下。
傅绥之的目光越过她,薄唇轻启,吐出的话语让宫人脸色煞白:“这点小事也办不好,留着自然也没什么用。”
文华殿的人反应很快,立即传了廷杖来。
“皇兄,你——”
她惶然地看向傅绥之,被他截断话:“多求一句情就加十杖。”
杖刑就在殿外空地上,第一声沉闷的击打声伴随着宫人的哭饶传来时,傅知妤倏地睁大眼睛,头皮发麻。
小女郎纤细的手腕被按住,她拼命挣扎,力气却无论如何也比不过傅绥之。
傅绥之冷声吩咐方瑞将门窗都打开,傅知妤觉得浑身都围绕着血腥气,克制不住地发抖。
她听不进去傅绥之在耳边说什么,眼睫沾满细碎的泪珠,抽抽噎噎地恳求傅绥之停下。
方瑞见大事不妙,趁着现在众人注意力都在空地上,赶紧找了个小黄门偷摸去请四殿下。
再晚一点他都怕小公主会被吓死在文华殿。
小黄门也被吓得不轻,狂奔着去找四殿下。傅楷之听他颠三倒四把话说完,神色大变。
当他赶到文华殿时,三十廷杖已经打得差不多了,他来不及走觐见的程序,拨开内侍们的阻拦,径直冲进殿内。
傅绥之冷冷抬眸,殿内气氛凝固。
傅知妤抬起泪眼,看到傅楷之,忍不住小声喊了句“四哥”。
傅绥之手臂微微松开,傅知妤立即挣脱他,躲到傅楷之身后,看傅绥之的目光宛如见到了什么修罗恶鬼。
衣袖下滑,露出一截皙白手腕,肌肤上的红痕和淤青可怖,足以看出傅绥之方才的怒气。
傅楷之看得直皱眉头:“她才大病初愈,你是准备吓得她再晕过去吗?”
他闯进来的时候都忍不住脚步一顿,更何况是连抓个兔子都不敢用力的傅知妤,眼皮肿的跟桃子似的,看起来可怜极了。
傅楷之有猜到他为何勃然大怒,无非是为了傅知妤的宫人中有人背主求荣。他十分憎恶这种行为,却也无法认同兄长“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作风。
傅知妤一阵阵反胃,但除了午间饮下的药汁,其他什么也吐不出来。
她面色苍白,虚弱不已,环住傅楷之的脖颈被小心翼翼抱起来。
这一幕落在傅绥之眼中,格外令他不适,冷冷道:“把她放下。”
“我带她回去。”傅楷之收起一贯温和的表情,难得态度强硬违抗兄长的话。
离开文华殿已经有一段距离,傅知妤还觉得鼻尖萦绕着浓重的血腥气,宫人们的惨叫声仿佛还在耳边响起。
她现在看禁中的一草一木,都觉得像溅满了宫人的鲜血,抽抽噎噎地问道:“四哥,我想去见舅舅,你带我出去见他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以恐吓老婆为耻(指指点点
第16章
文华殿的宫人们提来清水,冲刷地上的血迹。有些已经渗进缝隙中,要小宫女跪在地上擦拭才能弄干净。有胆子小的宫婢被血腥气呛得脸色煞白,想吐又不敢吐。
方瑞也被味道冲得不适,趁着陛下还没想起之后怎么发落,叫人赶紧把这些奄奄一息的宫人们抬去治伤,这才战战兢兢地回去。
察觉到陛下森然的视线,方瑞愈发垂下头。
“人是你叫来的?”
“是。”方瑞自知躲不过去,“传出去对陛下的名声不好……”
傅绥之微微一哂:“你倒思虑周全。”
他心头怒不可遏的火气在触及到眼泪时就已经被浇灭了,傅知妤毫不犹豫挣脱开的时候,只觉得格外刺目。
他将东宫那些人除去,只是为了保护傅知妤,她却领略不到自己的意思。
她应当只对他笑,只依赖他。
什么都不用做,而非因为旁人牵动喜怒哀乐,甚至远离他。
他手握权柄,只要她开口相求——
傅绥之神情冷若寒霜。
·
一路上烈日高悬,傅知妤还趴在傅楷之肩头不住地掉眼泪。等被送回偏殿时已经像晒蔫了的花,整个人无精打采。
短短一段时间,换出去两批办事不力的宫人,禁内又临时调批了新人过来,个个都是揣摩上意的好手,面无表情地等在偏殿处。
傅知妤无心理会,让他们退下,却纹丝不动。
见小公主露出气恼的神色,管事太监踏前一步,道:“奴婢们是奉陛下旨意来的,陛下不曾降罪于您,殿下只要好好养身体,自然一切无事。”
傅知妤还是紧紧揪住傅楷之的衣袖。
傅楷之瞥了眼廊下进进出出的宫人们,正在搬着禁内的储冰,想来的确没有在物质上克扣。他解下私印给傅知妤:“你拿着,要是有人为难你就用它。”
管事太监脸上还是那副笑容,似乎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只等着公主跟他进去。
桌上摆着刚从冰鉴里取出的甜品和汤饮,碗壁凝结细碎的水珠,冒着淡淡的白雾。
酸梅汤泛着宝石红的颜色,伴随冷雾飘散开的,还有乌梅子微微的咸腥味。
门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侯在外面的宫女忙不迭闯进去——看到公主身上洇开红色痕迹,险些吓得眼前一黑,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是酸梅汤的颜色。
瓷碗四分五裂,酸梅汤一部分泼在了公主的衣裙上,剩下的都在地毯上蔓延开。红色汤汁落在皮肤上,像极了蜿蜒血迹,才让宫女虚惊一场。
傅知妤也被这响声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宫婢们已经在收拾地面狼藉了。
她捧起碗,看着红色的汤汁,忍不住一阵反胃,在文华殿时的恐惧又蔓延上来。
宫女胆怯地去询问管事太监该怎么办,对方思虑片刻,抬手叫来几个力气大的,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一阵纷乱脚步声,方才那几个被叫去的宫婢搬着小榻进了公主的寝殿。
管事太监紧随其后,指了指榻上的人,说道:“殿下骤然离了人服侍起居,自然不习惯,奴婢特地命人把侍奉殿下的侍女带来了,若还有什么差遣,殿下尽管与值守宫人说便是。”
傅知妤愕然。
小榻上的人就是荷月,她也被牵连杖责,现在上了药只能趴在小榻养伤,哪来的力气侍奉人?
荷月反过来安慰她没事:“方公公让他们留了几分力,都是皮肉伤,没有伤到其他。”
就算这么说,她现在虚弱的都站不起来的模样也足够吓坏傅知妤了。
“殿下的裙子脏了,奴婢……”荷月瞥到她身上沾到的酸梅汤汁,刚有动作就被傅知妤按回去。
“我自己换,你别起来了。”
伤成这样,傅知妤肯定不忍让她起身,绕到屏风后换了干净衣裙,自己绞干帕子慢慢擦拭溅在皮肤上的痕迹。
荷月看着她皓腕上一圈红痕,意识到愠怒中的陛下竟然连公主也伤到了,如若不是四殿下和公主在,他们恐怕已经裹上草席子了。
“皇兄为什么要罚你们?”她的询问让荷月回过神来,然而这次避无可避,她连起身都做不到,只能被迫面对公主的眼睛。
荷月定了定心神,答道:“有宫人心术不正。”
傅知妤完全没信这话,反问她:“你也挨打了,难道你也是吗?”
荷月语塞,默默转过头。
她的伤每隔几个时辰就要换一次药,虽然嘴上说着不严重,但掀开衣裙时露出的模样还是让傅知妤不忍细看。
荷月受宠若惊,几次三番劝说让杂役宫女来做这事就行。
夜间,兴许是日有所思的缘故,傅知妤又梦到了沈修媛。
不同于上次温柔抱着她的模样,这次的沈修媛唇色乌青,脸颊苍白,整个人毫无生气,乌黑的眼瞳幽幽盯着她看。
她当时自知时日无多,拉着傅知妤的手,说要埋在道观后那块平地上。
年幼的傅知妤不解其意,只会无措地答应她的任何话。等沈家的人来了,她将沈修媛生前的原话复述给他们听。
后有山前有溪,风景宜人,沈修媛时常去那边,一呆就是一天。
梦里的人自然不会回应她的话,画面一转,傅知妤又回到禁内。
耳边是那几个大臣的私语——
“公主未必是先帝血脉。”
“为何弹劾沈贻的折子都被压了下去?
怀中兔子突然用力咬她一口,傅知妤冷汗涔涔,从梦中惊醒。
眼前是荷月担忧的脸,她半夜听到小公主的梦话,强行挪着疼痛的身躯下榻查看,柔声唤醒了梦魇中的傅知妤。
借着床头昏暗的灯光,傅知妤看清周围环境,呼吸慢慢平复。
“我梦到……”她踌躇着开口,“我想去见舅舅。”
白日里她向傅楷之提出去见沈贻的请求,被傅楷之安抚几句搪塞过去。
倏地提起沈少卿,荷月眸中转瞬即逝的复杂情绪被傅知妤捕捉到,心中揣测突然被放大了数倍,小声问她:“我不能见他吗?”
荷月默然。
“我听他们说,我不是先帝的女儿。”傅知妤这话,无异于在荷月心中激起骇浪。
荷月勉强挤出个笑容:“殿下是听谁说的?”
“大臣们说的。”傅知妤观察着她神情变化,“是不是因为这件事,皇兄才……”
荷月捂住她的嘴,浑身颤抖:“殿下,不要说了。”
她急于否认,反而笃定了傅知妤的猜测。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那偏殿的宫人被换走封口也有了合理解释。
离天亮还有些时间,傅知妤毫无睡意,盯着承尘上的花纹看。
捱到清晨起身,宫婢才梳洗完,发现公主已经步出屋子了。他们对视一眼,也不知公主要往哪去,先小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