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绒绒是她看着长大的。”傅知妤回忆起从前,露出笑意。
傅绥之一直很遗憾自己错过了绒绒牙牙学语的两年,她愿意主动说,傅绥之也非常想知道,他不在的时候绒绒究竟是怎样长大的。
亲卫们会调查傅知妤离开后的人情交际,却弥补不了父女俩两年间的空隙。对他而言,绒绒就是骤然出现的新生命,饶是他曾经想过与傅知妤孕育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倏地接纳一个孩子也非完全没有难度。
傅知妤看着他的神色变化,疑惑道:“有什么问题吗?”
傅绥之回神,望着她有些不安的模样,思忖再三,还是决定把早上的事说出来。傅知妤也有知道真相的权力,何况他们先前因为无意间的隐瞒生出那样多的裂隙。
将事情简单概述之后,傅绥之得出结论:“她可能认出我了。”
傅知妤缓缓眨了下眼:“可是……”
她没把话说完,但傅绥之知道她想说什么。
丁娘子只是一个普通的民妇,靠着丁直经商维系生活,从傅知妤认识她开始就没见她离开过越县,哪来的机会去结识当朝天子?
转瞬一想,傅知妤还是有点头绪的。
她只认识了丁娘子三年,从前的事谁又说得清。而且丁娘子自己也说,她无父无母,是从外地过来,与丁直结亲后才在越县定居。
到越县之前,她又在哪里生活?
傅知妤摇摇头,觉得有些荒谬。她从来到越县开始,就一直蒙受丁娘子的照拂,没有丁娘子帮忙,她和绒绒都不能平安顺遂地生活这么久,怎么能随随便便怀疑人家。
“可是她帮了我许多。”
傅绥之沉吟片刻:“我相信阿妤看人的眼光,不过稳妥起见,还是等查出来再说。”他对应的经验总要丰富些,傅知妤无可奈何地点头。
她不想再议论丁娘子,转而问起其他事:“舒五娘的事怎么样了?”
“还算顺利。”傅绥之答道,“聪明反被聪明误,我的人并没有被他们的计谋糊弄住。”
傅知妤睁大眼,对他口中的“计谋”颇为感兴趣。
傅绥之微微扬起唇角,解释下去:“舒五娘就是个诱饵,京中这几日略有骚动,想来就是等着我处置舒五娘,然后捅到舒家那边,让士族们以此谏言。”
但是他没有动舒五娘。
傅知妤似是领略了他的意思。
“并不全是因为我想到他们的后招,其实是因为……”傅绥之眼神躲闪,有些赧然,“若是我不分青红皂白地处置她,被你知道了,多半会责怪我。”
傅知妤哑然:“我什么都没说,你倒是会自己想。”
“总之没让他们的阴谋得逞,功劳要分你一半。”傅绥之笑吟吟的,“这几年来士族的风头被一削再削,他们心怀不满是肯定的,有几个也不太安分,等着他们先窝里斗,最后一锅端就是了。”
“他们不安分是为了什么?”傅知妤敛眉。
前几年傅绥之就在逐步收回他们过剩的权力,前朝或者更早之前,士族最盛时期甚至能盖过天家,在大齐有意被遏制,到了傅绥之手上更是想了不少法子应付。但要说其他,并不影响他们锦衣玉食的优渥生活,也不影响荫佑子孙。
傅绥之悠悠然道:“自然是为了皇位。”
惊心动魄的几个字被他以闲适的语气说出来。
“舒服日子过久了自然会忘记自己本来的位置和身份,前朝皇帝不作为,甚至有地方上的大族豢养私兵,大量屯田,俨然就是个小朝廷了。”傅绥之另一层意思没有明确表达出来,但傅知妤听懂了。
本朝的高.祖就是养私兵屯私田最后推翻了前朝,自己坐上龙椅。傅绥之自幼熟读史书兵书,自然也不想看到类似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傅知妤无意与他深入商讨朝堂政事,从半开的轩窗往外望,天色昏沉。
她推了推傅绥之,示意外面的天色。傅绥之假装没懂,一动不动地靠着她。
女郎的双颊漫上淡淡绯色:“天要黑了,你快回去吧。”
傅绥之眼巴巴看着她:“冬日里天黑的就是很快,其实还没到晚膳时候呢。”
“一会儿被人看到你从我这出来像什么样子。”傅知妤蹙眉。
傅绥之一时语塞:“可我们本来就是……”
傅知妤瞪他一眼,他即刻缄口不言。
后半句话堵在喉间——他来找傅知妤聊聊天也不可以吗?他巴不得别人误解他们的关系,虽然在左邻右舍眼里,他在追求沈娘子这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但除了丁家夫妇,其他人还以为他只是发乎情止乎礼的接触。要是被人瞧见问起来,他岂不是能顺势承认他们的关系。
周围飘来饭菜香气,傅绥之回去的这几步路也没碰到人,不由得有些失望。
回到宅邸中,亲卫交上来的内容却令他吃了一惊。
“丁娘子的身家尚未全都查明,但属下查到了这个,不敢耽搁,先交付给陛下。”
傅绥之诧异的表情只掠过一瞬,转眼间又是沉稳的模样。
指尖慢慢敲击着桌案,他皱起眉,思索良久后嘱咐亲卫:“先不查下去了,到此为止。”
亲卫应下便告退离开,书房内只有傅绥之和方瑞两人。
方瑞斟上热茶,瞥了眼纸上的字,也被惊得手一抖,险些让茶水翻出去。
“丁氏秋月”这四个字刺眼夺目,让傅绥之情不自禁回忆起年少时的往事。
他几乎不曾提起年少时候的事,并不意味着他不记得。相反,傅绥之记得很清楚,包括他生母的死,被他赶出宫的、母亲曾经的侍女。
她陪着傅绥之从襁褓中成长为太子,傅绥之在打听母亲近况的时候,第一个想起来去问的人就是她。
至少“秋月”这个名字,傅绥之是绝不可能忘掉的。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过,会在越县遇到她。
作者有话说:
给大家磕头了,咕了好几天orz
第80章
傅绥之没有第一眼认出她, 是因为与他记忆中的秋月姑姑并不相似。
通常他也不曾对傅知妤身边的人投以目光,与他们相处过多,到时候不好抽身。
纸张的一角被攥出皱巴巴的痕迹, 傅绥之兀自陷入回忆之中, 连方瑞唤了他几声都没听见。
方瑞无可奈何,不敢擅自打断陛下。他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因为传闻中性情乖戾的太子处死了自己生母的侍女,方瑞就是那个接替秋月来侍奉太子的宫婢。
虽然太子的性情没有外面传得那样玄幻, 在熟悉新主子之前, 方瑞还是过了一年多提心吊胆的日子。
没想到这人就住在隔壁,和死而复生有什么区别?
方瑞端着换下的杯盏出去, 猝不及防在门口撞上张世行。
张世行眼疾手快接住了托盘, 他面上风尘仆仆,满是匆忙赶路的痕迹, 顾不得其他,直接开口问道:“我要见陛下。”
他这样必然是有急事要报,方瑞不敢拦他,又顾忌着天子眼下的情形,正在筹措说辞,门先一声被打开了。
“什么事?”傅绥之淡淡瞥过,面色如常, 丝毫看不出方才失态的模样。
张世行屏退了旁人, 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筒,上面还有未除尽的火漆蜡的痕迹, 从封口中抽出纸条。
傅绥之接过, 眸色微凛。
这次张世行等了许久, 久到他都诧异:陛下究竟有没有在做决断?
张世行并没有催促, 他知道纸上写了什么。那些人的一举一动都在掌握中,但并不意味着每一件事都会顺着他们的推测来进行。从利益始,也因同样的原因分崩离析。只是这次魏家似是拼了鱼死网破的决心,比他们预估的时间提前了不少。
这段时间,傅绥之只是有些遗憾,约好的三个月时间原本就不多,还要横生枝节将剩下的日子都占掉。
他将纸条点燃,烧成灰烬,淡声问道:“备妥了?”
张世行颔首:“随时可以走。”
傅绥之轻轻敛眉,思索要多久能处理完,能不能在过年之前回来。
只是片刻,他就恢复往常淡漠的神情,吩咐道:“今晚就走。”
说不定能赶上年夜饭。
夜深人静,薄薄一层积雪覆盖在石板路上,傅绥之翻身上马,遥遥望了一眼不远处紧闭的大门。
方瑞很是不安,站在马下。
傅绥之问道:“若是她问起来,你还记得怎么回答吧。”
“奴婢知道的,您回去露个脸安抚一下朝堂,去去就回。”方瑞把编好的理由重复了一遍。
傅绥之满意地点头,又想起了什么:“记得多在绒绒面前提一提我,免得她忘了。”
闻言,方瑞紧张的心情散了不少。
小殿下是不会忘记陛下的,虽然会找其他玩伴,例如昱哥儿,但小殿下现在两日不见陛下就要问他在哪,能不能陪她玩。
夜风刮过面颊,带着冬日的凛冽寒意。
傅绥之调整好缰绳,最后往傅知妤的住处方向望了一眼。
就在刚才短短的时间里,他从十分不舍转而为新的念头。
他原先想着就当提前适应与她分离的日子,但在跨上马鞍的那一刹那,傅绥之还是生出了更贪心的想法。
他不想与傅知妤分离,更不可能心甘情愿放手。等他回来,总能找其他借口,想其他办法,继续黏着她。
·
翌日,傅绥之不在的宅邸并未紧闭朱门,留下的亲卫照旧值守,看起来与往常别无不同。
只是方瑞在向傅知妤解释,为何天子一夜之间离开越县。
他按着昨天准备好的借口复述,傅知妤轻点了点头,没有追问。
方瑞心里喜忧参半。他一边希望公主可以多追问几句,说明她还是关心陛下的,一边又怕自己应付不来。
方瑞还有其他事要忙,傅知妤站在廊下,鼻尖冻得微微发红。
不远处的动静让她回过神,傅知妤转过头,倏地对上赵如璋的视线。
他大约是想趁着傅知妤发呆时候直接过去,却不想被路过的仆从看到问了安,声音传到了傅知妤那。
她有一阵子没和赵如璋说过话了,那次之后,像是刻意躲着彼此,免得生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猝不及防遇到,也避无可避,赵如璋上前问了声好。他形容坦荡,傅知妤也不想显得太尴尬。
“没想到陛下昨夜就离开,倒是找了个空。”赵如璋赧然。
傅知妤微微睁大眼:“你也不知道他离开?”
“陛下做什么事不需要让外人知道,估摸着是有什么事要处理,才没打招呼。”
听着他的话,傅知妤耳根发烫。
天子做什么事不需要与人说,但傅绥之黏起人来恨不得把最近见了什么人、说过什么话都告诉她。
赵如璋先开了口:“前阵子事务积压,我不便抽身,有些耽误绒绒读书了。”
“她啊……”傅知妤忍不住扬起唇,“你忙得这段时间,绒绒玩得乐不思蜀,恐怕你回来也并不好教。”
“小殿下很聪明,一点就通。”赵如璋也不吝啬夸奖,“和公主很像。”
热度顺着耳垂逐渐往脸上蔓延,傅知妤眨了眨眼,突然不知道该怎么答复才好。
正在僵持期间,傅知妤余光瞥到正往她这走来的小厮。
他频频往自己这看,大概有话想说。
等走近一些,小厮看到赵如璋也在,有些不自然地往他那多瞥了几眼。
傅知妤注意到他过来的方向是傅绥之的书房,有些诧异。
书房里会放一些奏折公文,除了贴身侍奉的方瑞,其他仆从都不被允许靠近书房周围,这个小厮又怎么会从书房那方向过来?
“惊扰沈娘子了,小的是来帮小小姐取纸笔的,但小的进不去书房,又得回去复命,能不能拜托沈娘子……”小厮露出又惊又惧的表情,似乎真的在为这事为难。
等会儿绒绒是要去念书,傅绥之指导过她习字,纸笔落在他那倒也算正常。
但傅知妤就是觉得哪里古怪,说不上具体的,只是觉得有些过于巧合了。
傅知妤思忖片刻,柔声应下了。
书房并未上锁,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傅绥之不在,显得空荡荡的。
傅知妤直接往书案走去,绒绒爱用的笔果然搁在桌上。
而笔杆压在一封信上,纸张半折,露出几行字。
饶是傅知妤对他的政务不感兴趣,拿笔的时候也扫到一些字迹内容。她的动作一顿,犹豫了会儿,慢慢展开了整张纸。
在看到这张信纸的时候,她隐约猜到或许是故意摆在外面给她看的,但又不像傅绥之的做法,像是其他人引她过来,又让她看到。
那小厮为什么从书房方向来,也解释得通了。
或许是贵妃与先帝的事太过隐晦,并无过多人知道实情的缘故,写信的人应当是出自某个士族,字里行间透着文士的高傲,质疑天子的血脉是否纯正,意图说服其他士族一同反对傅绥之。
所谓证据,就是先帝殡天之前单独召了傅绥之进去,却没有留下遗旨,仅仅凭借傅绥之一家之言就登基为帝。
给她看到这封信的人是想做什么?
傅知妤能猜出一二。
对方大概是觉得,她与傅绥之的关系闹得这样僵,不论傅绥之做什么说什么,她都会持怀疑的态度,不会完全相信他。
如果是三年前的傅知妤,的确会完完全全按照那人的思路来想。那人对她的了解不少,但似乎还停留在从前的印象。或许是以前就认识她的人。
小厮还等在门外,有些坐立不安地搓着手,见到女郎出来,目光闪躲着不敢直视她。
傅知妤神色自然,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他见状要去接傅知妤手中的纸笔,傅知妤避开:“不用了,先生就在这呢。”
赵如璋颔首:“我顺路带过去就行。”
小厮唯唯诺诺应下,踌躇了会儿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