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傅绥之听到从他喉间发出的短促的音节。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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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京城内。
天家丧仪不及平民,待出了日子,依旧是该如何就如何。
皇城附近最大的一处酒楼雅间内,几个身穿襕袍的士子凑在一块儿,借着商讨两日后面圣一事小酌几杯。
他们已经金榜题名,却还未授官职。眼下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也有点忘形起来。
组局的是卢家三郎,包下了雅间的开支,含义不言而喻。酒过三巡,醉意上头,卢三郎迈着晃悠悠的步子走到轩窗边。
他将手中的空酒盏塞进对方手中:“赵兄也喝一杯?”
一段日子下来,卢三郎也知道赵如璋是个什么脾气,油盐不进,他不肯答应的事那就是磨破嘴皮子也劝不动,也没对赵如璋喝酒这事儿抱什么期望。
赵如璋垂下眼,没有推拒,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卢三郎诧异,随即又给他满上:“好事将近,赵兄也忍不住了吧?”
夜风吹拂,赵如璋眼神清明,语气平淡:“明日会有内贵人来宣旨,酒意太重会被察觉,禀给陛下就不见得是好事了。”
轩窗边只有他们俩在,卢三郎还是凑近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好事不止一件啊,你知道禁中刚接了个公主回来吗?”
他心思活络,买通了几个会出宫采买的小黄门,传些边角料消息。
“听说天家有意择选驸马。”卢三郎咧嘴笑,“我瞧着咱们这批里,就属你长相最好,春风楼的花魁娘子不都夸过你,到时候你多在公主面前露脸,没准就当天家的妹夫了。就算陛下这回放开了选,不少你这样的寒门也进了名单,但是没门路还是死路一条,倒不如尚公主保后半辈子荣华富贵。”
“慎言。”赵如璋余光扫过席间,并未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还在扎堆吃喝,“官员不得狎妓,若是被抓到必然要被御史台弹劾。”
卢三郎咂咂嘴:“这不是还没授官呢……”对上赵如璋的双眸,他又把话咽回去,转而开始嘟囔:“我也没过夜,就是听了几首曲子……”
赵如璋喝下杯中清酒,制止了卢三郎又要给他倒酒的动作,淡然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公主金尊玉贵之躯,在下不配高攀,也从未想过尚公主一事,卢公子不要再提了。”
换做旁人说自己不想尚公主,卢三郎肯定得哈哈大笑,但说这话的人是赵如璋,他登时就觉得这是赵兄的肺腑之言,值得他好好学习。
他们俩聊太久,席间有人等不耐烦了,喊卢三郎的名字。
赵如璋摇了摇头,找了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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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漏夜,太极殿内还没有要灭烛火的意思。
小黄门端着茶盏过来,被方瑞拦下。
他打开茶盏,闻了闻,皱眉问:“里面是什么东西,怎么闻着怪怪的?”
小黄门如实相告:“太医丞那给的,说熬夜容易亏损气血,让我们看着给陛下用。”他又把里面的材料给方瑞背了一遍。
方瑞越听眉头拧得越深,终于在听到人参时联想起晚间陛下过于漫长的洗沐时间,忍不住把小黄门拎到一边:“去,把这玩意倒了。”
小黄门一头雾水,也不敢反抗方瑞的话,只好在离开前问一嘴:“公公,是今天不上这茶,还是以后都不上?”
方瑞瞪他一眼:“以后,都不准!谁开的方子,叫他以后少管闲事。”
若是方瑞能大着胆子往里面偷看一眼,就能发现陛下今夜并不是为政务烦心。
折子都好端端地摆在一边,傅绥之面前摊着空白宣纸,一字未落。
镇纸用上好的美玉雕刻而成,幽幽灯火下仿佛覆了一层盈润水光,像极了小女郎望向他眼眸。
他今日见到傅知妤,只是微微垂首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就犹如绽放的兰花,叫他挪不开视线了。
作者有话说:
哥哥的黑化进度【15%】:靠讲故事博取同情,诡计多端的绿茶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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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王勃《滕王阁序》
第8章
翰林侍读一身才学无处可用,新皇登基终于能一展文采,结果被指派到的第一件差事是抄话本。
就在进士打马游街前一日,傅知妤想要却没在书铺里买到的话本被方瑞亲自送过来,为此傅知妤把第二日要去看进士的事忘在脑后。
宫人在册子上细细记载,公主大喜过望,两日闭门不出,专心研读书籍,十分刻苦。
至于她读得究竟是才子佳人在墙角卿卿我我,还是经史子集,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了。
三日休沐给得十分恰当,等反对的朝臣们回过神来,御笔朱批已经颁下去。士族们多得了荫补的名额,不论如何暂时缄口不言。
然而魏家并不满足于荫补的官职,当年他们家族的女儿被选为太子妃,登基后晋了后位,顺理成章以国舅自居,从此跻身于一流士族之中。
既尝到了甜头,在傅绥之这一辈,魏家也想让自家女郎入主中宫,稳固家族在朝中的地位。
太后以离宫祈福为由办了场家宴,请帖送到傅知妤手上时,她皱起眉头。
傅知妤想要推辞,太后身边的女使却强硬地截下话语:“奴婢只是奉太后娘娘懿旨,前来传话的。话已带到,奴婢就退下了。”
荷月在一旁听着,气得皱眉,望着她的背影说道:“殿下去与不去,怎么由得着她评论。”
傅知妤看着那张帖子,只觉得头疼。
太后哪里给她拒绝的余地了,她一想到太后,眼前就会浮现在长生殿瞧见的那张脸,莫名地生出恐惧和推拒。
女使回禀给太后时,将她的心中所想一并带到:公主温驯寡言,不敢推辞。
太后若有所思,惯性使然,她执掌中宫多年,不会因为傅知妤没有母家倚靠就放任她在眼皮底下过日子,与其如此,不如趁着她离开禁内之前解决掉潜在的隐患。
赴宴当日,傅知妤本就紧张,见到傅绥之的时候慌慌张张开口:“皇兄……”话出口又觉得不对,改成“陛下”。
她遥遥地向傅绥之行了礼,就躲到坐席上,争取不引起太后的注意。
为傅绥之倒酒布菜的并不是寻常宫人,而是太后精心挑选出的魏家女郎们。
傅绥之只是敷衍一趟,但当方瑞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目光掠过面前这些容貌姣好的魏氏女郎,忽然微微哂笑。
他赴家宴并不做天子打扮,牙色长袍并白玉发冠,贵不可言,眸中笑意柔化他的冷峻面容,女郎们纷纷红了脸,含羞带怯地凝望他。
太后看在眼中,十分满意。
这些女郎都是魏氏宗族里选出来的,哪怕出身不够入主中宫,做个嫔御吹吹枕边风也是很好的。
她想起从前先帝为了哄宠妃高兴闹得后宫鸡飞狗跳,看傅知妤愈发觉得碍眼。
宴席过半,有小宫女上前为傅知妤更换酒盏,踩到裙角摔在地上。
托盘打翻,琼液也泼在傅知妤的衣裙上。
傅知妤被吓了一跳,小宫女也瑟瑟发抖匍匐在地恳求她的宽恕。
她朝场中瞥了眼,乐伎们并未停下演奏,她这发出的动静只是筵席中不起眼的小插曲。
衣裙沾了酒水没法再继续穿,傅知妤只好去偏殿更衣。
在去偏殿的必经之路上,魏轲早早候在那。
不远处出现女郎的身影,魏轲定睛细看,公主正和身边女使说着话。
太后没诓他,小公主果真是国色天香,连皱着眉头的模样都显得娇媚动人。
公主没有母家依靠,清誉被毁,也只能咽下这口气,下嫁给他。
一想到太后的许诺,美貌的公主唾手可得,魏轲整个人激动地发颤,几乎能想象温香软玉在怀的感觉。
趁着公主进去的当口,魏轲一个箭步冲上前,将手中浸了迷药的帕子捂住女使口鼻。
荷月一悚,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衣裙黏在身上的滋味不好受,傅知妤没有发落小宫女,让她指了去偏殿更衣的路。
贵人们半路出去透气更衣是常有的事,禁中的宫婢们都会提前准备好,殿内焚着淡雅的熏香,胭脂水粉一应俱全。
傅知妤取过襕裙,微微蹙眉。
裙装制式和她身上的不太一样,她很少穿颜色艳丽的衣裙,更不用提榴花红这样鲜艳夺目的颜色。
可架子上只有这么一套衣裙,总不能再穿着脏掉的裙子回去。
榴花红的衣料织着宝相花暗纹,覆在小女郎的身上,显得肌肤欺霜赛雪似的白。
系衣带的时候,傅知妤愣了下。
这套衣裙是禁内才有的式样……她没有穿过,不知道衣带该怎么系才合适。
镜子照不到她的后背,傅知妤试了几次,只好喊荷月进来帮忙。
连喊几声,都没听到荷月应答的声音。
她就在门口候着,应当听到声音马上进来才是,怎么会让她等候。
傅知妤正在疑惑间,耳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停在几尺之外。
她转过头,见到的却不是荷月的身影。
“皇、皇兄……?”惊慌失措的声音在珠帘后响起。
傅绥之早知道魏轲的心思,魏轲迷晕荷月之后,手还没摸到门框就被傅绥之的人径直敲晕拖走。
他知道傅知妤是因为什么事离席,在听到小女郎的呼喊声时,傅绥之匆匆吩咐了如何处置魏轲,便屏退了其他人。
眸中映出少女的乌发雪肤,眼底透着细碎的光,因为慌张紧紧咬着的嫣红唇瓣。
傅绥之也没想到会看到这一幕,略显狼狈地转头避开视线。
珍珠相撞,泠泠作响。
他无知觉地攥紧了珠帘,掌心传来珠子硌痛的感觉,傅绥之才回过神。
还好魏轲的阴谋被及时制止,如果他无知无觉,让魏轲得逞,恐怕将他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解心头怒气。
“皇兄,能不能帮我叫荷月进来……”傅知妤双靥一片晕红,眸子雾蒙蒙的。
她说话声越来越小,犹如清风拂过湖面,吹散傅绥之平静无波的假象。
傅绥之蹙眉。
荷月估计已经被他的人抬去太医丞了,要是让其他不知情的宫人来……自然无人敢议论天子,但风言风语必然会落在傅知妤头上。
原本就是无妄之灾。
内心挣扎片刻,傅绥之挑起珠帘,说道:“我来。”
傅知妤睁大眼睛,铜镜里映出她震惊的神情。
只是几根衣带而已,傅绥之安慰自己。
简单扫了几眼,大致明白了怎么系,只是傅知妤看不到后背的情况才系不上而已。
傅知妤抓着胸口的衣服,因为惊愕导致大脑一片混沌。
傅绥之系的很小心,尽量不和她的肌肤有所接触,但难免还是会碰到。
每次擦过皮肤时,傅知妤都紧紧闭上眼,说服自己强行忽略不适。
香立插着的线香才燃去短短一截而已,傅知妤却觉得十分漫长难熬。
最后,他双臂环过傅知妤,衣带绕过她纤细的腰肢,打上衣结。
傅绥之后退几步,欣赏了一下成果。
这还是他第一次帮人系衣带,虽然手艺生疏,但系出来的模样还算能看。
“好了。”傅绥之说道,“你先回席上,我等会儿再回去。”
傅知妤脸颊通红,听不进他在说什么,胡乱地点头应下。
看她要推门出去,傅绥之想了想,又补充道:“你身边那个女使身子不适,我让人送她去太医丞了。”
傅知妤愣了下,小声说知道了,匆匆离开。
回到席间,她察觉到太后锐利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长平郡主借着敬酒的由头,走到她桌前关切问:“你脸好红,没事吧?”
傅知妤摇头,找了个借口:“我……我不怎么喝酒,不太习惯。”
傅绥之出现,太后才将目光挪开,露出温和的笑意:“陛下怎么去这么久?”
“醒了回酒。”傅绥之淡然道,坐下时往傅知妤的方向看了眼。
她垂着头,在傅绥之看不见的桌下,紧张地绞起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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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宴结束,太后的怒意再也按捺不住:“怎么回事,那黄毛丫头怎么好端端地回来了!”
女使伏地请罪:“娘娘恕罪,奴婢早早就将偏殿的人清走了,绝不会有人误闯碍事。”
“魏轲这个废物东西,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郎都制不住。”太后语气嫌恶,“他现在人在哪?让他赶紧滚来回话!”
女使答道:“已经让人去找了。”
太后气得扶额。
回寝殿的路上,她还在想着宴上发生的事,魏轲没成事不说,那些个魏家女郎也都是废物,在皇帝面前晃悠了这么久,一个都没能入他眼。
如今后宫空置,她后悔当初就该态度更强硬些,直接逼着先帝给太子指婚。现在傅绥之已经登基为帝,自己退居禁内之中,不能再以小君的身份压制他。
行至寝殿门口,掌灯宫人不知道去哪了,只有廊下悬着几盏风灯,昏黄模糊。
“怎么,是拿不出灯油钱吗?”太后怒不可遏,“一群蠢东西!”
“娘娘息怒。”女使说着,先一步进去点灯。
太后按了按眉心,涌上倦意。
殿内出现了烛火灯光,太后刚要进去,就听见里面传来女使凄厉的尖叫声——众人找不到的魏轲,被绑着手打断了双腿丢在寝殿内。
蜿蜒的血迹从门口一直延续到魏轲的身下,晕染在上好的织锦地毯上。
作者有话说:
哥哥的黑化进度【25%】:用话本把可爱妹妹钓走,不准去看进士游街!:D
第9章
女使吓得跌倒在地,浑身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