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良便不再多问,抱拳谢过,跃上马疾驰赶往堒台。
留守的白芷和茯苓此刻六神无主,今夜京城空虚,太后特意挑这个时间发难,就是为得让她们求告无门。
左思右想,白芷蓦地眼前一亮,“淳安殿下还在宫里。”
茯苓心头升起一丝希望,两人趁夜赶往皇城,却被守在宫门外的禁军拦住。
二更天都过了,看来想在今夜请动三公主是不可能的,二人心焦如焚,只得折返回来。
与鹃娘一道,三人在佛堂燃香祈祷。
长公主金尊玉贵长到如今,即便再艰难时,亦不曾吃过皮肉之苦,如今先帝才刚驾崩,就被太后送进廷尉府。
那是什么地方?犯官罪臣进去都要扒层皮,能活着出来的少之又少。
殿下这一去,怕是九死一生。
三人痛哭伏地,口中喃喃诵经,祈求满天神佛保佑长公主平安,磕头不己。
漫漫长夜无尽 ,陆霓已没了时间的概念,艰涩的呼吸如同被长针刺穿肺腑,水流潮汐起落,每一次没顶,带她坠向深沉的永夜。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落堒台,祭坛上钟鼓齐鸣,奏出欢快祥和的乐章。
崇明帝的首次祭天大典,所有人洋溢热烈崇敬,还需维持肃穆庄严,拿捏好恰当的分寸,以博取太后和皇帝欢心。
季姝站在坛上,睥睨脚下跪伏的身影,黑压压望不见尽头,这份无与伦比的殊荣与尊贵,令她飘飘然如立云端。
陆琚被厚重龙袍压出一身热汗,目光透过十二冕旒落在宁王身上,唇边扬起得意的弧度,静静等待。
祭拜过程繁复,大司典冗长的祷词中,陆瓒捧在双手间的祭器,在日光照射下,原本细碎的裂纹正在逐渐扩大。
从祭器交在手中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今日他将被钉死在这祭坛上。
陆瓒微不可察向季湛投去一瞥,后者与解知闻并立群臣之首,垂眉敛目,那张清隽脸庞显出几分不耐和戾气。
“咔嚓”声加剧,手中的祭器陡然四分五裂,瓷片跌落地面,清脆的声响惊动了所有人。
皇帝收起唇边笑容,冷然看着陆瓒,身后秦优越前一步,厉声喝斥:
“宁王,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当众毁坏祭器,可是对陛下和太后娘娘心怀不满!”
太后眼中有惊诧一闪而过,微微蹙眉看了眼皇帝,显然,对儿子的自作主张感到些许不满。
太心急了,眼下长公主在京城已成瓮中之鳖,难逃一死,之后收拾陆瓒的机会多得是,何苦坏了今日的典仪。
上回的登基礼就已让她满腹遗憾,得位不正的流言纷飞,正要借今日祭天弥补回来,怎地……如此沉不住气。
“臣不敢。”陆瓒微微躬身,并未对碎作一地的祭器做任何解释,姿态谦卑虔诚。
满场鸦雀无声,秦优的公鸭嗓显得尤为高亢。
“陛下,宁王心怀不轨,故意扰乱祭典,犯下大不敬之罪,罪不容恕,请陛下从重处置。”
皇帝面色沉重,“朕怜你年幼,本想留你在京读书,是你坚持要为先帝守陵,朕也赐你封号以示抚慰。祭天关乎国运,即便你再心中有怨,也不该拿天下万民的福祉儿戏。宁王,你太让朕失望了。”
一番劝诫颇显痛心疾首。
“皇兄。”陆瓒抬起头来,神色间并无慌乱,少年郎清亮的嗓音响遍全场。
“臣弟若真对您心怀怨怼,又岂会当众摔砸,故意落下口实,难道就为让你有个惩罚臣弟的由头吗?”
一语戳破皇帝面上的伪善,白玉珠串下,陆琚脸色瞬间涨得通红,“你、你这黄口小儿,出言不逊,你眼里……可还有朕?朕是真龙天子……”
“皇帝莫要动怒。”太后打断他的话,沉声吩咐:“宁王不敬祭祀、顶撞天子,来人,将他押下去。”
上次与长公主当众争辩,她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本就是上不得台面的阴谋算计,何必争口舌之快,生杀予夺的权柄在手,便该快刀斩乱麻。
季以舟身在不远,此时蹙了眉头,下意识手摸腰间,这才记起今日一身文臣装束,哪来的刀?
一旁解知闻转过头来,看一眼他手上动作,无声笑了。
“司徒大人这是要……”
违逆上意,公然造反么?
赶在祭天前收缴季湛兵权,为的就是不受他辖制,坏了好事。
季以舟微一侧耳,神情恢复如常,甚至朝他也笑了一下,目光转向后方。
随着太后这声令出,台下由远及近,如浪潮般掀起骚动。
纷纷扬扬的议论声,起初是从外围观礼的民众处传出。
今次祭天大典,为彰显天家仁和爱民,朝廷特许周边郡县的士绅学子前来观礼,更重要的,是要压下朝野间,有关继位正统的流言蜚语。
眼下却适得其反。
朝堂之上,群臣为着身家官途,趋炎附势者众,但民间乡野的声音,则不一定是权贵说了算,尤其是看重风骨气节的文人。
鹿鸣山作为附近数一数二的书院,今次来观礼的学子众多,在看到宁王在祭台上被宦官斥责时,已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接下来皇帝怒斥,再到太后一语要给宁王定罪,立时群情激愤。
众怒声中,王清挺身而出,“公然毁坏祭器这等重罪,秦总管未经勘察,便直指宁王,恐怕有失偏颇,还请娘娘查明原委,也可平息士绅学子们的困惑。”
台下的声潮此起彼伏,此刻汇聚成统一的呼声。
“对,王中丞说得没错,宁王是陛下唯一的弟弟,怎可任由个宦官诬蔑定罪。”
王清今日的措辞,不如上次在紫宸殿恭顺,分明有恃无恐。
太后目光移向宁王,没想到,放他去守陵,竟被他结识了一批文人学子,和王清串通一气,真以为靠那些酸儒的唇舌,就能左右朝堂么?
她看一眼解知闻,对方回了个眼色,太后会意,心下稍安。
有解斓领三千玄天骑拱卫在侧,学子闹事倒也不足为惧,大不了以武力驱逐。
然而此次祭天的本意,算是全毁了,太后还得给皇帝收拾烂摊子,眼神示意秦优:
“说到底,扰了祭典亦是不祥,这些碎片还不快收拾了。”
秦优打个突,心道还是太后娘娘高明,碎瓷上有黏合用的脂胶,被人瞧出破绽倒是麻烦,连忙叫人去打扫。
太后则换了息事宁人的态度,和声道:
“想是宁王身体不适,这才连祭器都捧不稳,秦公公,扶他下去休息。”
有了打碎祭器这项罪名,事后再发作也不迟。
秦优上前来扯陆瓒的袍袖,“宁王殿下定是有疾在身,言语冒失冲撞陛下,多得娘娘宽厚仁慈,不与你计较,还不赶紧谢恩。”
云翳在陆瓒身后,悄然拿手挡住秦优,向上一抬眉,笑嘻嘻低声道:
“有劳秦总管费心,不过,你还是先着紧陛下的龙体吧……”
所有人都未曾留意,长长的冕旒遮蔽下,皇帝面色通红似血,怒张的双目呆滞无神,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直挺挺僵立,一动不动。
“妖道嘉木的丹,炼给死人的倒还罢了,活人也敢吃,秦优,你狗胆包天……小命不想要了么?”
云翳的危言耸听低不可闻,幽幽传进秦优耳中,惊得他几要肝胆俱裂,连忙回头看去。
“陛下!”
太后也是这时才发现皇帝的异样,惊惧着要去扶他,手心摸到滚烫一片,“皇帝……”
“陛下想是中了暑气,娘娘,先扶陛下到阴凉地儿歇歇……”
秦优焦急说道,服用究源丹会有体热的症状,这个他和皇帝早就知晓,但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瞒着太后娘娘的。
云翳的话在他心头有如一根毒刺,秦优惊惧交加,惟恐事机败露。
一旁迅速有宫人抬来舆轿,扶着浑身燥热、气息急促的皇帝睡上去。
秦优含恨瞥了眼云翳,提醒太后:“娘娘,那宁王……”
“把人先羁押起来。”太后的声音尖厉刺耳,被皇帝突如其来的病倒,惊得心神不宁。
季以舟对眼前的形势颇觉满意,原想着叫陆瓒故计重施,装病提早回京,谁想倒下的换成皇帝。
眼见几名禁军围住宁王,季以舟举步上前,被身边的人抬手拦住。
解知闻颇有几分语重心长,“贤侄与长公主联姻,实非明智之举啊。”
近日京中传出一些流言,道季湛与家族不睦,甚至登上家主之位,其中也有几分不清不楚的嫌疑。
这才令他恍悟,自觉已窥清对方的意图,从容笑道:“不论先帝生前意愿如何,如今人死如灯灭,大局已定,宁王成不了气候的。”
季以舟驻足,目光随着手扶舆轿、急步离去的太后,微微侧首,似笑非笑对解知闻道:
“那么,太尉将人从宫里偷出来,安置在府中,也是想看看她腹中那胎,将来能不能成气候?”
解知闻眼皮子猛地一跳,面上飞快掠过一抹惊骇。
原以为季湛受家族排挤,这才找上长公主,想借二皇子这条龙脉飞黄腾达。
私下里,倒对季湛起了一丝惺惺相惜,自觉英雄所见略同。
无人知晓,假漪妃刘烟的腹中,还揣着先帝的遗孤。
这样一来,除了新帝和陆瓒,还有第三个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
选择这条更易掌控的皇家血脉,本是解知闻最大的秘密。
他无从所料,竟早已被季湛看穿。
解知闻紧紧盯着对方,这人的年纪比他儿子还小几岁,一旦揭开伪装,亮出的却是锋利獠牙。
此刻这个把柄被拿捏住,他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季湛上前,喝退欲要押住宁王的几名禁军。
解知闻转而看向解斓,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解斓立在阶上,正对奉命前去驱赶学子的禁军低声吩咐:不得伤人,维持秩序即可。
回过身,以刀柄挡了挡步下高台的人,沉声唤住他,“以舟。”
看一眼跟在他身后的宁王,解斓面色泛难,“娘娘下了旨意,你还要带他走?”
季以舟言简意赅,“他姐姐是我的妻子,我要带他走。”
解斓回望不远处,由霍闯和宁通带队的百人护卫策马持刀,被玄天骑阻拦在外。
两方兵马都是他们一同训练出来的,两人都清楚知道,今日若兵戎相见,季以舟绝无突围的机会。
但,他的刀口绝不会对着兄弟,解斓收回刀,如同过去每次送他出征前一样,郑重道了声:
“去吧,小心点。”
解知闻震惊莫名,又有一重早知如此的懊恼,恼恨他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为何一个个都如此难以掌控。
他径直往行宫去见太后,进去时皇帝已醒,面上潮红褪去,脸色青白交加、难看至极。
为着今日的大典,陆琚早起时特意多服了一粒究源丹,连小优子也瞒着,谁想被陆瓒刺激得晕厥过去,险些出丑。
他拿眼神警告秦优,莫要在太后面前露馅,挥袖赶走太医,行至外间时,正听见解太尉向太后禀报:
“季司徒抗旨不遵,劫走宁王返回京城了。”
陆琚大惊,咬牙道:“这些乱臣逆贼,立刻派兵去追!”
太后抚着额角,看向他的眼中,怒其不争的愤懑比过去隐晦得多,她最近时有察觉,皇帝不像一开始那样,对她言听计从了。
到底他才是皇帝,太后并不想因此损伤母子情分,但对他的无知,却不得不厉声喝止:
“不可。”
“母后!”
“季湛眼下虽无兵权,却握有朝廷大半财路,不可轻易撕破脸。”
解知闻见他二人欲起争执,一团和气在旁劝慰,把这个早就显而易见的局面,又向年轻的皇帝解释一遍。
心里,实际也烦透了这对扶不上墙的母子。
陆琚面色颓然,闷闷坐在龙椅上,还是这样,从前父皇在时对昌国公百般隐忍,如今他对季湛,也要如此。
太后心里窝了团火,恨不得指着儿子的鼻子痛骂一顿,责他不分轻重缓急,擅自行事。
解知闻则向她投去安抚一瞥,京中设下釜底抽薪之局,只待长公主一死,断去的不仅仅是陆瓒的退路,还有季湛的。
季以舟带着陆瓒等人,一行刚出堒台不久,迎面一匹快马飞驰而至,他遥遥看清座上之人是吕良,脸色瞬间阴沉似水。
吕良连夜急赶,本要一日的路程,仅不过三个时辰便跑完,座下健马已是口吐白沫。
见到前面的人时,他绷紧的心神总算松缓,人再支撑不住,身子一歪坠向地面,口中急切道:
“长公主……进了廷尉府。”
陆瓒握缰的手一紧,小脸煞白,“长姊她……”
廷尉府那种地方,过去一夜,恐怕已……
云翳在马上身子晃了晃,太后这是铁了心要置她于死地。
季以舟沉冷的眸布满阴霾,心头却还留存一线希望,详细问明经过,随后双脚一夹马腹,跨下骏马如电光疾影,似能体会到鞍上人归心如箭的迫切,眨眼间一骑绝尘。
他的战马神骏异常,比玄天骑配备得更为精良,后面众人赶忙扬鞭追赶。
白芷和茯苓天未亮便守在宫外,直到宫门开启,守城禁军却仍拦着不叫两人进去。
照说她俩本就是宫人,禁卫明显是专门得了命令,不让长公主府的人去向三公主求援。
还是白芷想到,上次二公主得自解太尉的那块宫禁令牌,被殿下收缴了,两人急匆匆又赶回府里寻出来,再回到宫门前,禁卫总算放了她们进去。
到淳安的祥华殿外,茯苓突然拉住白芷,语气是一贯的轻柔,却意态坚决,“让我进去,我去求淳安殿下。”
白芷停下步子,看看她哭得肿成桃子的眼,额头也是一片红肿,沉默着未再坚持。
茯苓性子柔软,过去被她和长公主保护得很好,那些与人争锋相对、勾心斗角的事儿,从不叫她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