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月,正是采摘青蒿的时节,镇子外田埂上山野里就有,她来赦南镇时,路上随处可见,与柳彦祯去山脚时,也看见田埂上有许多,被镇民当做杂草拔了扔一边堆着。
青蒿量大,怎么用也不心疼。
柳彦祯仔细想了想,云皎所说的可行,他点头同意,笔尖蘸墨水,在已写好的方子上划了一笔,在旁写上更改后的用量。
药材是用油纸包裹,包药材油纸用量大,柳彦祯之前裁的不够用,云皎便拿了小刀,叠了油纸在一旁裁,裁完后,同柳彦祯一起包药材。
以前她帮爷爷给病人抓药,都有现成的袋子装,不曾自己打包过,老式的打包手法云皎只看书时看过,兴起时随便拿了张纸试着按步骤叠,她没做过,不大会,便盯着柳彦祯的打包手法,看他是如何打包。
柳彦祯熟练极了,很快包完一个,云皎盯着看了两遍,才自己上手,一板一眼地打包,包出来也像那么回事。
柳彦祯留意到,心中泛起疑惑,云皎医术不差,炮制药材也处理的很好,怎的会连最简单的都不会。
忙活着手中的活计,柳彦祯无暇分心多想,很快就将其忘在脑后。
一上午晃眼就过,期间许留年来了一趟,不知是不是相见的人没见着,他并未停留多久,很快离去。
只是在快到午时之际,许留年领着一个家丁和张婶,用板车拉来了饭食。
板车上摆着四个木桶,一个箩筐,木桶里是饭菜,箩筐里是碗筷。外头的雨一直没停下,时大时小,板车上的东西全用油布盖着,蓑衣压着。
家丁拿开蓑衣,张婶顺势揭开油布,木桶冒出白雾,散着腾腾热气,饭食出了锅,装进木桶后便紧赶慢赶地送来。
空气中隐约飘着饭菜的香味,众人忙活着不觉得,此时闻见味,都觉着饿了,饥肠辘辘,不由咽了咽口水。
家丁抱起木桶往铺子里搬,任辛年轻力壮,见状去搭手。镇里妇人也要下地干活,手上有些力气,两两一起帮忙搬,四个木桶一个箩筐,转瞬就移到了药铺内。
张婶揭开盖子,饭菜香味逸散,直往众人口鼻中钻,铺子里众人看着饭食,一桶粘稠插筷不倒的菜粥,一桶热气腾腾的干饭,半桶腌菜肉丝,一桶绿油油的炒空菜,顿时觉得更饿了。
“打饭了打饭了!”张婶嗓门大,朗声招呼,问离她最近的妇人要吃干饭还菜粥,妇人被问得一愣,张婶又问了她一遍她才激动道要干饭,张婶给她舀了大半碗,又舀了半勺腌菜肉丝扣饭上,搛一夹空菜,而后将满满一大碗递给她。
妇人端着饭食,笑得见牙不见眼,去年收成不好,节衣缩食了一年,顿顿清汤寡水或是薯根,就是年节那几日也是喝的稀粥,没吃上一顿好的,不成想被叫来帮忙,还能吃上干饭和肉丝!
肉丝虽切得细,但那是肉啊!
“我也要干饭!”
“张婶,给我也舀一碗!”
张婶嗓门最大,轻轻松松盖过众人,“别挤,一个个来,都有!”
去年年底开粮仓发救济粮时,她们都领过,听张婶说一个个来,很快你拉我我拉你排成一列,之迅速,令人叹为观止。
要吃稀粥的少,多是吃干饭的,云皎几人最后去盛,干饭已经见底,她们吃啥都行,盛了碗稀饭,舀勺腌菜肉丝洒饭上,端一旁去吃。
楚笙吃相不错,但吃得快又干净,几人碗里饭食消下三分之二,她已经起身去盛了一碗。
任辛目瞪口呆,又一次刷新了认知,他发觉,自打见楚笙徒手抓蛇后,此后每见一次楚笙,他便被楚笙的行为震撼一次。
任辛瞥了眼云皎,她神情一丝变化已无,显然是已经习以为常,他又看了眼柳彦祯,柳彦祯神情平静,已是见怪不怪。
楚笙盛了饭回来,任辛偷偷看了她几眼,被楚笙抓了个正着,楚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任辛打了个颤,埋头吃饭。
楚笙第二碗吃完,放下碗筷,云皎不由看向她,这不像楚笙啊,往常她会再盛一碗,才算吃饱。
云皎眼中闪过疑惑,楚笙看着她,“没饭了。”
她还没去看就知道没饭了?云皎去看了一眼,四个木桶空空,炒空菜的菜汁都被倒干净了。
云皎沉默几息,看来楚笙现在只能吃个半饱,等晚上回去再多做些,让她吃个饱。
用完饭食,张婶和家丁收走碗筷,众人歇了一刻喘口气,又继续忙活起来。
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一下午下了几场雨,天穹黑沉沉的,似墨染过,黑沉得要坠下来一般,沉甸甸的压在人心头。
药材已经打包好,擂在一起放入木箱之中,防止受潮。
药囊做了两百个,每户分了一个后,还能剩下十来个备用,药囊率先完成,缝制药囊的人手全部转移阵地,帮忙缝制面罩。
十来个人一起缝制,不过申时四刻,面罩也做好了。
云皎将浸渍草木灰的内芯填入其中,每个面罩内填了两片,填好放在一旁。
楚笙和任辛则各取一个药囊,一个面罩组成一分,用细绳系在一起,放置妥当。
许留年本打算现在就聚集镇民,将东西分发下去,可天公不作美,雨又下了起来,免得药囊和面罩受潮,只得作罢。待明日看天气如何,若是天气好,便明日聚集镇民分发。
药囊和面罩都能重复使用,只需换掉其中的药材和内芯,但这东西不嫌多,多做总是好的。
天虽黑沉沉的,但离天黑还有近一个时辰,云皎和柳彦祯商量后,没让手巧的妇人回去,而是再缝制些药囊和面罩。
这两个虽是小东西,但做得多也极耗费布料,昨日云皎和海伯寻来的布料已经用去绝大部分,剩下的东拼西凑裁了裁,还能做约摸五十个面罩,八十个药囊。
妇人在一旁缝制,云皎几人在一旁商量,再去买布。
许留年道他去,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来赦南镇这些年为大家做了不少实事,他出面一切都好简单得多。
天快黑了,妇人们三三两两结伴回家,云皎几人做了最后的收尾,陆续离开。
云皎和楚笙离开时,许留年还留在药铺,和柳彦祯在商量什么,即使云皎不听,也知道是在为毒瘴和疫疬忧心。
云皎和楚笙并排穿过镇子往山上走,除了听见她们自己的脚步声外,还有叽里咕噜的声音。
云皎最初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仔细一听,没听错,声音还在,而且,声音似乎来自身旁……云皎顿住了脚步,眼底闪过一丝不可置信,是楚笙肚子在叫?
云皎扭头看向楚笙,楚笙面无表情,恍若方才听到的声音是云皎的错觉,在楚笙淡定的目光中,云皎陷入自我怀疑,她真听见了?
然就在下一瞬,咕咕叫从楚笙肚子传来。
云皎愣住,楚笙淡定的表情裂开,破天荒闪过一丝窘迫。
四目相对,云皎挽上楚笙胳膊,含笑道:“我们走快点,回去吃饭!”
楚笙被她拉着往前走,脚步快了些。
两人赶在天黑前到了家,林妙娘已经准备好了晚饭,站在石坝上都能闻到味,似乎还有肉香。
云皎嗅闻,是鸡肉的味道。有鸡吃!
云皎走进庖屋,看见灶台前后的人,有些意外,萧朔和林妙娘角色对换了,掌勺的林妙娘坐在灶蹚前小凳上烧火,烧火的萧朔却在掌勺。
云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灶台旁,锅里闷着一块一块的鸡肉,两个鸡腿在其中尤为显眼,锅里咕噜冒泡,热气腾腾,肉香四溢。
“萧大哥,哪来的鸡?”云皎问。
“上午检修水道,顺手抓的。”萧朔将锅盖盖上,闷着收汁,隔了会,再揭开锅盖时,红烧鸡块就好了。
云皎摆好碗筷,盛好了饭,就等红烧鸡块上桌。
两份炒野菜,一份红烧鸡块,以及一锅稀粥,就是他们的晚饭。
云皎吃过萧朔做的叫花鸡,即使佐料少,也极好吃,现在重油重盐闷的,应该差不了。
云皎夹了一块,入口微顿,其余都好,只是有咸了……些许。
萧朔问:“味道如何?”
他抓了鸡回来,林妙娘不放心自己厨艺,怕做的不好吃,便让他做,他没下过厨,本不想做,可林妙娘道他不做,云皎回来只能饿肚子等饭吃。
萧朔硬着头皮上,但他所有做吃食的经验都只限于烤,还是第一次做红烧的,意料之外的,出锅后卖相还不错,看起来就很好吃,萧朔内心微微膨胀,他厨艺似乎还不错。
云皎喝了口稀饭,她只吃不做不能挑剔,她道:“好吃。”
楚笙埋头吃得正香,她是真的什么都不挑,什么都能吃,但目前吃得多了,也能分出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闻言她抬起头,目光疑惑的看向云皎,是什么蒙蔽了她的味觉?
林妙娘自己央着萧朔做的,此时默默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啥也不敢说。
萧朔此时自信极了,他含笑矜持的接受夸奖,自己搛了一块鸡肉,入口的瞬间面色微变,咸得齁人,萧朔沉默地放下筷子,沉默地望向云皎。
“就、就咸了点,就着稀饭吃恰好。”云皎补救道,咸了就喝口稀饭,也能吃得下去。
萧朔:“…………”
四人沉默,只有小可什么也不知道,说要吃肉肉,林妙娘搛了一小块,顶着萧朔的目光在稀饭里涮了涮,才喂给小可。
小可吧唧了几下嘴巴,“喝水水……”
萧朔:“…………”
一顿饭吃得沉默无声,萧朔万万没想到,最后吃他做得红烧鸡块最多的人,竟然是楚笙。
也就楚笙真的什么也不挑了。
云皎吃完饭,当即烧了一锅水,她晚上肯定口渴。
林妙娘去将各个房里的水壶都提来来,水烧好装满后,又提了回去。
云皎在舀水擦脸,萧朔走向她,鸡没做好不要紧,云皎交待的另一件事他做好了。
“土豆种下了,出镇子走约摸一里便能看见,明日我带你去看。”萧朔道。
“好,明天不行,可能要分发面罩和药囊,后面有空再去看。”
萧朔点点头,以此为切入,诱着云皎和他说许多今天药铺发生的事。
云皎一边同他说话,一边洗脸洗脚,她洗完脸了,额际碎发濡湿。云皎换了个盆洗脚,她肌肤白嫩,泡入热水中,一会就烫红了,热气从脚底上涌,浑身似有热意流淌而过,舒服极了。
萧朔移开眼,控制着视线不落在她脚上,同云皎继续说话,说药铺里发生的事。
洗完脚,倒了水,云皎打了个哈欠,回屋睡觉。
堂屋中,桌上山茶花开得正盛,云皎看了两眼,掌灯对开堂屋后门,看后院里种的朝阳花。
花开得极好,花似烈火一般,热烈又好看,半开的花苞已经完全绽开,花瓣娇艳欲滴。
令云皎意外的是,在朝阳旁边,种着一株其他的花,花瓣是渐变的,淡淡的黄色至花瓣外沿,化作了朝阳一般的颜色,和朝阳花种在一处,相映成辉,还挺好看。
云皎嘴角微微上扬,哼着曲回屋,脚步轻快。
翌日,阴雨连绵两日后,天空终于放晴,云皎醒来时,晨光射入屋内,亮堂堂的。
云皎挡了下眼,眼睛微眯,今天天气好,定然有得忙活,云皎翻身下床,收拾洗漱吃了几口早饭,就和楚笙一起下山。
萧朔知道今日会忙,也跟着去了。
太阳升起,山中雾气散了大半,但依旧雾蒙蒙的,云皎三人都清楚,未散去的部分是瘴气,瘴气已经蔓延过来。
镇子里热闹不已,其中锣鼓声以及几个男人高声叫喊传得最远,她们走到半山腰,就听见了声音。
他们在喊,让各家各户派一人去衙门,有要事告知大家。
云皎不由加快步伐,穿过热闹喧天的镇子,到达宁安坊药铺。
药铺外,停了一架板车,铺子里,许留年正命人将他们昨日准备好的面罩和药囊搬至县衙。
云皎三人来得正正好,一道跟去县衙。
赦南镇县衙在镇中心,县衙老旧,其内却宽敞,容纳两三百人不成问题。虽招呼的是各家各户派一人前来,但哪都不缺看热闹的人,来得不止那么些人,镇民里里外外将县衙大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官差敲锣招呼镇民退开让道,板车停在县衙大门前,官差将三个装药囊面罩的木箱抬入县衙。
镇民好奇地看着木箱,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还有人看向云皎几人,她们都是生面孔,虽前几日就来了,但他们抢春种,早出晚归,看见她们的人不多。
柳大夫他们都认识,这些年治病救人,在镇里颇有威望,她们怎么和柳大夫一起来?
众人心里疑惑不少,对今日县太爷要说之事充满了期待。
来得镇民多了,你一句我一句闹哄哄的,许留年踏上石阶,双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让众人安静,喧哗声渐渐小了。
许留年气沉丹田,朗声道:“今日叫各位前来,是关于瘴气之事。柳大夫等人,在前两日赶制出一批用具,可减弱瘴气对我们身体的影响,具体事宜,由柳大夫告知大家。”
柳彦祯两步跨上石阶,手中各拿着一个面罩和药囊,高声为大家讲解说明效用。
他声音没许留年大,本三三两两悄声议论的镇民都安静下来,只听见柳彦祯一人的声音。
柳彦祯先说的是药囊,药囊里里配的药可以辟邪祛瘴,药效可持续月余,待药味散后,可将其倒出熏烧,亦可祛瘴。
他年岁大了,高声将药囊效用讲解完,喝了一盏茶水才匀过气,讲面罩需要更久,还需教大家如何戴,内芯如何更换,柳彦祯深知自己去讲可能得歇两次才讲得完,他朝云皎招了招手,让她去说。
面罩是云皎和楚笙提的,楚笙除了那日同他讲解防毒面具多说了几句话,其余时候一天也说不了两句,柳彦祯指望不上她,只能寄希望于云皎。
云皎并不怯场,理了下思路,要如何讲解才能让众人理解并接受,便拾级而上,站在柳彦祯先前站的位置,提高声音同镇民解说。
她看着不过是刚及笄的年龄,嗓音脆生生的,却能娓娓道来,由浅入深,让众人都听得清楚明白。
众人本还疑惑,柳彦祯为何会让她来讲解,现在心里都有了答案,看着她手中简单的布块,惊奇不已,听她说戴上后能有效隔绝瘴气吸入,眼睛都亮了。
阳光之下,萧朔眼中,云皎比太阳更明亮耀眼。
云皎戴上面罩,和镇民说明戴上时要注意什么,可戴上面罩,她声音似被挡住一般,传出去并不真切,靠后边的人大声道他们听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