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清檀却是早就来了,只因今日是采蓝回长安的日子,要送行。
同行的还有阿史那宏,他臭着一张脸,没好话。
“因为你要做官,咱们这些人抛下长安的一切,都陪着你来了。现在又因为你,咱们这些人又要抛下洛阳的一切,灰溜溜地滚回长安去。”
杜清檀只是笑,并不和他计较:“我备下了一份丰厚的谢礼,你把采蓝送回我家,我大伯母会替我转达谢意。”
阿史那宏抱着手臂,看看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抓的采蓝,不屑地道:“哼,我可不是你这种为了钱就丢了骨气的人!”
“你住口!不许欺负五娘!”采蓝趴在杜清檀肩上,对着他咆哮。
阿史那宏气死了:“你这个不讲道理的女人!我是为了谁啊?气死我了!我不管你啦!”
采蓝哭得打嗝:“你敢!”
阿史那宏黑着脸,气咻咻地抱着胳膊蹲到角落里,简直不想多看这讨人嫌的主仆一眼。
杜清檀催促采蓝赶紧走:“天色不早,赶紧走吧,不然路上要错过驿站了。”
采蓝拉着她的手只是放心不下:“婢子走了,就只剩您一个人啦,从前还有独孤公子在,现在您咋办啊……”
正说着,就见独孤不求带着两个下属,冷漠地走过来。
“杜典药,有关游家的命案,有几个地方需要询问一下你,希望你能配合。”
采蓝眼里迸发出亮光:“独孤公子!”
独孤不求乜斜了她一眼,倒是没给她脸色看:“要走了?路上保重。”
采蓝羞愧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毕竟她这一去,就要让杨氏赶紧地把独孤家给的聘礼送回来。
独孤不求不再理她,公事公办地问了杜清檀几个问题,冷漠地转身离开。
恰好杜清檀也该送采蓝出去,两帮人就一前一后地走出太医署大门。
孟萍萍赶过来时,恰好遇着这么个场景。
她和采蓝也有几分交道,少不得也要上前惜别,不想独孤不求突然道:“萍娘。”
孟萍萍回头看向他:“有什么事吗?”
独孤不求一本正经地道:“没什么大事,就是感谢你给我送去的糕点罢了。很好吃,很合我的口味,我都舍不得一口气吃完,有劳你费心啦。”
听着很真诚——倘若孟萍萍不曾亲耳听见,他把所有的糕点全部分了同僚的话,她就真信了。
因为一切都明明白白的,她的心就很冷,还很尴尬。
她苦笑着:“不过顺手而为罢了,不必在意。”
却不敢说下次还送的话。
独孤不求微微一笑:“烦劳你和孟公说,我后日登门拜访。”
然后,扬长而去。
采蓝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孟萍萍,嚅动着嘴唇想要说什么,却被杜清檀拽着手臂推给阿史那宏。
阿史那宏捂住她的嘴,皱着眉头粗声粗气:“走啦,走啦,再这么耽搁下去,今天都别想走了!”
目送二人骑马离开,孟萍萍收回目光,小心翼翼地道:“五娘,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杜清檀微笑:“我知道。不过大家想法不同而已。”
孟萍萍却觉着她们彼此之间,已经有了很厚一层隔膜。
她低下头:“还有独孤,我只是去打听案情的时候,顺便带了一盒糕点而已。
他也不是像他所说的那样喜欢,转手就分给了同僚,还让我下次不许再给他带了。
他这样说,是故意气你的,就是想让你嫉妒生气,他怕游珠儿怪你,背着咱们特意找过了游珠儿……”
杜清檀止住了她:“不必解释,我心里有数。”
孟萍萍红着眼圈低着头,忍了又忍,终是掉下泪来:“我们是不是再也不能做朋友了?”
杜清檀递了一块帕子过去,温和地道:“做朋友是一辈子的事,现在不是,将来未必不是。现在是,将来未必是。”
孟萍萍听懂了。
她现在还不能算是杜清檀的朋友,想做朋友,还得看她将来。
很受打击,但这就是事实,总比花言巧语骗人的好。
她低头流泪:“五娘,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冷静呢?”
杜清檀微笑:“因为我想赢。”
每一场比赛,比的不止是力量和速度,还要比拼智慧与情绪。
如果不够冷静理智,就不能把握节奏,会被对手牵着鼻子跑。
多年下来,随时保持理智冷静,全面分析局面,早已深入她的骨髓,成了习惯。
但这些事,肯定不能和别人说,孟萍萍这人不坏,能懂多少就懂多少吧。
不合适的朋友,“没有”更比“拥有”好。
杜清檀转过身,从容不迫地走进太医署中,很快,女医班教室里传出她冷肃的声音:“今日我们来学习果子的性味……”
孟萍萍深呼吸之后,抬起泪痕斑斑的脸,看着墙边新发的野草,用力擦去了泪光。
她现在不够好,不够资格做杜清檀的朋友。
但将来,未必不能。
没道理杜清檀能做到,她做不到,她也没少胳膊少腿,至少还有做官的祖父支持包容她,比杜清檀的条件好多了。
她整理好仪容,走进诊室,主动找到王博士,要求帮着给病患做诊疗。
王博士赞许地笑了:“这才是药圣门下!”
第324章 主君您猜猜
疲惫的采蓝敲开了杜家的院门。
于婆看到她,先是惊喜,然后惊吓:“你怎么回来啦?五娘呢?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于婆的声音不小,惊动了全家人,就连沉默寡言的平安都被炸了出来。
采蓝看到亲切又熟悉的面孔,“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五娘挺好的,但也很不好,她要和独孤公子解除婚约啦!”
杨氏吓了个半死,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好端端的,为什么呀?”
采蓝哭道:“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咱们进屋去说……”
于是一家子把她簇拥着推进屋去,端水递饭,问长问短,然后一起流泪哭泣。
采蓝哭够了,交完书信,才猛然想起阿史那宏。
一看,这人没在屋里,她就问:“阿史那宏呢?”
一家子一脸茫然:“没看见啊。”
她赶紧跑出去,门外早就没人影了,于是跺着脚怪于婆:“为什么不把人叫进来啊?多失礼啊。”
于婆讪讪:“我不是被吓坏了吗?没注意。但你也不妥,人家送你回来,怎么能把人给忘在了门外呢?”
同一时间,阿史那宏站在元鹤面前,有条不紊地汇报着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然后奉上两封书信。
一封是杜清檀给的,一封是独孤不求给的。
元鹤的手指在杜清檀的书信上来回摩裟了一遍,轻轻放下,先拆了独孤不求的信。
独孤不求信里说的全是公事,没有半个字提到他和杜清檀的私事。
元鹤沉思片刻,再拆了杜清檀的信。
她说的全是私事,没有半点公事,但也正常,她和他之间,本来在公务上也没有半点交集。
阿史那宏探着脖子,想要偷看又不敢看,不看吧,确确实实又很着急,于是就想从元鹤的表情上看出点什么来。
然而元鹤从始至终没有半点多余的表情,相比之前,他更显得沉默了。
阿史那宏没忍住,扭捏着道:“主君,杜典药对属下办的差事还满意吗?”
元鹤放下信纸,抬眼看向他,平静地道:“对你多有赞誉。”
阿史那宏高兴起来:“那是,属下真的拼尽全力了。”
“拼尽全力追求女人吗?你和采蓝是怎么回事?”
元鹤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语气也是平铺直叙的,但是阿史那宏知道他非常不高兴。
“主君容禀!”
阿史那宏膝盖一软就倒下了,结结巴巴地道:“属下并没有假公济私,也没有浑水摸鱼,只是顺其自然……”
“真不错!”元鹤眯着眼睛,目光如刀:“去了一趟洛阳,变成读书人了,文气了呢。”
阿史那宏不太明白,为何自己已经竭尽全力地解释了,主君反而更加生气了呢?
他思来想去,垂死挣扎:“其实是因为,杜典药爱读书嘛,和她往来的人都饱有学识。
属下为了当好差,不得不跟着咬文嚼字,一不小心就习惯了。”
元鹤垂了眼,淡淡地道:“和她往来的人都饱有学识吗?”
“是的呀!”说到这个,阿史那宏可有说的了。
他眉飞色舞地比划着:“杜典药给女学生上课呢,没点学识做不了先生!太医署里的医官皆都如此。
即便是独孤,那个混蛋,长得好看,油嘴滑舌也就算了吧。大家都以为他是靠脸靠嘴吃饭,谁知也不是!”
他故意停下来,卖了个关子:“独孤为何能得东宫喜爱?因为他竟然饱读诗书!最早之前也是在国子学念过书的,成绩还挺好!
所以啊,他有空就陪东宫读书,人又好看会来事,东宫上下都很喜欢他。
听采蓝说,他家里收了很多很多书,他一旦手里有钱,就爱买两样东西。主君您猜猜,是哪两样?”
元鹤撩起眼皮子,淡淡地瞅了他一眼,往后一靠,面无表情。
“咳咳……”岳大使劲咳嗽了两声,疯狂暗示阿史那宏不要找死。
居然还敢让主君猜?这小子怕不是傻掉了?!
阿史那宏收到了,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干笑着,尴尬地给自己圆场。
“独孤最爱买的两样东西,哈哈,也没什么稀罕的了,一样就是各种金玉饰物锦缎华服,用来讨好杜典药。
再一样,就是搜罗各种珍稀古籍之类的,说是要建一个书楼,给贫寒子弟读……啊哈哈,装腔作势,假装斯文!”
岳大叹口气,袖着手对着屋顶翻白眼儿,没得救了,难怪入门比独孤不求早那么多年,至今没混出头。
元鹤面色不变:“我知道了,你走吧。”
阿史那宏急了:“主君,您刚才说,杜典药夸属下的差事办得好,又提到了采蓝。”
他私底下求过杜清檀的,杜清檀也答应过他,只要采蓝同意,愿意把人嫁给他,也答应在给元鹤的书信里提这事儿。
为什么主君提了个头,就不往下说了,尽打发他走呢?
元鹤还是面无表情:“是,没错。”
阿史那宏娇羞地用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小声道:“那……杜典药有没有提到采蓝的安排呢?”
“提到了。”
元鹤唇边漾起一丝古怪的笑意。
“杜典药说,采蓝已经学到了一定的医理药理,食医之法也学得不错,可以让她给家父调理身体。”
阿史那宏真急了:“可是,可是……”
“你退下吧,我还有其他事要处理。”元鹤手一挥,岳大就把阿史那宏叉下去了。
阿史那宏很不甘心:“我还没说完话啊……”
岳大冷笑:“出去这一趟,不懂规矩了是吧?主君都还单着,你就想成亲了?谋算的还是杜娘子身边的贴身婢女?你比主君还要能干是不是?”
阿史那宏绝望又悲愤,瘪着嘴,欲哭无泪:“难道他一日不成家,我们就要陪着他打光棍不成?”
室内终于安静下来,元鹤拿起杜清檀写来的信,从头到尾、逐字逐句地细细看了三遍,轻轻一叹。
她像是知道将会遇到很危险的事,并且做了最坏的打算,所以,才会把家里尽数托付给他。
而独孤不求的来信,看似公事公办,其实也预示着某种危机。
第325章 就是你的错
春月溶溶,夜风轻拂。
元老太公听到门响,希冀地探长了脖子,在看到元鹤的身影后,期盼立刻变成了嫌弃。
“怎么才回来!狗都比你回家早!”
元鹤好脾气地道:“咱们家什么时候养狗了吗?”
元老太公道:“当然没有了!”
“那您怎么知道狗比我回家早?”
“!!!”
元老太公恨恨地瞪着元鹤,骂道:“逆子!就知道气我!就知道气我!”
元鹤挨着他坐下来,笑着掏出信:“本想念给您听的,但您这么嫌弃我,想来也不愿意听见我的声音……”
元老太公生气地拍了他的背一下:“越老越混账!”
“我不老!”元鹤很生气,非常认真地辩解:“我正当壮年,老的是您!”
“嚯!”元老太公歪着脖子看了他两眼,心领神会地笑了。
“对,你不老,还没成家,还没一儿半女呢,怎么敢说老?谁说你老,你就跟他急,甭管他是谁!小杜也不行!”
“……”元鹤沉默地把信收起来,起身往外走。
这成天不是被嫌弃,就是被嘲讽老,谁受得了!
“你干嘛去?你还没给我念信呢!”
无论元老太公怎么叫唤,元鹤就是不搭理,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掰回一局,坚决不能放过!
元老太公没办法,只好道:“行了,你一点儿都不老,你正当壮年,英武阔气,知情识趣……”
“您这用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词……”元鹤笑着走回来,坐在灯下念信。
元老太公的眼睛越来越不行了,已经看不见小字,得看很大的字才行,所以才要团团每天念书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