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匆匆忙忙地走了。
杜清檀关好门窗,撑着下颌,看着案几上昏黄的灯火发怔。
当真是风雨欲来。
这次嵩山之行绝不会太平。
讲实话,无论申小红也好,宋大娘也好,她都不是全然信任。
毕竟当初在太医署,李岱可是单独寻找她们所有人,私底下谈过话。
他既然能够暗示她做他的耳目,也能暗示并掌控其他人。
如果一点好处都没有,他也不必这么用力地操持食医选拔培训。
她只希望,东宫那边能够早些把解除婚约的事情办妥。
次日早起,忙乎完御膳房里的事,杜清檀更衣梳洗,准备出宫授课。
宋大娘赶过来堵住她:“典药,申小红是不是说我坏话啦?”
杜清檀惊奇于宋大娘这么快就知道了,却也只是一笑:“你听谁说的?没有这回事。”
宋大娘生气地道:“您就别替她隐瞒了!我知道您是为了和睦,但这种恶毒小人真没必要护着她!她就是眼红我能随驾,想要栽赃陷害挑拨来着。”
杜清檀静静地听完,又问:“谁告诉你的?”
宋大娘不肯说,只咬着牙道:“您等着,我一定会揭穿这个小人的皮!”
第319章 哭什么呢?
杜清檀刚走进太医署,孟萍萍就迎了出来,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小声道:“游珠儿之母死了。”
杜清檀头痛地捏了一下眉心,叹息:“果然是有问题。你打听着什么了?”
孟萍萍道:“游家宠妾灭妻,原配是糟糠之妻,连生四个孩子只活了游珠儿一个……”
游珠儿之母林氏也因此败坏了身子,游家尚未发迹之前,游父虽然不悦没有香火传承,却也忍了。
到他做生意发达之后,就再不能忍,立刻纳了杜小娘进门。
杜小娘进门就怀了身孕,一口气连生三个儿子,于是病弱的糟糠妻就成了眼中钉,各种被苛待,被冷落。
林氏为了女儿,忍耐着不愿被休,对方变本加厉,面子情都不太愿意顾着。
游珠儿是因为生母病弱,就时常厚着脸皮赖在药铺里帮忙,想要借机学点本事救母。
杜小娘和游父把她当成免费的苦力,任由她在药铺里忙活,颐指气使,呼来喝去。
不想却给游珠儿遇到了李岱,然后又得了李岱怜悯,有了到太医署学习的机会。
“就是一本烂账。”孟萍萍苦笑,“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待我下了课,一起去游家看看,若是发现线索,就报官。”
杜清檀匆匆忙忙赶去教室,果见游珠儿没来。
一群女学生叽叽喳喳:“她娘没了。昨日午间正上着课呢,她家里突然来人把她带走了。”
“哭得特别可怜,天都塌啦,我们想一起去看看她,吊唁拜祭,先生能不能陪着我们一起?”
杜清檀倒是真有这个想法:“待我稍后与医令说说。”
女学生们欢呼起来,觉着姓杜的女魔头其实也没那么凶残。
杜清檀下了课,就忙着去找周医令,不想李岱也在那儿。
她也没有刻意避开李岱,很直率地把事情说了。
“我和孟娘子曾给亡者开过方子,不想这一剂药都没服完,人就没了,总得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此外就是,领着孩子们去看看,算是表达太医署对游珠儿的关心体贴,这孩子天赋不错,能吃苦,就是命不大好。
我担心出了这事儿,以后她家里不肯再让她来学医,可惜了一棵好苗子。”
张医令还没开口,李岱就站了起来:“我同你们一起去。”
杜清檀烦死他了,委婉地道:“我们还得去准备一些祭品,殿下人忙事多,身份金贵,别被冲撞了。”
李岱淡淡地道:“我现下没有其他事,只专管这一桩,至于祭品,并不用你担心。”
言罢,昂着头往外走,见杜清檀没跟上,就又道:“还不赶紧跟上?”
杜清檀面无表情地跟上去,聂公公迎上来,和李岱说道:“殿下,祭品车马都已备好。”
她就知道,李岱早有打算,甚至于她和孟萍萍在宫外的一举一动,应该都已落了他的眼。
采蓝急急忙忙地追过来,满脸为难焦急:“五娘,您要出门吗?婢子有事要禀。”
杜清檀也有事要交待她,就和李岱说道:“殿下,下官这里有些私事急着处理,不然,您先去?我稍后骑马赶来。”
李岱睨她一眼:“不急,我等你。”
采蓝悄悄儿地、狠命地瞪了他一眼,把杜清檀拉到一旁,小声说了缘由。
却是独孤不求之母柳氏,以及独孤不忮找上门来了。
“怎么办啊?老的一直在擦眼泪,年轻的那个凶得要吃人似的,婢子瞧着就害怕!”
采蓝瑟瑟发抖,很替杜清檀担忧。
杜清檀叹气,耷拉着肩头去见人。
柳氏果然在抹眼泪,看到她进去,喊了一声“五娘”,就死死拽着她的手哭。
“这是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不成啦?今早东宫派人来说这件事,老婆子都懵了,以为自己在做噩梦!
六郎哪里做得不妥,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呀!别这样,多伤人啊。”
看着白发苍苍、脾气温软的柳氏,杜清檀难得内疚,将手圈着柳氏瘦弱的肩头,只能反复地道:“您别哭,别哭……”
独孤不忮黑着脸恶狠狠地道:“你凭什么这么对待六郎!他哪里对不起你?换了旁人,谁愿意在青春年少,无怨无悔地等你出宫!”
杜清檀垂着眼低声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并不辩解,也没什么悲戚为难之色。
坦坦荡荡的,却是铁石心肠。
独孤不忮握紧拳头,目中凶光四射,死死盯着杜清檀,仿佛随时可能暴起揍人一样。
柳氏见势头不好,连忙拉住他劝道:“快别这样!五娘一定是遇到难事儿了!好孩子,你家长辈不在这里,有事一定要和我们说。
即便你和六郎不成,我们也会帮你想法子。纵然我家没什么大本事,人多力量大,总比你一个小娘子使劲要好。”
真是意料之外的反应。
看着柳氏发自内心的关切,杜清檀喉咙微哽:“您不怪我,不骂我吗?”
“怎会不怪呢?六郎可怜啊!他那么喜欢你。”
柳氏苦笑摇头,却又无比坚定:“但我相信他的眼光,你不是恶人,一定是遇到难事儿了。”
杜清檀笑了起来:“不,我没啥事儿,就是觉着不合适,不想耽搁彼此。”
她飞快转身,快步走到无人之处,两大滴泪珠毫无预兆地砸落于地。
一双六和靴出现在她眼前。
只看那靴子大小,以及袍脚,她就知道是独孤不求。
她低着头,不想搭理他。
“铁石心肠哭什么呢?”独孤不求的声音懒洋洋的,十分欠揍:“照常没带帕子吧?要不,我借给你使使?”
杜清檀没理他,低着头往前走。
他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冷笑:“你这个始乱终弃的坏女人,你害得我家老母亲伤心落泪,这笔账,我迟早要连本带利地和你算清楚!”
杜清檀用力推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他倒也没追上来。
可等到她和李岱、孟萍萍汇合,他又跟上来了,还带着几个差役。
他掏出一纸公文,递给李岱看:“下官奉命查案,还请郡王行个方便。”
第320章 她没看错他
李岱并不去接独孤不求递过来的公文,而是不咸不淡地道:“我竟不知道,本王与之前的谋逆冤案有关。”
在之前,他一直和相王一起被关在宫中读书,直到去年年初,才因为很偶然的机会得以出宫主持修书。
没人知道,他为了那个机会,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
当然,这些都是前话,不提也罢。
但确确实实的,他和那些所有的冤狱,毫无关联。
所以,就显得独孤不求此举非常没有道理,非常没有风度——仿佛全是为了阻挡他和杜清檀在一起,故意找茬一般。
所有人都看这独孤不求,李岱的侍卫甚至握住了横刀,准备随时出刀保护主人。
孟萍萍惊疑不定,赶紧劝告杜清檀:“快劝劝他,太不理智冷静了。”
杜清檀轻轻摇头,只安静旁观,并不出声阻止。
独孤不求勾着红艳艳的嘴唇邪魅而笑:“殿下怕是误会了,下官再是想要立功,也不至于冤枉好人。”
李岱皱着眉头瞅了他一眼,不大乐意地接了公文细看,然后又笑了。
“大理寺不该直接管到洛阳小百姓家中吧?即便游珠儿之母林氏确实死得蹊跷,那也该由县里先管,再一级一级报到大理寺。”
所以,还是独孤不求假公济私,格局太小。
众人又用暧昧的眼神去看杜清檀,还带了几分玩笑之意,难舍难分啊。
杜清檀还是面无表情。
倒是独孤不忮急匆匆走出来,冷着脸呵斥独孤不求。
“天下只有这么一个女人了吗?你就非得吊死在这棵歪脖子树上?丢人现眼!立刻收手!不然我……”
独孤不求冷淡地道:“不然你如何?我在执行公务,还望寻常人等休要阻挠捣乱,否则,我手中的刀不认人!”
独孤不忮气了个半死,指着他道:“你,你……”
独孤不求回过身,坦然注视李岱:“殿下确实熟知律法,您说的都没错,但您也该知道,凡事都有例外。
下官既然能够拿出公文,自有理由与底气。但凡我因私废公,大理寺容不下我,圣人也容不下我!”
这话掷地有声,凛然正义,李岱只是沉默了片刻,便让了道:“请。”
“多谢殿下体谅。”独孤不求收起公文,示意下属跟上,从始至终,就没看过一眼杜清檀这棵“歪脖子树”。
女学生们坐了李岱安排的马车,杜清檀和孟萍萍还骑马,二人并肩跟在李岱和独孤不求身后,都有些沉默。
半晌,孟萍萍方小声道:“怎么回事?独孤想做什么?”
杜清檀摇头,她也不知道独孤不求要做什么,但她相信,他一定不会胡来。
她看向独孤不求挺拔的背影,暗有欣慰,她没看错他。
他也不是那种为了爱情就要死要活,软成烂泥爬不起来的软脚男人,该干嘛还干嘛,挺好。
孟萍萍注意到她的目光,低声轻叹:“你这又是何必?”
杜清檀一笑:“知道我为什么很少劝你,也不对你的事作评价么?”
自是因为,子非鱼,不知鱼之苦。
孟萍萍默然,随后窘然:“对不住,是我多事。”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心疼可惜前面那个俊美痴情的男子罢了。
只需要一眼,她就会被看破这份难堪的情感,她很紧张,深深地埋下了头,就怕杜清檀会看过来。
然而杜清檀并没有,纤丽的女官目光沉静,稳重地直视前方,仪态无可挑剔。
游家已经摆开了办丧事的架势,布置得挺华丽的,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无论是谁见了,都要赞一声游氏家主游福生对待原配有情有义。
那小小偏院中的凄冷景象,连带着游珠儿的悲痛,都被层层掩盖在了重重锦绣和人们刻意的赞扬之下。
孟萍萍很愤怒:“这些人不知道游福生背信弃义,宠妾灭妻,苛待原配嫡女吗?”
杜清檀袖着手没吱声,倒是李岱接了一句。
“世人惯爱锦上添花,说到底,不过是一介无权无势的病弱妇人罢了,与他们何干?”
反倒是游福生这个生药铺大东家,大富豪,能给他们带来的好处肉眼可见。
孟萍萍突然想起自己的事,由不得伤感起来。
亲生父母兄嫂对她尚且如此,何况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夫妻呢。
独孤不求却是站在一旁不冷不热地道:“你们不是要吊唁么?还不赶紧?再耽搁下去,别怪我不给你们面子。”
这意思,是让他们先给游珠儿撑过脸面,他才慢慢动手抓人。
李岱微笑点头,很有风度地道:“谢过。”
他身为堂堂郡王,自是不合规矩亲去吊唁祭奠林氏一个小小民妇,这活儿便由杜清檀与聂公公承头去办。
通报进去,游福生飞也似地迎了出来,举着袖子擦着并不存在的眼泪,假意哭道:“游某何德何能,怎么好意思劳烦杜典药亲自上门致祭呢?”
杜清檀捏着架子,淡淡地道:“你倒也不必不好意思,我们是为珠娘而来,孩子呢?”
游福生见她语气冷漠,又因心中有鬼,不免惊疑不定,正想找个理由搪塞过去,杜清檀又介绍聂公公。
“这位中贵人,乃是琅琊王派遣来慰问致祭的,女医班乃是圣人下令举办的,容不得半点闪失……”
杜清檀言简意赅地敲打了游福生、以及躲在一旁偷听的杜小娘一番,退后一步,恭敬地请聂公公出场。
毕竟,她一个小小的内宫女官,再怎么威风,也比不过琅琊王这个名头更有威慑力。
聂公公翘着兰花指,各种挑剔一番之后,这才走进灵堂致祭。
游珠儿披麻戴孝,目光呆滞地跪在灵前,半死不活。
女学生们冲上去围住她,七嘴八舌:“珠娘,你怎么样了?先生看你来啦!”
游珠儿看到杜清檀和孟萍萍,这才“哇”的一声哭出来,膝行着上前,要告生父庶母:“先生为学生作主……”
杜清檀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搂在怀中,低声安慰:“不急,不急,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