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书吏却又特意走到门前,笑眯眯地道:“杜司药,你们京城来的人就是有见识,有胸襟。早上独孤司马和郭刺史说这话时,我们都听见了,觉得好有道理。”
这是特意来表达敬意的。
杜清檀十分动容,认真地行了一礼,诚恳地道:“我们年轻,还要各位同僚多多指点帮助。”
地方行事规矩大不同于京中,是真需要这些人帮忙才能办好事。
“贤伉俪都是读圣贤书的,心中有圣贤。”
书吏又笑了,因为觉着她好歹是个六品官,还是圣人身边出来的,居然能对着他这么个没品级的书吏行礼、说客气话。
于是,双方特别和气地告别,给彼此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独孤不求午间没回来,说是被刺史留了用饭,但是让罗叶带话,让杜清檀给他收拾行李,他要去长安。
杜清檀便知他此行特别顺利,郭刺史尽数满足了他的要求。
第二天一早,天才蒙蒙亮,独孤不求就带着两个杂役,轻车简从、快马加鞭地去了长安。
杜清檀则给孟萍萍写了一封信。
第441章 少年
天寒地冻,龙华寺外临时搭建了一个大灶,大锅里热气腾腾,药香扑鼻,却是预防风寒的汤药。
锅前排满了免费领药的百姓,几名僧人在那分发汤药,一旁的案几后坐着杜清檀。
相比较一旁热闹的领药队伍,她这里就很冷清。
唯有一名头发虬结、衣物脏污的老妇坐在她面前,絮絮叨叨地诉苦,说自己这也疼,那也疼,又抱怨整个陕城的大夫都是庸医,龙华寺的药僧也很不行。
分药的僧人听得忍不住生了嗔意:“这么不好,你为何还要来此领药又看病?”
“阿弥陀佛,息怒,息怒。”杜清檀连忙宣了一声佛号。
僧人面有愧色,跟着宣了一声佛号,继续施药。
杜清檀笑眯眯地听老妇念叨了整整半个时辰,好脾气地道:“大娘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老妇满意地道:“没有了,都说完了。”
杜清檀就提起笔,不紧不慢地给她写了一张方子,笑道:“大娘,您这病呀,有个食方,吃萝卜缨子,水煮、凉拌都可以,尤其是春天的萝卜缨子最好。
平时有空就多晒太阳,若是能够呢,多吃吃鸡蛋和奶,能够弄到小鱼小虾也很好。”
老妇紧紧攥着那张方子,把头点得鸡啄米似的:“好好好,小杜大夫是吧?我记住你了,就是你好!比那些庸医好太多了!”
老妇心满意足而去,药僧颇为奇怪:“这老妇刁钻古怪,非是她的病难治,而是她家贫买不起药,每次过来瞧病,都是大骂而去,怎地她不骂你?”
杜清檀笑道:“或是我与她有缘?”
这老妇的病因来源于早年劳作太过和缺钙,又没钱买药,只能开些最简单易得的食疗方子。
诉求高,那就尽力耐心,比如多听她抱怨,也不要嫌麻烦,即便方子简单,还是认真地写在纸上。
病人觉着自己受重视,心情好,即便药效不是很明显,一般也不会抱怨嫌弃医生。
医者的态度,对于病患来说真的至关重要。
但这些话,杜清檀并不打算和药僧细说。
她初来乍到,写奏折就写了很久,至今未能真正解决病坊的难题,唯有今日施药、义诊是她给钱+负责。
在病坊众人眼里,她这个天子特使真不咋滴。
没有声望,就别装高人,省得惹人反感。
药僧想不明白,索性不想,只铆足了劲儿继续施药,态度却是比之前好了太多,总不能让一个外人比下去不是?
杜清檀坐得有些久了,手脚冰凉,便起来活动活动,绕了几圈回来,就见自己的案几前挤满了人。
却是才刚离去的那位老妇,领了一大群妇人和孩子挤在那里,看到她就高声道:“就是她!就是她!”
那群妇人和孩子“轰”的一声涌过来,吓得杜清檀转身就跑,只怕是老妇要找麻烦。
不想她跑得慢了,被个强壮的妇人一把揪住袍脚:“杜大夫要去哪里?”
杜清檀跑不掉,只好站住脚跟,假装云淡风轻、镇定自若的模样。
“嗯,不去哪里,就是怕大家冻着,打算找个避风的位置挪一挪桌案。”
“杜大夫!您可真太体贴了!”妇人满脸感叹,诚心诚意地道:“难怪阿姆夸您心善人美,医术高明……”
“呵呵呵……”杜清檀袖着手慈祥而笑:“不知各位寻我何事?”
妇人不好意思地道:“当然是看病了。您不知道,我们这些人都买不起药,平时有点病呢,也就熬过去了,不过最近天气越来越冷,真熬不过去了……”
“您瞧,我这小姑子,和夫家吵架,想不开,跳河,不知是被冻着了还是气着了,居然就没了月事,可也没身孕,看了好些大夫也没办法。
说是要吃药慢慢调养,可我们这种人家哪有钱给她吃药调养?但没得月事,又不好重新嫁人……”
“杜大夫啊,我这孩子随时肚疼,面黄肌瘦的……”
“杜大夫,先给我看,我还得赶回家喂猪呢,去得迟了,那猪能把门给啃了!”
杜清檀就这么被推回案几后坐下,被一堆妇人孩子围在中间,各种嘈杂声、倾诉声吵得她脑袋瓜子“嗡嗡嗡”地响。
在声嘶力竭地吼了几回,也没能维持好秩序后,她开始想念她家强壮可爱的采蓝。
也不是说红叶不好,而是红叶这个新罗婢的身份太过特殊,她平时都不敢带着罗叶和红叶出门。
毕竟她是很低调的人,并不想随时被围观。
她此时就很后悔没听独孤不求的话,看看,关键时刻连个帮手都没有。
杜清檀干涉无果,索性把笔一扔,静静地坐着不说话了。
众人看出端倪,问道:“杜大夫为何不看病了?”
杜清檀垮着脸,冷冷地道:“看不了。我脑仁疼。”
“嗳,您是医者,为什么也会疼呢?”
“赶紧吃药啊!”
“赶紧扎针啊!”
杜清檀的头更疼了。
很明显,这里的百姓要比长安、洛阳两京的百姓不懂规矩得多,也更难应付。
不过要她就此屈服,那也是不可能的。
她干脆闭上眼睛打坐冥想。
众人面面相觑一回,终于意识到她生气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忽见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走过来,笑道:“你们这些痴人,一点规矩全无,让杜御医怎么给你们瞧病?来,依次站队,轮着谁就是谁,病人说话的时候,其他人不许说话。”
杜清檀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好奇地看过去。
但见少年和和气气地安排众人排队,而这些妇人也都愿意听他安排,一会儿功夫,就理顺了。
少年走到杜清檀面前,深深一礼:“杜司药,可以看诊了。”
杜清檀朝他点点头,依次给人瞧病。
等到把这一拨病人打发走,天都快黑了。
杜清檀不免有些忧郁:“啊呀,一时入神,忘了时辰,回不去城里了,怎么办?”
宏远法师便要张罗着给她安排净室,不想那少年走过来道:“寺中清冷,小子瞧着杜司药面色不太好,该去温暖舒适之地休养,不如去寒舍吧?”
第442章 鱼九郎
杜清檀自然不可能跟着一个陌生人乱跑,她含着笑委婉地拒绝了:“不用麻烦,我就在寺里歇歇好了。”
少年知道她顾虑,便肯求宏远法师:“大师,杜司药不认识小子,您和她说说呗。”
宏远法师笑道:“杜司药初来乍到,不知鱼九小郎也是有的,请容老衲为你介绍。”
这少年姓鱼,乃是本地富户望族,这一片土地山林全是他家的,城中的铺子也有三分之一属于他家。
宏远法师笑道:“实不相瞒,这龙华寺,最大的施主就是鱼家了,这一整块地都是他家的布施,盖寺庙的木材和砖头,也有大半来自于他家。
九郎爱医,算是老衲半个徒儿,他前些日子跟着家中长辈外出采买药材未归,是以不曾见着司药。”
杜清檀一听,肃然起敬,对着鱼九郎就是深深一揖。
鱼九郎被吓了一跳,双足并拢“咚”地一下跳到了宏远法师身后,探出半个头来,睁着一双猫儿眼道:“司药折杀小子了。”
宏远法师也笑:“别吓着孩子。”
“孩子?”杜清檀原本准备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话,硬生生被这两字给噎了回去。
她也不过二十出头,怎么这十多岁的少年郎在她面前,就成了孩子呢?
宏远法师笑道:“对啊,这孩子和我说,想拜司药为师,学习食医之术,您是长辈了。”
“呵呵……”杜清檀笑得格外言不由衷。
鱼九郎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神色,道:“杜司药这么年轻就有如此成就,实在令人钦佩得紧。小子也知拜师一说乃是痴心妄想,不过想到可以造福百姓,就厚着脸皮大胆一试了。”
杜清檀扶了扶额头,笑了。
这人,光这么看,确实是个聪慧的,一眼就能看出她介意什么。
她其实倒也不抗拒收徒,在长安之时光顾着挣扎求生,确实不想给自己增加竞争对手。
但入宫以后,她就已经有意识地教雷燕娘等人技术,并在太医署中教授食医之术。
待到来了这里,见到白博士、宏远法师等人,还有那些大疯病人,她更加希望能有再多一些精通医术的人出现。
既然鱼九郎想学,那就学。
她大方地道:“我只怕你坚持不下来。君子远庖厨,我看你日常应该也在读书,若是不怕被人嘲笑,就来吧。”
鱼九郎笑道:“书是在读的,但没有想要科举的意思,我更喜欢行医。至于君子远庖厨,倘若杀生是为了救人,那是大慈悲,也是真正的仁术,没人笑话得起我。”
宏远法师宣了一声佛号。
杜清檀抿着唇笑了,豪爽地道:“行!既然要收徒,我就叨扰府上吧。”
俗话说得好,买猪要看圈,说的是要和谁处对象,得看看原生家庭怎么样。
那她要收个徒弟,也应该看看对方的家庭情况如何,总不能收个添堵的坏东西吧。
鱼九郎看到黑珍珠,先就赞了一声:“好神俊的宝马!师父是从哪里买的呀?”
“我们家的独孤司马送的。”杜清檀笑着阻止他:“还没拜师呢,先不用这么叫。”
鱼九郎也不强求,前方引路,言谈举止很有分寸,既不会让人觉得被冷落,也不会嫌他呱噪麻烦。
杜清檀跟着他走了约有两刻钟,到了一处绝大庄园的外头。
鱼九郎才是露了个脸,就有好些个灰衣仆从如飞一般狂奔而至,行礼牵马,热情洋溢。
鱼九郎并不要他们去碰杜清檀的马,严肃地道:“这是尊贵的客人,请都请不来的那种,你们不要碰她的马,该我亲自牵马坠蹬。”
说着,就果真给杜清檀牵马去了。
杜清檀也不是没被人伺候过,但被这么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这么恭敬地、精心地伺候着,怎么都觉得感觉更好。
她很享受地接受了鱼九郎的照顾,下马之后就背着手,昂首挺胸地往前走,颇有师父+高人+御前女医的风范。
鱼九郎跟在一旁,音量合适、用词文雅地介绍自家的情形。
“小子族中行九,大名也叫汣,因未冠礼,还未表字,说不定将来还要请师父赐字呢。
我们家一共六个孩子,两位姐姐,三位兄长,我是最小的,父母兄长宠爱我,愿意让我学自己喜欢的。
您瞧,那边有个小湖,家母喜欢垂钓,因为外出不便,家父便为她挖了这么个小湖……”
杜清檀抬眼一瞅,好大一个湖,可以行船的那种,上头好些水鸟浮着。
所以,这是一个“小湖”?
没关系,她是从皇宫出来的,女皇王孙都见过了,这种小场面不算啥。
所以她矜持地点点头,赞道:“风景极好,不错。”
鱼玖又领着她往里走,指着前面一大片绵延的房子,很是开心地介绍。
“家父家母宠爱两位姐姐,舍不得她们远离,故此,两位姐姐、姐夫也和我们住在一起,稍后让她们来陪师父说话。
我事先没有想到能够请到您,没提前往家里说。仆从已经往里通传,想来家人需要收拾片刻,很快就能出来迎接。”
话音未落,杜清檀就看到一群衣着光鲜的男女老少“呼啦啦”地走了出来。
当先一名老妇,热情洋溢地握住她的手:“杜司药,您能光临寒舍,真是让老妇高兴啊。”
她身边的鱼氏家主补充:“我们全家都特别高兴,您快请,宴席一会儿就好。”
杜清檀还没来得及回礼,就被两个美丽温柔的年轻妇人一左一右扶着往里走。
跟着,酒席摆上,各色珍馐虽然比不上宫中,却也十分丰盛,主要是鱼家人太热情了。
夜里,杜清檀躺在松软清香温暖的床上,几乎怀疑自己是闯进了传奇小说里。
第二天一早醒来,她并不忙着睁眼,只将手伸出去,摸啊摸,还是柔软温暖的丝被,没有变成叶子和草。
再一摸,摸到了一只冰凉的男人的手。
“嘶~”杜清檀倒吸一口凉气,迅速往角落里一缩,同时睁眼观察敌情。
第443章 都是我输
独孤不求坐在床沿,似笑非笑地瞅着杜清檀:“杜司药的美梦醒啦?”
“醒啦。”杜清檀看到是他,立刻松了一口气,伸手要抱:“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