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清檀目不斜视,视众多目光为无物,端正行礼,说明来意。
女皇笑着挥挥袖子,命人赐座:“你陪朕欣赏这歌舞。”
却是张氏兄弟身穿人工所作之鹤衣,踏着乐声,翩翩起舞,扮演仙鹤降临世间,接女皇飞升上天。
杜清檀笑着看完了,礼貌地鼓掌叫好。
女皇笑着示意众人退下,淡声道:“朕老了,所图不过一两分欢乐而已。”
杜清檀娴熟地拍上去:“陛下万岁,必然长命百岁。”
“行了吧!你就别哄我高兴了。”女皇让她坐近些:“恨不恨?”
杜清檀震惊莫名:“陛下何出此言?”
女皇高深莫测地笑了:“知道朕最喜欢你什么吗?这么多的女官,这么多的食医,朕为何只对你青眼有加?”
杜清檀还真不知道,于是诚恳地摇头。
女皇就道:“你很有智慧。超乎你这个年龄,朕喜欢。且你这个人,很有分寸,不贪心。”
杜清檀觉着这是一个很高的评价,她高兴地表达了自己的欢喜:“能得圣人这么一句点评,微臣感到无上光荣。”
她可是历练过的人呢,当然不一样了。
女皇“哈哈”大笑,笑够了,就道:“你一定觉着朕是个昏君,明知二张混账,还要纵容。”
“微臣不敢。”杜清檀恭敬地道:“圣人并非凡人,任何举动自有深意所在。”
女皇不屑地翘了翘唇角,淡淡地道:“朕老了,力有不逮,当然需要爪牙。爪牙嘛,若有根基,就会败坏天下。他们毫无根基,只能依靠朕,是最好用的。”
杜清檀诚惶诚恐:“微臣不懂圣人的意思。”
女皇无所谓地挥一挥袖子,含混不清地道:“那么俊秀的少年郎,却要因为朕的缘故,早早失去性命,真可惜呢。
不过也无所谓了,他们已经得到了太多,这么多,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唯有死才能赎罪……”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最后,几乎已不可闻。
金守珍脸都白了,几乎就要站立不稳。
帝王内心最深处的隐私,是随便一个人能知道的吗?
知道的那些人,似乎都活不长久。
杜清檀还是那副略带迷茫的模样:“微臣只愿圣人长命百岁。”
女皇从个人的世界里清醒过来,微微一笑:“你还有什么请求吗?”
杜清檀轻声道:“程尚食是微臣的义母,微臣希望能在她告老之后,为她赡养天年。”
女皇笑了起来:“朕还以为你忘了她呢!去吧,去吧!”
杜清檀不知道这是同意还是没同意,却也不敢多问,低着头走了出去。
张六郎穿着那身满是羽毛的鹤衣,在庭院里学着仙鹤的姿势来回奔跑,看到她出来,就呼喝着、恶作剧地朝她冲撞过去。
杜清檀在他即将碰到她之时,火速回身,跪倒,在庭院里对着女皇的座位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
张六郎万万没料到,吓得一个急刹车,反倒让自己狼狈摔了一跤。
女皇远远看到,欢快地大笑起来,朝杜清檀温和地挥挥手:“去吧,去吧。”
这是杜清檀最后一次见到女皇。
第437章 病坊
陕州地势险要,有“襟带两京”之称,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但在杜清檀眼里,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全家人的衣食住行,以及她那一亩二分地——龙华寺病坊。
毕竟是民间筹建,全靠僧人化缘布施,资金十分有限,修建出来的病坊条件很差。
病坊房屋多为草木结构,四处纸糊,这还是稍微好一些的,最差的甚至只是个草棚,四面透风。
眼看寒冬将至,冷风一起,不知有多少病人要遭罪,有些人大概熬不过去这个冬天。
杜清檀看着看着,忍不住就是一叹。
才来的时候,她觉着在杜家已经过得很惨了,现在一看,真是感恩。
宏远法师睁着一双慈悲之眼,希冀地看着她:“杜司药带了多少钱来?”
杜清檀沉默片刻,尬笑:“我就是先来看看情况的。”
宏远法师懂了,就是一个钱都没带来的意思。
他倒也没有因此灰心丧气,反而情绪高涨,领着杜清檀一路往里,一路介绍。
“司药请看那位妇人,她原本出身富豪,夫妻恩爱,子女成双,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其夫出海贩货,杳无音讯,子女得病,双双夭折,她自己落下心病,竟就疯了。
家资尽数散去不说,她自己也沦落街上,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常被恶霸欺凌,行那不堪之事。
老衲见之怜之,将其带回病坊养着,她倒也感恩,病情好时就帮着干活,病情坏时就让人提前将其绑缚起来。
若能长期供应药物,她便可活得像个人样,可是治她这病的药贵啊,中产之家尚且要被拖累,何论病坊……”
宏远法师介绍的时候,正在为其他病人洗衣的妇人似有所感,抬起头来看向杜清檀,友好地笑了笑。
杜清檀回之以笑脸,跟着宏远法师继续往里走。
不算宽敞平整的空地上,二三十个孩童聚在一起收整草药。
大的十来岁,小的三四岁,有男有女,有容貌四肢正常的,也有残疾毁容的。
“法师好!司药好!”
小孩子们整齐划一地行礼问好,又继续安静地劳作,哪怕就是最小的孩子,也没有哭闹或是偷懒。
“司药请看,这些孩子,要么就是身患重疾被家人丢弃,要么就是父母双亡又生了病的。
老衲将他们收入病坊,养好身体,或可被人收养,或可自行做工养活自己。
有些孩子感恩,哪怕就是长大了也没抛弃此处而去,常常带了食物钱财回来,帮着将养其余孩童。”
“还有那些老年病患,或是鳏寡孤独,或是因病被儿女抛弃,沦落街头等死而已,老衲不忍,将其带回。
即便治不好病,好歹也能死得好看些,亦能及时收葬,早登西天极乐世界。”
宏远法师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脚步,遥遥指着前方一堵高墙:“这里,司药不必进去了。”
杜清檀皱眉:“为何?”
宏远法师神情凝重:“此为大疯病人聚集之所。”
杜清檀懂了,就是麻风病人集中隔离之地。
这种病,也相当于瘟疫一样的存在了,且没办法治好,很多麻风病人因为不堪忍受歧视和身体心理的痛苦,往往会选择自尽。
苟活下来的那一部分人,也活得很惨很艰难。
她看到院门上开了孔洞,便走上前去,隔着孔洞往里张望。
但见不大的院落里挤满了人,许多人面目可怕,五官溃烂畸形,四肢残疾。
听到动静,这些人惊慌失措地挤在一起,不敢让她看到。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宏远法师低声念了一段经文,道:“杜司药,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前头说话。”
杜清檀问道:“不知需要多少钱财,才能将此地修建得像个模样?”
宏远法师眼中迸发出强烈的光芒,几乎是立刻,须发皆白的老和尚就从袖中取出了清单。
“司药请看,但凡急需的器物、药材、钱粮等物都在里头。”
杜清檀接过去迅速看了一遍,道:“我还需再逐一核查几遍,才能详实地报上去,希望法师不要着急催促。”
宏远法师很急,多一天就是若干开支,还有病患可能因为缺少药材钱粮死去。
但这种事情,只凭一张单子,就要女皇如数拨款,确实也不可能。
杜清檀回到暂居的邸店,独孤不求还没回来,她便要了洗澡水,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又换衣服,给自己和红叶各自要了一碗面。
刚吃完不久,外出寻摸宅子的独孤不求和罗叶就回来了。
独孤不求夸张地哆嗦着,要把手往她衣领里塞:“快快快,为夫被冻坏了,给我暖暖手。”
被杜清檀躲开以后,他顺势搂住她的肩头,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你在写什么?”
杜清檀让他看:“就是病坊的事,好些病人很惨,难以为继。又有大疯病人,这个也花钱。
我寻思着,不能只是光要钱物,这个今年拨了,明年不一定会拨,万一不拨就完了。
必须想个生钱的法子,自力更生才行。这样,即便上头不给钱,至少也能维持最基本的运转。”
独孤不求道:“这简单啊,军队戍边,会有军田,闲时种田,战时为兵,以军田养军队,很是便宜。
你这病坊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恳请圣人赐钱、赐药、赐物的同时,再赐田,不就结了?”
杜清檀用力拍了他一巴掌:“除了打架斗殴之外,你还是有点用的。”
独孤不求被她气死了:“什么叫除了打架斗殴之外,我还是有点用的?你夜里不是经常说我很好用?”
他的声音有点大,吓得杜清檀火速堵住他的嘴:“小点儿声!你不要脸,我还要!”
独孤不求气呼呼地道:“我生气了,你必须给我道歉,不然我不吃晚饭。”
她好怕啊,又不是她饿!杜清檀微笑不语,继续干活儿。
被无视的独孤不求不甘心地凑过来,然后又开始得意:“你不止是想做这一处吧?那你还得再求我。”
第438章 大疯病
一个月后,杜清檀写的奏折终于写完了。
她详细地统计了整个王朝这些年来的人口户籍数,以及因病因老流离失所的大概人口数。
再详细地写了“大疯”病人的痛苦和无助,疾病的传染性,给百姓、王朝带来的各种风险等等。
她还煽情地写了几个小故事,其中就有宏远法师给她讲的那些故事,尤其是女子和孩子的不幸,是她关注的重中之重。
她建议女皇除了拨款资助龙华寺病坊之外,也可以此为试点,向着全国推广这种模式。
“百姓得到圣人的恩泽,一定会日夜赞颂圣人,为圣人祈福,赞颂声达天庭,便是圣人的福报……”
她抓着脑袋写了许多若干赞颂讨好之语,却总是觉着不得劲儿,毕竟是个半路出家的,开方子可以,写文章比不得人家真正的读书人。
“要不,咱们找个文笔好的名士润润笔?”杜清檀和独孤不求商量:“你看我这字也写得不好,就这么递上去怕被挑剔。”
独孤不求面无表情地瞅了她一眼,大手朝她伸出去。
杜清檀不明白所以,乖乖递上。
男人收起奏折,背转身,走进了书房。
杜清檀悄摸摸跟上去,只见他在书案后坐下来,运笔如飞,写得十分投入。
见她看来,他就瞅着她叫嚣:“给我等着,我今日就要让你见识见识我打架之外的另外用处!我也是读过书的!”
她抿唇一笑,退出去指着红叶做饭。
这是他们搬新家的第二天,独孤不求用最少的钱买了一个只有两进的小院落,远远说不上精致好住,唯一能称道的只有身处闹市,生活十分方便。
独孤不求也没打算在这房子上头多花钱,只将墙壁粉了一遍,窗纸换过,除了锅碗瓢盆和床铺以外,所有家私都用旧的。
用他的话来说,本就不打算在此久居,没必要多花钱。
买得小一些,位置好一些,将来方便转手出卖,若是行情好,说不定还能小赚一笔。
这思路没毛病,杜清檀完全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很愉快地从了他。
时值冬日,也没什么新鲜食材,能吃的无非就是那几样,羊肉、猪肉、鸡肉、鹅肉,但是杜清檀都不想吃。
她只想来一口清淡鲜美的莼菜羹。
想啊想,想得忍不住口水滴答。
但是这个季节又从哪里去寻莼菜呢?便是皇宫里头,也不能有。
杜清檀哀怨地叹了口气,煮了一锅红烧栗子鸡。
香味飘出厨房,邻居白博士端着碗敲响了门:“可怜可怜我这个孤身一人的老头子吧,人也雇不起,火不会烧,饭不会煮。”
罗叶一脸惊奇,颇有些手足无措,他还是第一次见着这样的人。
这老头是陕州的医博士,一把年纪了还是孤身一人,没成家不做饭,要么吃个胡饼过一天,要么吃碗面混一天。
他们的新房就是这老头的祖产,原本是一处比较大的庭院,被他一分为二,左边稍大,右边稍小。
白博士自己住了右边,左边之前一直都是出租,直到被独孤不求买下。
白博士见他杵在那儿不说话,就道:“小子,去给你家主人说,隔壁白博士来蹭饭,请她分一碗肉来尝尝。”
罗叶赶紧请他入内。
白博士却不肯进来,继续远远地站在外头:“啰嗦什么!若是舍不得,我这愿意给钱,十文钱!不,二十文!”
“怎么回事?”杜清檀闻声而出,白博士立刻抱着碗跳起来:“杜司药!您行行好,给老头子一碗饭吃,要饿死了!”
杜清檀笑眯眯地道:“我刚才听说您要给饭钱。”
“呃……”白博士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今天真冷啊,听说病坊又捡回去几个险些冻毙街头的乞儿。”
杜清檀不出声。
他又接着道:“大家都在等着杜司药烧第一把火呢,这都一个月了,也没见您点火,话说得很不好听。”
杜清檀还是不出声,甚至还有丢下他往屋里走的意思。
厨房里的香味丝丝缕缕缠绕在鼻端,引得人食指大动。
白博士没忍住,把牙一咬:“我给饭钱!”
杜清檀脚跟一顿,笑靥如花:“第一次就算了,进来吃吧,我们远离家乡亲友,也没个暖宅的,人多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