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没有见过鬼王殿下的样子。” 碧岚呆呆看了一会儿后又收回目光,“但这幅画上,感觉只有他的佩剑画得最为漂亮传神。”
“别说,我虽然平日有一万个理由不服他,但他佩剑上的玉剑首,我见过一次,当真瞧着招人稀罕,我一直记到了现在。”将军鬼砸吧了下嘴,继续一本正经地描补,语气十足地自信,“要我说,兵器嘛本来就是主角,人才是配角。你看啊,你要我画他不戴面具的样子,我也画得有鼻子有眼的,画得多好。再说了,他长什么样本来就不打紧,小碧岚你饶了我,你就别挑茬找错了。”
说到这儿,将军鬼看了看画卷上的玉剑首,不由得恍惚了下。
思索前事之下,他总觉得,鬼王殿下的玉剑首,他从前在哪儿见过,但从鬼王不久前回到鬼界,他后来却再也没看到过——
真真遗憾。
碧岚哭也不是,笑也不忍,接过画卷,卷了起来,用术法变作小小一卷,收进袖口里。
这幅画还真是——
画了也等同于完全没画,要夸也只能夸它画得有鼻子也有眼睛了。
一想到摘掉鬼王面具求证之事路漫漫其修远兮,碧岚忍不住叹了一气,起身准备向将军鬼作别,“将军鬼大人,我得走了。我一会儿还得去找情花鬼姐姐跟她带个信。鬼王殿下只同意了让她多休沐一段时间,再去殿里当值扫洒,没同意她辞掉扫洒侍女的事。看来只有她自己再去求个情。”
将军鬼一脸深沉地摇头晃脑,摆摆手与碧岚作别,“一介鬼王殿下不惜为难两个小女鬼,难堪大任,委实难堪大任。”
……
碧岚揣着将军鬼给她捎带的一大包沉甸甸的零嘴儿,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将军鬼住处。
她本来想着既然顺路,怎么也得去往生海看一看。
几百年间,她习惯了待在往生海,往生海里的灵虫也习惯了她的存在。
每次她一去,它们透明的鱼身就会自深得发暗的绸绿里巴巴地游过来。她跟人说话的时候,它们就乖巧地把头彻底埋进往生海,只轻轻地吐着泡泡。没有人找她诉苦,只有她一个人眼眸低垂对着往生海自言自语讲起醴渊,讲起沈昀的时候,砰砰砰砰,灵虫淡粉色的心脏像是能感知她所有情绪,在它们体内跳来跳去,就像随时都要蹦出来一样。
一段时间没去,她心头委实还是有些不舍。
结果,她还没有挨着往生海的边儿,便被一道无形的水障弹到了脑门,整个人连带被逼退了数尺。
碧岚摸了摸额头,一脸莫名其妙,不过还好,不知道她这会儿是不是被撞得头脑昏沉了,她的额头感觉不到痛,身上也没有伤,反而有点凉津津的舒服感。
翘首远眺了一眼往生海,碧岚反应不过来,无奈地走前一步,抬起了手,准备再去探探这不知何时多出的水障是怎么回事。
一直目睹一切,本来都走过了的一个青面鬼看不下去了,终于忍不住又折回来,拉住了碧岚,叮嘱她道:“你这个小鬼,修为不济,胆子还不小。鬼王殿下设了水障,我们鬼界之鬼近来都没法靠近往生海,你没看见那边立着的牌子吗?”
碧岚摁了摁额角,顺着青面鬼大哥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路边一个披拂着层层银光的方寸玉牌,上面写着“鬼界之鬼勿近往生海”。
她刚刚一路走来,一路望天,基本都在想事。确实才没留心注意。
“多谢青面鬼大哥提醒。”碧岚看着水障之上的霭霭重云,不禁感到后怕。眼前的青面鬼大哥,一看修为就不浅,可他提及水障时却一脸肃然惶恐,她刚刚虽然没有感觉到疼痛,但保不齐都是痛极而产生的幻觉。
好险好险。
若她再撞一次,仅剩的那点儿修为怕是都要尽数折在里面。
碧岚望海兴叹,“鬼王殿下设了这水障不愿让我们靠近,莫不是这段时间想好好整改下往生海的水质么?”说完,朝青面鬼行了一礼,再次表达谢意。
本来修为就不济,走路又不知道看路,这下莫不是还被水障彻底撞成了傻鬼?
面色铁青的青面鬼听了碧岚这话,跟活鬼见了人一样,他反复搓着自己的手,就像刚才扯过碧岚袖子的手沾上了污秽一样嫌弃。
青面鬼一脸不悦地挥手,“快走吧,以后别跟鬼说我今天救了你。”
“还有,你顶着一身绿皮本就晦气,别在殿下面前晃悠,殿下的心思以后也莫要乱猜。”
见碧岚已经识相抬脚离开,青面鬼心中不知为何又生出了一些忿忿。
他一想起她种种做作行径,忍不住冲着碧岚的背影继续吼,“他再是脾气好,也是上位者,他跟我们就不是一个阶层的鬼。你别把他想得太宽容了,小心哪天折了命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碧岚止住了步子,头也没回,面上没有多的表情,但语气却很坚定。
“他不会的。鬼王殿下跟传闻里一样,他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鬼。”
……
碧岚从往生海折回,往情花鬼姐姐住处走。
她一边低头,挑挑拣拣选着将军鬼给她打包的零嘴儿,一边想着先前的事,无奈地笑了笑,心里多多少少感触。
将军鬼,情花鬼姐姐,还有刚刚那个青面鬼大哥。
好像鬼界的鬼都是这样,容易刀子嘴豆腐心。明明好几次她发现了将军鬼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鬼王殿下,明明情花鬼姐姐也从来没有真的瞧不起她,明明几乎第一次跟她搭上话的青面鬼大哥更多地只是想表达对她的关心,但大家总是说话劈了叉一样言不由衷。
那,鬼王殿下他会不会也是这样,口是心非?
碧岚正这么想着,思绪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杖击声打断。
她咬了咬牙,循声望去,发现一群兽鬼正在执行杖刑。
杖刑之下的女子,不断呻/吟告苦,她的身子袅娜有致,一张脸皮却是乱肉翻卷,被鬼域冥火烧焦了的五官分辨不清,模糊得可怕,每一层翻卷的白肉边缘带着一层鬼域冥火独有的赤红黑边。灰白沫子直堆在她嘴角,上面顺着烂肉边缘蠕动着密密麻麻的血筋。
她到底犯了什么事?
碧岚倒吸一口凉气,胃里一阵翻滚,她还从来还没见过这样的鬼。
她记得,鬼域冥火,是那位令人如沐春风,见之忘忧的鬼王独门之术。
青面鬼大哥的话,再次响起在耳边。
“他再是脾气好,也是上位者,他跟我们就不是一个阶层的鬼。你别把他想得太宽容了,小心哪天折了命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碧岚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等再睁开眼的时候,心中已是一派清明。
“不。”
……
“碧岚姑娘,你快救救我。”
就在此时,杖刑下的女子浑浊的眼里也看见了碧岚的身影。她大喝一声,扭动着身体,猛地朝前一磕,碧岚躲闪不及,小腿被她攀住,女子枯草一样杂乱发臭的长发跟着缠了上来。
第19章 八卦
“你……”
碧岚刚说了一个字,女鬼身上浓重发臭的血腥气味便湿漉漉地紧贴上了她的眼皮,又如附骨之疽一般钻粘进了她的鼻腔。
碧岚抚了抚眼皮,在眩晕中稳住身子、极力定了定神。
女鬼见碧岚既已开口,将手从碧岚小腿移到自己膝头,扑通一声赶紧又触地磕了三个响头。
“碧岚姑娘,眼下只有你能救我了。”
等女鬼再抬起头的时候,脑门处的烂肉已经被磕得更狰狞了。
她目露十分惊恐,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也是又沙又哑。“再被他们打下去,我就、我就得灵肉俱灭了。”
“你是……薄藤鬼?”
碧岚低头看下去,发现女鬼发丝间编着无数根细若游丝的褚色葛藤,如不仔细看,这些细藤跟头发简直浑然一体。
怪不得,她最开始目光略略扫过去看她头发时,会以为是一头枯草。
碧岚记得,别人提起过,在鬼界,只有薄藤女鬼才会有此装束。
“是,我正是薄藤鬼。”薄藤鬼讶异了不到一瞬,“碧岚姑娘你鬼美心善行行好,你帮我给他们说句好话吧,你去求求情,他们兽鬼说不定就会放了我。”
碧岚原本弯了腰,伸出手去,想着先把薄藤鬼扶起来,待她经薄藤鬼这一番提醒,手中动作一收势,抬眼一看。
——不远处与她呈对峙之姿的一整排头顶森严的兽鬼,正冷冷地看着她们。
碧岚神情瞬间漠然了许多。
“抱歉,我既不美又不善,也救不了你。”碧岚干脆地拂开对方不依不饶再次攀上来的手,“薄藤鬼,劳驾你身子移开让让路别挡道啊,我还有别的正经事要做,耽误不得。”
薄藤鬼被碧岚一拂,身子顺势委摊在一边,像一块扶不起来腐蚀已久的烂泥。
丑陋肮脏的脸配上曼妙无比的身材,瞧上去诡异极了。
薄藤鬼不可置信地咬紧了牙,浑浊的眼里隐隐有泪光流转,“你、你真能见死不救?”
“刚刚不都说了吗?这是又在说什么糊涂话呢……”碧岚缓了一口气,垂下眼,目光轻飘飘地落在薄藤鬼脸上,她疏离客气地笑了笑,“怎么救?譬如换我替你执行杖刑?”
碧岚视线从薄藤鬼面上移开,并不再看她,转身准备离开时,又幽幽地叹了一气,“说不定,让路也是给自己积德,你就不用灵肉俱灭了呢?”
碧岚的话让薄藤鬼一下子如坠冰窟,她怔怔地看着碧岚,一时间忘了言语。
她完全没有想过碧岚的心肠竟如此恶毒,事情如今的发展跟他们预计中的一点儿都不一样。
那些认识她的鬼,不都说碧岚性子纯善,素来都喜欢帮助他人吗?
薄藤鬼偷偷瞥了一眼碧岚看过去只是一片虚无的地方,焦虑的神情便自眼底浮了上来。
——怎么办?她还没有按那位大人物的要求成功试出碧岚,碧岚就已经不愿意再搭理她了。那位大人物要是不肯给她仙药治脸,难不成她真要顶着这样一张烂脸在鬼界过一辈子?
碧岚及时捕捉对方情绪,一声不吭尽收眼底,却没有直接挑明,只若有所思。
见碧岚拂袖而去真要离开,薄藤鬼薄弱的意志再也禁不住煎上一煎,她的脑子已经乱成一锅粥。
彻底着了慌的薄藤鬼伸手一拧,却是连碧岚的裙边都没摸到,她只能冲着碧岚的背影歇斯底里吼出了声,“碧岚姑娘,难道你真不想知道鬼王殿下为何会如此对我,让我遭受如此之罪么?”
“哦?”碧岚回过头看了薄藤鬼一眼,“既然眼下已经回归你想要的主题了,你可以慢慢说你早就准备好的话了,我也愿意去听。”
又凉凉地扫了眼一排兽鬼,指了指兽鬼的方向,“这些没必要的障眼术法,还是收了吧。”
薄藤鬼愕然,“你……你怎么看出来的?”
以她的修为加上那位大人物的加持,按理说,眼前的兽鬼理应毫无破绽,不应该让碧岚瞧出端倪才对。
正应如此,薄藤鬼一直以为碧岚很好拿捏。
碧岚摇了摇头,无奈道:“我是修为不济,很容易被你们这些修为高的鬼摆一道。可就算我眼瞎认了”,碧岚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肯定道:“我心又不盲。”
这第一呢,她在鬼界本就是一个无名散鬼。除了情花鬼姐姐跟将军鬼他们几个,没有哪个鬼打一见面就真能叫出她的名儿。
这第二呢,就算薄藤鬼真的从哪儿听说了她的名儿,又刚好受杖刑被她撞见,薄藤鬼也没可能向她求救。她在鬼界本就跟一不起眼的葱花儿似的,就算薄藤鬼被打昏了头,也不可能觉得她真是她能抓住的最后的救命稻草。
这第三呢,也是最重要的,薄藤鬼受罚的事,她已经从情花鬼姐姐那儿听说了好一段时日了。鬼域冥火惩罚是狠极,但鬼王罚鬼只罚一次,从不破例。她也从来没听说过他们鬼王殿下隔着这么些时日,还会选择当街杖刑。
鬼王殿下珍惜自己的体面,以己及鬼,就算犯了错的鬼,也不会让它们真在其他鬼面前受刑难堪。
相信鬼王殿下不会这么做,这便是她质疑薄藤鬼最大的凭据。
碧岚蹲下了身,见薄藤鬼脸上新伤旧伤纠缠不清,没有一处可以剪开清创、好重新凝结的。
长长叹息一声,碧岚轻轻挑着对方下巴,有同情也有鄙夷,“怕不是你为了在我这儿更好地演这出苦肉计,你自己也往脸上动了不少吧?”
全然被戳中心事的薄藤鬼神情不自在起来,她从一开始自顾自怜的委屈中无端升起了对碧岚的一抹愤恨。
凭什么?她也是一身绿皮,却能在鬼王殿下眼皮子底下安然无恙过日?
凭什么?仙界大人物为了她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散鬼,居然找上自己,承诺用那样名贵的仙药来换取她的信息?
薄藤鬼几乎喘不过来气,但嘴上却是木然开口说着:“我是受贵人点拨,才不惜把伤口撕给你看,你别不信,我们都是女鬼。从来都是女鬼帮女鬼,我这样,真真也是为了你好。我是不想,你再走我的老路子。”
“我不明白,这跟鬼王殿下又有什么关系?好吧,我赶时间不假,但也骗了你,我也没那么急,你可以慢慢说。”碧岚蹲下身,掏出情花鬼姐没用完、匀给她的半块紫草膏,细细地抹在薄藤鬼脑门最丑最狰狞的疤痕上,她浑不在意地向她解释,“紫草膏清火,不知道对鬼域冥火有没有用,但涂着,总归舒服些。不过,不管怎样,下次再有什么事可以找我直说,莫要再为了任何事任何人作践自己了。”
碧岚替薄藤鬼轻轻拭去脸上那道弯弯曲曲歪七扭八的泪痕,郑重其事肃了语气。
“不值当。”
“我……”薄藤鬼抚上了脸,感受到紫草膏浸着软肉的丝丝凉意。
是真的很舒服,她没有骗她。
她的脸,许久没有这样被人毫无嫌恶地正视过,除了日日刀割火灼之苦,她的确好久也没有感受过一丝一毫的舒服了。
刚刚的恨意就像被水兜头一浇、完全熄灭了的火。
来不及去分辨碧岚真真假假的话里有多少意切情真,光是碧岚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完全两极的态度,已经够让她薄藤鬼琢磨迷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