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岚沉声又叹了一口气,“这册卷轴太薄了,我感觉里面记载的要并不算翔实。它说少渊上神最后拒绝了接受献祭,献出自己的性命。但他还是飞升成了混沌天神。”
想到接下来要说的内容,碧岚浑然不信地撇了撇嘴,“卷轴里还说,少渊上神成为少渊上神后,因为对醴渊人先前的态度心怀不满,施以秘术毁了整个醴渊,让不复存在的醴渊变成了一个虚假的世外桃源,醴渊所有死去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早已经死了,还以为自己活着。他们一次次陷入宿命的轮回里,一遍遍亲历惨痛的祸事。”
“你信么?”鬼王瞥了她一眼,无波无澜问了一句。
碧岚道:“信什么看什么、看什么信什么的话,总归会陷入主观失了偏颇。情花鬼姐姐以前告诉我说,殿下一直希望我们要有质疑精神。”
闻言,鬼王黯淡的眸子里有光亮了亮。
碧岚接着说道:“总不能因为天界憎厌少渊上神我就跟他们唱反调拔高他吧?也不能因为鬼界鬼鬼都喜欢少渊上神,我就一定要从众不能讲他的坏话”,碧岚小声嘀咕了一声,托着腮思考,“宿命、轮回……混沌时期的事哪有非黑即白如此简单的?我想想,虽然眼下还不能确定实情究竟是如何,但总也算有点方向了。”
“喜欢看话本子,看来对思考一事还是有所裨益”,鬼王微一颔首,轻笑出声,“接下来的日子,扫洒之余,你可以随意进出藏书阁。除了你要找要看的那些正经内容,阁里也有不少趣本,你若有兴趣,都可以挑着看看……”
碧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心里直觉鬼王殿下最近对她好像跟以前相比,总有些不一样了。
他对鬼一向温柔脾气好,但对她的耐心,最近似乎超出了她能理解的限度。
细究一番,这变化,似乎是从苍慈太子出现后,才有所发生的?
莫不是因为曾经爱而不得的妖尊,鬼王殿下对苍慈太子的胜负欲才这么强么?
碧岚心中有所攀扯,面上却是眼波一转,极为狗腿地道了谢,称颂了一番鬼王殿下如何宽厚待鬼,让她鬼生感动。
大抵是不习惯碧岚突如其来的场面话的热情。
鬼王殿下不置可否地僵了僵嘴角,移开眼,转过身,什么话都没留,便离开了藏书阁。
碧岚仍待在阁里,一遍又一遍念着肉麻幼稚但管用的搜书口诀。
手里的书渐渐沉了起来。
不知道看了多久,她的眼皮开始打架,迷迷糊糊听到了一阵清雅动人的琴音。
在琴音袅袅中,她彻底睡着了,甚至,做起了梦。
梦里,有一个她看不真切的白衣仙人,手里拎了一条油亮亮黑不溜秋的小鱼,正蹲在暗得发翠的河边。
目光似乎在“宰了它”跟“放生它”之间纠结切换。
过了半晌,她听到白衣仙人对着小黑鱼哈哈大笑说。
“既然你碧岚姐姐说你做菜也没有啥卖相,索性我今天还是放了你回去。你呀,以后还是别再来给你碧岚姐姐添麻烦了。”
听到“做菜没有卖相”,小黑鱼本能地只想翻白眼,最后反应却是浑身觳觫地抖了抖。“添麻烦”的这句,它自动无视了,也没记。
“我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看你多少有点儿灵气,以后如果有机会,你记得要报答你的碧岚姐姐。你的心呐,可不能跟你的皮一样黑。”
小黑鱼:……
碧岚:……
这位白衣仙人到底是谁?他似乎认得她。可他说话,气死鱼都不偿命,比十分唠叨还要多上一分。
她不记得她有见过这样的人。
碧岚在梦中,昏然熏脑,眼底却莫名一阵涩然。
碧岚觉得恍然。为什么,看到他,她会抑制不住想哭?
这时,一直看不见看不见她的白衣仙人偏了偏头,目光似乎朝她的方向看来。
碧岚心口一窒,手指不安地揉搓着裙侧。
小黑鱼鱼尾一甩,顺利滑送进了翠河,白衣仙人掸了掸身上的浮尘,他起身,懒懒散散地搓了搓手,径直越过了碧岚。
原来,他还是看不见她。
他口中自言自语。
“这破地方怎么还是种不出来甘蔗?”
白衣仙人摇了摇头,一边走路,一边漫不经心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儿。
“看来我时运不济又要输钱与她了,啧啧。再过段时间,怕就是倒过来,我得为她打工做活儿了。”
原本腻在睫羽之上、悬而未落的一滴滚烫的泪珠,终究晃悠悠地自碧岚清丽苍白的脸庞无声滑落下来。
第30章 伤梦
碧岚自藏书阁醒来的时候, 已不知过了多少时日。
那段飘飘渺渺、流金泻银的琴音已经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屋外融融花影,随着澹澹细风一起迟入书窗, 摩挲着翻起的书页, 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细响。
未几, 碧岚若有所思地放下手中卷轴,撤回目光, 默默推门, 缓步而出。
虽然已经感叹过不止一回。但见鬼王殿内四处都是花草佳木,碧岚拨拨叶、嗅嗅花, 心里难免存了几分亲近好感。
她远远扫了一眼几处萎叶。
虽然心底里装着那个沉甸甸的梦, 但扫洒的差事她分毫未忘。
于是, 碧岚拭净双手,取了胰子、笤帚、枝剪等扫洒用具,叹了一口气,硬着头皮念出了鬼王殿下之前教她的扫洒口诀。
“遇事不决、可托厉昀。”
碧岚是没有感情地照着念了, 可她心里草草一算, 也没算出来天上地下她何时认得个叫厉昀的人物。
奇怪归奇怪,口诀一念,碧岚眼前倒真真凭空生出了七八个跟她长得差不多的头绾双髻的碧裙侍女。
碧裙侍女面上皆没有什么表情, 列队而排, 恭谨十分地从她手上一一取过胰子、笤帚、瓷瓢。
十分有眼力劲儿地只给她留下最轻松的莳花弄草枝剪的活儿。
碧岚发呆地看了看手中枝剪,又瞥了一眼最末手端着瓷瓢, 正准备朝离泉水的方向走去的碧裙侍女。
她的神色, 微微有些不自在起来。
好歹是口诀变出来, 长得跟自己差不多的碧裙少女。自己照拂不到她们反受她们照顾也就算了, 换离泉碧水的差事显然又是最繁重枯燥的, 要是一个不小心冲撞了鬼王殿下,她们纸皮儿一般薄,分明又不会说话、不会开口解释,到时候……
碧岚思忖片刻,追上了那名端着瓷瓢的碧裙侍女,及时拉住她瘦弱的手。
碧岚面露犹疑,“要不,还是我去离泉水那边,你去修剪花枝,我们换一下吧。”
“碧岚姑娘莫急”,碧裙少女转过白皙清丽的脸侧,将手中的瓷瓢往碧岚怀里一塞,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鬼王殿下交代过,换离泉水的事只能碧岚姑娘你本人来做。我刚刚只是想去先洗净瓷瓢。”
“原来你会笑”,碧岚莫名感觉被鬼王又摆了一道,心里沉闷无比,“你还会说话?”
闻言,四周环绕的七八个碧裙侍女停下了手中的活什,冲着她轻轻点头,展颜微笑。
先头拿瓷瓢的碧裙侍女朝碧岚盈盈一福,柔声解释道:“鬼王殿下怕我们管不住嘴,吐喏无实,说话漏风,哪天会给他招来麻烦,所以才一开始就嘱咐了、不让我们与姑娘多说。”
碧岚局促一笑,了然地点了点头。
碧裙侍女话里的起承转合以及话背后他真实的心思,她当然能够理解。
不就是怕她知晓他的秘密八卦吗?
可惜真真遗憾,他还不知道,她早早便盘出了他金屋藏娇的秘密。
……
天界。
瑞霞冲霄中,一块巨大的陵牌赫然而立。
仙雾氤氲,一条看不见的地脉滋润绵延一路自陵牌而下。
“水麒麟我还没有找到,碧岚当年也被人所救。但我已经取了一百零四位仙官的神力。听闻,鬼界又有了新的动静。过段时间,我会亲自去鬼界取回您当年种下的创世青莲。”
天女恋恋不舍地抚摸着陵牌之上繁华神秘的字纹,动人艳绝的脸上露出了孱弱的笑容。
“就差一点了,君华上神,您再等等我,我一定会想办法将您唤醒。”
她敛了柔情绰态,眼里弥漫一层水雾,神情却十分漠然地将袖中汹涌神力一拧一抽,凝神注入地脉中。
“眼下忘恩负义的天界,根本对不起您当初千万年来的守护。不过,您放心,等您醒了,天界已经被我收拾得乖顺许多了。”
天女脸上血色尽褪,咳了一摊血出来。
她全然不知,陵牌地下的仙棺中昏睡已久的男子,就在刚刚,紧阖的眼睑缓缓动了一动。
……
这几天,白日扫洒完,只待暮色一沉之时,碧岚便都歇在了藏书阁处。
那阵琴音总若有似无地传到她的耳边,她也渐渐变得多梦。
吊诡的是,尽管梦中梦醒,碧岚都会感到在心头浮浮沉沉的悲伤。但她却十分渴望,梦的片段,能多一些,再多一些。
梦里无一例外是那个看不见面容的白衣仙人。
梦里——
同样面容模糊的绿裙少女新画了一幅优游山林之图,在她侧后方“欣赏”良久的白衣仙人心中有种感觉,她近来分外叛逆坐不住,要是再说实话打击她,她怕是得气得连夜打包好包袱走人,直直去投奔那位未曾见面的未婚夫去了。
都说女大不中留。
虽然说,那位未婚夫,也是他亲自为她挑选的。
白衣仙人咳了咳,用手背抵住唇,涩然道:“不错不错,堪比丹青妙手。”
反正,她又没见过真的丹青妙手画画是如何。
这么一夸,她定是会被唬住。
绿衣少女闻言,果然十分高兴,她捧了捧心口,“上神,以后我一定会在我们荒地里种出好多好多的树苗跟花草,就跟我在画里画的一样,我们每日一起游山看水,你可开心?”
白衣仙人神色别扭起来,他手指一叩、指了指两条单薄却不显得伶仃孤单的歪歪扭扭的线,“这画里的两节火柴,莫不是就是你跟你未婚夫?”
“未婚夫?怎么可能?我又没见过他。你看这个人如此风流俊雅,一看就是你啊。我画的是你跟我”,绿衣少女十分热情,抻开画卷一一解释,“你看啊这是橘子树,这是可以榨糖的甘蔗,我喜欢吃的你喜欢吃的都在里面。还有这些是不需要阳光也可以长得很好的花草佳木……”
哪里有我喜欢吃的,不都是你喜欢吃的?
白衣仙人意望一眼,抬手扶上来额头,“你的画太过于写意了,我实在没看出来你画的是花草佳木。”
眼见绿裙少女面露窘色,白衣仙人扭了扭脖子,放下手,把嫌弃藏了起来,不经编排便脱口而出描补,“不过啊,艺术就是这般,委实需要写意。我从前见过的丹青妙手,也都这样。画的东西我也看不懂。你看啊,你画的比他们画的更让我看不懂,这说明,你的艺术造诣,更加炉火纯青、如臻无人之境……”
“也没那么好”,绿裙少女被哄得羞红了脸,她反应了半天,讷讷开口道:“要不明天我还是出门一趟,再买些画画用的纸笔回来吧。我重画一一幅,若我画的写实一些,你也能看得明白一点。”
“出门?”白衣仙人脸色微变,他撇了撇嘴,“最近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为什么?”
“因为……”白衣仙人话转了几个弯,落到嘴边变成了,“因为我们身无长物入不敷出,最近手头十分拮据……”
说完,又乱揉了一把她原本柔顺服帖的发顶。
又来了,每次白衣仙人阻挡她出门都是这个理由。
绿裙少女低下头,闷声闷气控诉,“谈钱真伤感情。”
白衣仙人凝着少女被他揉得蓬松微乱的发顶,目光坦然平静。
“不,谈感情,伤钱。”
第31章 又遇
碧岚是在回自己住处取了针线, 返回鬼王殿的途中,又遇见的天界苍慈殿下。
苍慈睨了一眼一晃而过的碧岚,本该浆洗的衣物似为了掩饰她的身形, 大半软软地搭在她肩头, 遮去了她一身如洗碧色。不注意辨认, 会以为是鬼界最不打眼脸儿白白身量又小的浣洗鬼,顶着衣物刚好从他面前路过罢了。
只是碧岚不知, 如此高明之举, 却恰好弄巧成拙地露出缝补之处的歪歪扭扭。
让一侧的人彻底捕捉了个分明。
苍慈的目光细细描摹过那处扭曲的浮线,神情变得古怪起来, 充血的瞳底渐渐浮出几丝失而再得的狠戾与狂喜。
“碧岚姑娘, 请留步。”
话尚算留了几分礼数, 但手已是不客气地先一步紧紧攫住对方手腕。
碧岚感觉手腕处一阵吃痛,肩头的衣物也随着对方突如其来的力道动作往下滑落了几分。眼看就要落在地上染了尘土,她咬了咬唇,空着的一只手赶紧去捞轻飘飘的衣物, 才又愤愤然地转过来身子。
心里无限腹诽。
又来了又来了。
她都想法设法躲着他走了, 他就不能配合她彼此给个台阶下么?
苍慈太子他这眼睛难不成是鹰隼变的么?
碧岚越想,心越沉了下去。
该不会又是哪处要了命的巧合、让他联想起那位故人,触及了他的霉头……
他这是又要拿那些毫无新意的话, 劈头盖脸诘诘不休地试探她了?
偏偏她现在, 对他不仅有怵意,还多了很多按捺不下的恶气。
——不止鬼王殿下告诉了她, 近来, 她通过在藏书阁里翻阅书籍也明白了, 神识不是通过拥抱才能传递的。
对比起只点了她额心来传递神识的鬼王殿下, 苍慈太子就是一个不折不扣占她便宜吃她豆腐的小人罢了。
这个小人, 只要稍稍一恍神,就会把她当做他负了的那个人的替身。
碧岚心情十分不好,连她一向顾及的鬼界颜面彼时也顾及不得,几乎脱口而出道:“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