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心一横,仰起脸,认命地等待对方的审判。
“痛么?”苍慈神色有些古怪,一个“痛”字让他瞬间僵硬如木。上下打量一番,他终于放开了碧岚。
他是天界太子,是众仙口里最像君华上神的希望所在。他的剑下,斩去过不少所谓对天界有害、凶狠残暴的敌人;他的手,轻巧地掀飞过无数颗赤血横流的头颅。
他们死之前,要么昂着头颅梗着脖子冲他大放厥词,要么摇尾乞怜做小伏低地求着他放过。
但从来没有人说过“痛”字。
他的唇瓣一张一合,明显在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以他神情来看,碧岚以为,他似乎准备想对她说“抱歉”。
但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也不知如何开口。
因此,空气里始终只有一片焦灼的沉默。
想起莫名长出的情花印,碧岚心里跟油煎似的。
两个人总不至于一直这样在路边耗下去,大眼对小眼地熬鹰吧?
“苍慈殿下好。”
碧岚不稀罕一声道歉,也不愿与他多生出瓜葛,只能拿捏了一个看似客气之至实则无比疏离的笑容,一副一心赶路才发现对方的样子。
“这衣服上的针线之处,都是你缝弄的么?”
对方开门见山,不拖泥带水,完全不理会碧岚的节奏。
碧岚深吸一口气,临时转意,索性决定先发制人。于是,她更加不拖泥带水,“莫非苍慈殿下想说,你的那位故人,巧合到连缝制的针脚都与我相似?”
“是”,苍慈锐目一扫,没有任何迟疑,“碧岚姑娘当真从未去过妖界、当真与妖尊没有任何关系?”
“话翻来覆去,我已经答过好多回了,苍慈殿下不愿死心,是盼着我、希望我该跟她有几分关系吗?如此,苍慈殿下心里期待的,是一二分关系,还是七八分关系?”碧岚咬了咬唇,“不如苍慈殿下直接告诉我,这样一来,下次我的言行举止也好照着苍慈殿下期待的标准配合,定能让你更加满意。”
碧岚只觉得讽刺。对苍慈居高临下的审视,渐渐失去了耐心。
“对了,还有一事忘了说。我待在鬼界孤陋寡闻久了,最近才听闻苍慈殿下即将迎娶天女,奈何我位卑言轻,还未敢忝颜高攀一声道贺。”
苍慈的脸,难堪了不到一瞬。
她故意提及天女,就是不愿他再打扰她吧。
她的话,还是如此直刺人心。
他避而不答碧岚的话,只冷笑了一声,指骨掐得同样青白,“你上次找我打听醴渊跟鬼王殿下、有求于我时,可不是现在这般剑拔弩张的模样……”
碧岚被人拿捏了短处,她只得重新叹了一气,重新装作有几分关心的样子,“殿下,那你妹妹,也就是战神青鸾,她可有新的消息了?”
苍慈摇头,面色冷峻了下来,“不过,我派人去天书阁查了一番。我有一些醴渊的消息,你想不想听?”
……
碧岚听苍慈讲完,不知心情恍惚似何描述,“苍慈殿下说的,跟先前我在鬼王殿里查到的内容差不多。”
“鬼王殿里的藏书阁”,苍慈剜了白色的衣物一眼,只觉心中一刺,“这段时日,你都住在鬼王殿内?”
碧岚点了点头,“我眼下也是鬼王殿下的扫洒侍女,又要参与准备不日后的宴席,为了方便、所以暂时在殿里寻了一处住处。”
难怪薄藤鬼说近来打探不到她什么消息。
“又是那位鬼王殿下”,苍慈扬眉直视,强压住提及那个名字时心口的不适,话锋一转,“对了,你们那位好殿下答应帮我找回妹妹以及那些消失的神官。不过,他也提了两个条件。第一个条件我就不说了,至于第二个条件……”
碧岚竖起耳朵,敛气屏息,直觉得鬼王提出的第二个条件很是重要。
苍慈倏然抬眼,微微扬起下巴,有疑惑有嘲讽,只声音压得极低,“他要我务必尊重那位跟醴渊有着莫大关系的堕神,你应当知道,也就是少渊上神……”
“少渊上神”,碧岚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神情逐渐变得迷惘起来。在她印象里,除了有关醴渊的那册卷轴,连藏书阁里能找到的有关少渊上神的内容,也仅仅是一笔带过无甚内容的轻描淡写。
苍慈目光一凛,“我也不知你们鬼界为何有如此之多与他有关的物什,你应该晓得一二,他对我们天界来说,可是一桩实在不能提及的禁忌……”
碧岚点了点头。
“罢了”,苍慈眉头蹙起,想了想,从来不肯松动的口终是松了松,“这桩禁忌,我且与你说道一二。只这桩禁忌,不仅关乎少渊一人,还关乎另一位混沌时期的上神……”
“是君华上神么?”碧岚抬眼问道:“我在阁里看过他的一些记载,也看过他的画像。混沌时期,好像一共也就这两位上神。”
看过他的画像?
苍慈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突兀问道:“既看过画像,你觉得我与他长得可有相似?”
碧岚脱口而出,“有相似啊。”
果然,连她也是这样想。
苍慈眸子染上失望,由期待的不安转为荒芜的黯淡。
碧岚皱了皱鼻尖,继续道:“你们不都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么?算起来,大家不都是有相似之处?”
“你竟是这样想的”,苍慈微微一怔,望着碧岚一脸温软纯善不作伪的脸,倏然觉得心口有些透不过气来。
“那、我再给你讲讲,少渊上神为何背叛了君华上神,最终被天界判他流放之刑,永生永世被驱逐于十方之外终日不见阳光的荒地……”
苍慈顿了顿,声音变得哑然,“这件事,几百年之前,我的那位故人,她曾也问过我。”
……
这几日,碧岚心事浮沉,连情花鬼姐姐到殿里与她轮换扫洒,她也跟木头一桩似的,半天拎不回神来。
情花鬼姐姐见碧岚例行公事地念起扫洒口诀,一脸震撼莫名。
“还能这么打扫?我怎么不知道口诀?遇事不决、可托厉昀?厉昀是谁?”
面对情花鬼姐姐三连问,碧岚摇了摇头,绞着手指,还在想着苍慈说的话,眼神不自觉地飘远,“口诀是鬼王殿下教的,我之前也不知口诀还能用到洒扫一事上。”
“兴许是贵人多忘事忘了教我了、我这就去问问鬼王殿下。”情花鬼把将军鬼托她带给碧岚的兵器谱胡乱塞到碧岚怀里,“好好的一个鬼,怎么待了几天就跟口诀变出来的纸片儿一样、被抽了魂似的?”
碧岚正要开口,情花鬼拍了拍她的肩膀,“要是勾/引鬼王殿下难度太大,你也不是非要听我的话,勉强自个儿。总归嘛是身体更重要……你想啊,扫洒的事,殿下也没与我置气,还答应了你来与我分担。姐姐我今日不飞黄,明天也有腾达处,日后一定会照拂好你的。”
“情花鬼姐姐,你听说过少渊……”碧岚心中十分感动,刚一抬起头,却发现刚刚还体己安慰她的情花鬼已经悄然不见了踪影。
于是,她没说完的话,僵落在空气里,无处落地安放似的。
不多时,情花鬼姐姐回来了。
“果然是贵人多忘事。鬼王殿下刚刚教了我口诀,我来试试。”
人随话至。
情花鬼一脸玄机地念出口诀——
“乐人之乐,赠人留香。”
口诀刚一念完,碧岚跟情花鬼眼前果然出现了七八个手小心翼翼扶着牡丹云,生怕多掉一根头发的“情花鬼”。
这么栩栩如生惟妙惟肖个性化定制的吗?
情花鬼高兴之余,不免后知后觉,感到有些糊涂。
“奇了怪了,我本来以为殿下看重我,我的口诀自然比起你的文雅高级多了,鬼王殿下教的时候我倒没觉得有哪处不妥,但怎么刚刚一经我念出来,感觉颇有些阴阳怪气、意有所指似的?”
碧岚摇了摇头,“姐姐应该是多想了。相比起来,我的口诀才是更让鬼困惑吧。”
“算了,殿下对我的看重当不得假,就不拘泥于这些芝麻蒜皮的小事了”,情花鬼姐姐洒脱地扬了扬手,经一提醒,又执起碧岚的手,十分福至心灵道:“对了,小葱花,我替你问过鬼王殿下厉昀是谁。可殿下他说我们的口诀互不相通各有渊源,不便向另一个解释。”
“鬼王殿下的意思是?”
“他后面还说了。若你想知道厉昀是谁,可以自己亲去问他。”
……
第32章 前任
手中的差事都已完成。
碧岚把缝补好的衣物装进衣匣里, 又抱好收整好的干净衣匣,揣着重重心事,默默提步前去找鬼王殿下。
情花鬼姐姐曾经告诉过她, 鬼王殿下也不是常在殿里, 让她也不必心里负担过重、落得个浑身不自在。
碧岚起初也是信的。
而碧岚现在以为, 情花鬼姐姐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为了打消她的顾虑, 胡诌来哄她的话罢了。
她也不知道鬼王殿下到底忙不忙, 每天究竟又都在忙什么。但她至少知道,她待在鬼王殿里的这段时日, 似乎就没见过鬼王殿下外出过。每日还总能在游廊、深墙、池畔等处, 两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地蓦地偶遇个不下七八回。
起初碧岚避无可避, 多少生了一二困窘与来不及施礼的手足无措,到后来偶遇的次数多了,她也就渐渐习惯了——
鬼王殿下喜欢到处散步消食;
鬼王殿下喜欢到处散步思考有关鬼界未来的大事;
鬼王殿下无他,只是单纯喜欢散步。
……
鬼王殿下似乎很喜欢待在鬼王殿里, 熟了之后他也比初初见面好说话多了, 从不计较她是否循规知礼。
……
因此,碧岚毫不疑心地推论了一番,既然一路都没有遇到鬼王殿下, 那他人一定在内殿里。
碧岚自外而入, 果然见到了鬼王殿下。彼时,他正斜靠在织软的美人靠上, 玉手持茶拨, 懒洋洋地拨弄着手中茶盏里漂浮的茶芽。隔着袅娜升腾的茶气轻雾, 从碧岚的角度一眼望过去, 他正如同一枚在起了早霜的晨日里、浸染着刚化好的春水中的无瑕暖玉。
碧岚看得有些恍惚, “鬼王殿下,衣服我已经缝好了。”
闻言,对方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不用看看么?”碧岚心里仍存着汗颜忐忑,局促的声音不自觉又低了下去,“我努力试过了,但我的技术、好像不大过关。”
“见识过、有预期”,鬼王嘴角轻牵,“所以,不用看了。没有把透风的领口袖口都缝起来就行。”
他答她的内容言简意赅,却又如同往常一般,只说一半,并不多解释,留了一个挠得她心里痒痒的钩子。
他什么时候见过她缝制的东西?
碧岚心中狐疑,放下手中衣匣,以手掩袖轻咳了一声,“鬼王殿下,我能不能请教你几个问题?”
“哦,看来情花鬼都与你交代了吧”,鬼王极为专注地轻轻抿了一口茶,抬起头,不咸不淡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我教你的口诀里、所提到的厉昀是谁?”
碧岚摇了摇头。
这个问题她当然也想知道,但眼下,她心里有了更多呼之欲出、更为急迫的疑问。
“鬼王殿下,可以与我讲讲你前任的事么?”
“前任?”
鬼王面色霎时翻作青白,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茶水结实地烫着了喉舌,一贯精心设计的从容优雅被精准击溃。
饶是如此,他稳了稳心神,抬了抬微红的眼睑,对着碧岚一字一顿认真道:“你是听了谁的昏言悖语?”
说话间,鬼王慢慢踱到了她身边,“我只有一位未过门的妻子,就是我与你说过的、妖界妖尊。”
鬼王倾身附在她耳边,湿热干净的吐息一瞬间清晰地包裹着她的耳廓,“除此之外,我并无任何□□纠葛,又谈何前任?”
他的语气并不重,一如之前一般温煦,但同时、却生了细细不宁的颤。
……是碧岚所陌生的。
碧岚抬头,侧过脸,被他隔着面具也能感受到的委屈无辜与郑重其事狠狠震了震心神。她捏紧衣角,脸不禁涨热了起来。
半晌,她才反应过来适才提问里的歧义。
“鬼王殿下,抱歉啊,是我先前没有说清。”
鬼王截住了她的话头,语调已是醇和了不少,“无事。你有什么想问的、就继续问吧。”
碧岚梗了梗,心神微乱。
她还没讲清究竟,鬼王殿下这么重面子一人就这么快这么轻易地宽宥她了么?
颇有几分感动的碧岚捋了捋思绪,重新道:“我想问问,鬼王殿下前任鬼王的事。”
“你说水麒麟?”鬼王心思晦暗不明,“在藏书阁看了那么些东西,你应该有很多想问的吧。缘何先挑他出来问?”
目光绞然相撞,隔着看不见表情的面具,碧岚的心也被他的眼神烫了一个洞似的。
她提先鬼王水麒麟,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值得气闷感到无趣的问题么?
鬼王难得的冷哼了一声,目光渐深。
“放心吧。虽然天上地下,所有人都认定他早已灵魄俱灭。但我能感觉到,他并没有真的消失……”
“他与妖尊一向交好。我猜,他们两个应该是达成了什么只有彼此两个人才知道秘密协议。等妖尊恢复了记忆灵识,水麒麟他应该也会很快现身。”
换其他人说这番话,又只是无根猜论,碧岚定然是不信的。
但说话的人是鬼王殿下,碧岚柔顺点头,心里自然有十万个不疑,甫又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