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岚面不改色:“如果都不是曼珠沙华,它们若能做成咸菜,也不算完全无用吧。”
“像你这样不足轻重的咸菜,平日里便是这样开解自己的吗?”阿玄足尖点地,说话间又灵巧地避开一道雷。
她见碧岚跟在后面一溜烟地钻来躲去。她似慢慢掌握了门道规律,虽然滑稽狼狈,但步伐渐渐慎重,躲得远比昨日轻松多了。
眼下的效果竟是已经跟她差不多。可以想见,若假以时日,必定能够超过她。
她心里不免赞赏。
她想了想,刚才咸菜之类的话,她的确说得有些过分。她收回了嘲讽,咳了一声,倏然压低了声音:“我看你这女娃,虽然做事粘皮着骨倔头倔脑的,但适应起恶劣环境,倒是挺会随方就圆灵活又能屈能伸的。咳……总的说来,你算是顺了我的脾气。要不然,你也别找什么冰魄蚕丝曼珠沙华了,就留在这儿陪我好了。”
碧岚举起一枚七颗星星图案连成叶片的新草,冲着阿玄明媚地晃了晃毛茸茸的草茎,“七星草,我好像找到了!阿玄姑娘,你看看,这草是不是?”
阿玄越看碧岚,越觉得对方笑得欠揍,可她又拿她着实没有办法。
空气里冷不丁传来一声暴躁无比的破口大骂——
“刚才我说的话,你是故意装作没听见的吗?”
碧岚循着声音,望向阿玄,“对不住,阿玄姑娘。我答应了鬼王殿下,要取了冰魄蚕丝回去,不会在此处久待。”
“哦,没关系”,阿玄冷笑一声,“刚才我也只是随意说说,逗着你玩罢了。”
阿玄不由分说从碧岚手里一把夺回七星草。
仓促剜了碧岚一眼,阿玄脸色奇臭,只兴致缺缺道:“若不带你去找冰魄蚕丝,你怕是要日日缠着我。算了,我带你去看看,能不能取回,就看你自己造化了。”
一炷香后。
阿玄煞有介事地指着地面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依附在曼珠沙华上的冰魄蚕丝就在这深渊底下,只不过这深渊下埋着无数阵法。”
碧岚蹲在深渊边,脚下的碎石很快粉碎,扬起飞尘,没入了深渊,没有溅起一点声响。
她后怕地往后退了几步,一眨不眨地看向阿玄。
“所以,你就是此处守护冰魄蚕丝的人么?”
阿玄愣了愣,“也可以这么说。”
她又望向碧岚,“不过这个深渊需要有缘之人献祭。你要想取得冰魄蚕丝,就必须献上你的性命。”
阿玄见碧岚一脸怔愣,对着这个她也不知几时出现的深渊,脸上挂着笑,胡乱编排的话越说越流畅,“前面来盗冰魄蚕丝的人,也有少数几个有机缘见到此处深渊的,但他们都不肯为天下大义献出自己的小命,最后便也只能无功而返。”
“天下大义?”碧岚抬起头,十分不解。
阿玄目光灼灼,循循善诱道:“你之前不是说,你的愿望便是几界自由和平,永不起战争兵戈么。”
碧岚如坠梦中一样点了点头。
“很简单,你的愿望,上古冰魄蚕丝便能做到”,阿玄又一次指了指深渊,声音逐渐变得讥诮,“只要你跳下去,冰魄蚕丝就能出世。介时,我定会将冰魄蚕丝亲自转于你口里常提的那位鬼王手上。几界生灵,定会对你感激不尽。你到时候,自然也会博一个体面的身后名,总好过现在这般庸碌。”
碧岚似乎受阿玄的话所蛊惑,更加如坠梦中一样向着深渊的方向走了几步。
果然,也不过如此。
阿玄心里轻轻一哂。
她足尖一旋,刚要去拉碧岚,却见碧岚摇了摇头。
“我不会跳下去。”
阿玄面上有什么神情破碎了,“不会?”
碧岚虚弱地笑了笑,“我虽然的确向往几界和平,但我并不认为,真有什么和平,只靠一个人无谓献祭一个莫名其妙的深渊,就可以轻松获得。”
阿玄默默听她说完,颤声问:“你这样说,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一条性命罢了。”
“你这样说也没错。我当然惜命,惜命至少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吧。”碧岚点头,“还有,口口声声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便把一个人的性命轻易弃之不顾,哪怕那个人的性命是我自己。那也一样,太匪夷所思了。”
阿玄结结实实愣住,片刻后,心如斧剧刀割。她的两行眼泪如涌泉一般垂落。
“你也是这样想的?”
碧岚点头,刚应了一个“嗯”字,还来不及琢磨“也”字是怎么回事。
她突然瞥见深渊里爬上来一个人。
他一身浅金华袍尽是脏污,向来威慑的眸底尽布霜寒。
他与碧岚视线刚一对视,两人皆是一震。
慌乱中,他向上攀着的手一滑,整个人又滑落进深渊里。
“苍慈殿下?”
碧岚来不及跟阿玄打招呼,脚步一提,一个闪身,便跃进了深渊。
清脆的尾音消弭在深渊里,留下一声沉闷的嗡响。
徒留阿玄硬生生压回了眼泪,在风中凌乱。
搞错了没有?
以天下大义诱之,她不愿跳。
里面冒出个人,转眼她一声不吭就跳……
这就愿意去救了?
第38章 情郎
脚下, 深不见底。
猎猎的风从碧岚耳边呼啸刮过,暴雨刺刺地击打着她青筋尽起的手。
碧岚两眼发黑,脑里昏旋翻转, 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 一手竭力攀着渊壁, 一手急拉住不断往下沉的苍慈。
她的力量毕竟微弱。
坚持不了多时,咔嚓一声脆响, 苍慈拽着她袖子的那一片薄薄的碧色料子果不其然碎了。
“别管袖子了。”碧岚惊呼一声, 身子适时被带得往下一坠,她几乎是咬着牙, 疾言道:“苍慈殿下, 快, 直接抓我的手。”
飞石扬砾间,苍慈果断抓住她素白的手腕,此后,却是有些失神地看向碧岚, 她的样子, 跟几百年前那个人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他的眸中有光浮潜,心思晦暗不明。
她与九天玄女的对话,他自深渊内, 也听了大半。
她明明是那般软弱惜命一人。
可此刻, 她埋头曲颈,把手坚定伸向他。顾不得骨头吓得都要软了碎了, 顾不得怀着巨大的茫然恐惧, 却还是一往无前执意跳了进来救他。
她救他, 连深渊里有什么危险都还来不及知道吧?
此时, 她的声音与他的呼吸交错在一起, 像是来自深渊最底层的风声,有一种诡异的迷乱。
他的心口,像有什么紧着,压着,填着,有什么东西,却拼命想要自禁锢里呼之欲出。
他的呼吸,倏然更乱了。
碧岚却只以为他身体情况不容乐观 ,一边无语这个时候他还含情脉脉看着自己作甚,一边深呼吸了一气,战战兢兢道:“苍慈殿下,以我灵力,在这儿也坚持不了多久。你能施用灵力送我们出去吗?”
“试过了。此处极地,我为男子,无法使用任何修为。”
“那苍慈殿下,你带符没有?”
“没。”
好吧,这么倒霉。
为了避雨,其他的符都放在她的衣服内侧,相比之下,她眼下腾不出手更不方便。碧岚瞥了眼腰上别着的唯一一枚风符,煞白的面色亮了一瞬,“苍慈殿下,你另一只手能不能屈尊够一够,我的腰上别了一枚风符。”
碧岚跳得极乱的心就快要裂成两半儿似的,她苦巴巴地想,那可是他们两个眼下,唯一的希望啊。
风符?
是挺聪明。
可……
苍慈张了张嘴,本想告诉她此处只是一个被他强行破界砸出来的深渊罢了,掉进渊底其实也没有任何危险。
最多,也就是在渊底再待上几日。反正,里面跟外面,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区别。
但在对上她眼里害怕又脆弱易坠的飘摇时,他犹豫了一瞬。
他一声不吭地高抬起手肘,很快取了风符,又像受了炮烙一般烫着,更快地从她柔软的腰肢离了手。
“符已赠你,已经认主。你且试试风符口诀。”
“我……”
那时碧岚见符箓异象,虽只能缄口不言,配合装作不知道。但实际上,她无比担心鬼王身体有所隐情,听鬼王传授符箓口诀之时,有三分注意便有七分分心。
不过此时。
碧岚对着尘烟一般狼狈朦胧的苍慈,心知事情紧急,矫饰多说无益。
鬼王殿下,保佑我还能记得口诀活着见你吧。
“我试试。”
她闭上眼睛,浑身紧张地跟拉满了的弓一样,口中翕动念诀。
风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落到他们身下,先前涌动不已的劲头却慢慢卸下,只变成了一张绵软无比的风网。
隔开了深渊与暴雨。
风网包裹着碧岚与苍慈,他们当机立断,足底轻轻一点,便被风网稳稳送出了渊外。
碧岚胡乱抚了抚心口。好险好险,估计只是记错了几个字,后果便是风网只是漏了几个洞,堪堪还能用。
苍慈看了一眼碧岚,一贯冷峻的嘴角浅浅一牵。又扫了一眼面前麦色肤色的女子,冷静道:“九天玄女。”
先前背对着,加之碧岚救得急,阿玄并没有看清苍慈的长相。
此刻,阿玄对着俊美无俦的脸,十分不冷静道:“你、你是君华上神的后人?”
碧岚站在两个人中间,用手捂着脑袋,瞬间感到脑子有些打结,“他不是君华上神的后人,他是天界太子殿下苍慈。可苍慈殿下他、刚刚叫你九天玄女?”
碧岚不知道阿玄姑娘,但她听说过大名鼎鼎的九天玄女一二。
传说中的九天玄女,被天界收留,修得一身媚术,却偏偏恩将仇报,媚神弑神,祸乱天界。
不过媚的是哪个神,弑的是哪个神,传说却十分含糊语焉不详。
知道苍慈与君华上神并没有什么关系后,阿玄面上的笑容僵了僵,然后,很快恢复了冷漠。
“你一个男子,怎么进得来极地的?你进来这儿,莫非也是为了找冰魄蚕丝?”
苍慈指了指碧岚,眸底睥睨神色未变,“为了找她。”
这话说得,想让人不误会,怕是都难。
碧岚心内积火炽燃,讪讪一笑,拼命给苍慈递眼色,“我刚救了苍慈殿下,怎么殿下转眼就拿我作伐子?”
苍慈殿下啊苍慈殿下,你难道就看不出这位九天玄女对君华上神态度不明,她又认定了你跟苍慈殿下长相相似,这般情势下,你怎么还是一言两语的,就把祸水往我这儿引?
阿玄瞥了一眼碧岚扭曲的表情,没有像刚才看苍慈一样冷漠,反而一副乐然于胸的样子笑出了声。
“看来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你是不肯认这个情郎了。”
阿玄越过碧岚肩头,指了指她身后深渊后,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环手于胸前,“这个不认,那现在深渊里爬上来这个呢?他看你背影看了有会儿了,你敢说,这个情郎你是也不愿相认了?”
深渊里……还有……还有人?
碧岚抖了抖,心里有预感似的,深吸一口气后僵硬地转过了身。
隔着精致的面具,两个人视线交织在一处,噼里啪啦炸开成一团颜色丰富色泽微妙的烟花。
“鬼王殿下……”
虽然阿玄用的词是“爬”,但鬼王此刻不过优雅地撑在渊壁,慢条斯理地拨弄着壁上的浮土。
就像在自家内殿自如悠闲地赏玩花草一般。
他的脸上不见狼狈,眼底有来自深渊的迷蒙之气,正一手托着腮,唇边漾开一抹不知道算不算得上笑的弧度。
“玄女这话就错了。我到极地来,自是因为这儿峰峦窈窕、水色灵逸,远不同于三界之景。”
……
第39章 红线
适才鬼王极其不按常理出牌的话, 倒是很有可能把玄女与苍慈震上一震。
但碧岚显然不会。
之前相处已有一段时日,碧岚也算对鬼王有一些了解,自是习惯了自家鬼王殿下言语间看似文绉绉的任何鬼扯。
她来不及去理一向温润的他刚刚的话里有多少针尖讥诮, 又有多少冲着她而来的机锋, 自看到鬼王殿下的第一眼, 她便撇开所有心绪,全然忘却了对深渊的所有恐惧。
她只知道, 他来找她了, 她的命便绝对不会绝于此。
她开始本来有点委屈,后来心里便是压抑不住的舒爽与喜悦。
这样想着, 碧裙的裙摆一路拂尘而起, 朝着鬼王的方向, 漾成一朵轻盈温柔的碧色疾浪,揉散于漫天狰狞的灾劫间。
连灾劫,有那么一瞬,也荒谬地显得温柔起来。
她一刻不停疾步奔向渊边。
碧岚一向是一个极有自知之明的人。
虽然她也猜得到, 就算在这样按说十分不利于男子的极地处境, 强大如鬼王,他应该也不需要自己帮上什么忙。
而且一眼看上去,他也的的确确比适才的苍慈, 或者比苍慈更加狼狈不堪的她, 情况远远要好地多。
但碧岚仍是咬了咬牙,朝下坚定地伸出手去——
她想把鬼王尽快从深渊中拉出来。
此刻, 鬼王覆了一半脸的面具裹着残阳的一道金丝, 整个人半陷在深渊斑驳芜杂的光影里, 让人瞧不分明他的脸色。
碧岚刚刚笃定的心又碎了碎。
她谨慎地转过脸去, 飞快地看了一眼身后, 又以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量颤颤道:“鬼王殿下,你的伤都好了么?”
“你怎么知道我伤了?”
鬼王对着少女眼里飘摇欲坠的晶莹,面上僵硬了一瞬后,又恢复了眉眼间如常的清隽闲散。
“本来是好了。可刚刚看到自己心爱的洒扫侍女拼了命救一个外人的大义之举,心头似乎委实又生了些新的不爽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