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王声音很轻,碧岚微烫的喉头滚了滚,想说什么,却一个音也发不出。
心爱的洒扫侍女?
如此明目张胆的讥讽,教她的心神一下子乱了。
她那样救苍慈,他果然还是生了气。
他的话怎么听起来,怎么都有一种铁了心要跟她翻脸算账的意思。
“碧岚,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要知道,鬼界自然有我,鬼界的体面不需要你去成全。更多时候,我希望你只需珍视自己的性命就是了。除了生死,别的都是小事。希望你掂量清楚,慎重而为,没有任何事,能够大过于一个人的性命。”
鬼王难得如此端肃,碧岚于匪夷所思间心神俱震,“我……”
鬼王轻描淡写补充,“不然传出去,一介鬼王需要一个散鬼舍生取义,我真的会很没有面子。”
碧岚抚了抚心口,总算松了一口气。果然这样说话,才是她熟悉的鬼王的样子嘛。
见碧岚怔愣,鬼王嘴角溢出浅若无的笑,漫不经心地伸出指节分明的手,指腹却轻轻地在碧岚的手心打了一个圈儿。
他微微仰头,鸦色睫羽半遮住眸中春水,他正一瞬不瞬地看向碧岚。
“但你跟玄女关于献祭的话,我在渊底刚刚也听到了,你说得很好。我在想,我以前,可能也对你生了些不小的误会。”
劫雨削着碧岚的脸,她微微一顿,不觉得疼,反而有种爽肌涤骨的畅然。
随即,她便见鬼王轻轻一荡,足底像生了羽翼似的,轻飘飘地稳立在了渊边。
望着他疾如闪电间轻软翻飞如莲初绽的衣袂,碧岚心中暗暗一叹,鬼王气定神闲处变不惊的优雅风姿,分明倒是比天界那些正儿八经的神仙,瞧上去更符合神仙做派。
玄女看了看碧岚,又偏头看向鬼王,迟疑了一下,“这女娃打从进此极地,我倒还没见她有如此兴奋的劲头过。莫非你就是她口里常提的那位鬼王?”
“哦?”鬼王转过头来,舒眉软眼地向着碧岚,“你经常跟她提及我么?”
碧岚:“……”
真的很会抓重点。
……
感觉自己被无视,阿玄反而来了劲,一念之下,她用胳膊肘捅了捅一旁自鬼王出现、冷峻之气从眉羽一路绵延到下巴的苍慈。
啧,久居极地,甚感无聊,千千万万年都没见过儿女情长的戏码了。
阿玄浮想联翩,忍不住添油加醋道:“喂,那什么太子殿下,你明明是先来找她的。眼下人家都在你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撬你墙角了,怎么,你就不知道为自己争取一下吗?”
苍慈果断躲开了玄女的胳膊肘,径自避开碧岚与鬼王的方向。
他直直看向玄女,略有些哑然,态度却十分坚决道:“九天玄女,你从前所犯罪过我暂且不提。至于冰魄蚕丝,眼下应该还在你那儿吧。”
阿玄闭目摇了摇头。
感情上如此没天赋,点都点不醒。唉,长得像君华上神的,怕是都要注孤生了。
“苍慈殿下,你也是来找冰魄蚕丝的么?”碧岚愣了愣,迷茫地看向苍慈。
“不是。”苍慈蹙了蹙眉,语气里有一股憋不住的烦闷,他竭力按捺心绪,“你救了我,所以,我帮你找。”
鬼王什么话都没说,他这会儿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柄折扇,折扇一展,哗哗啦啦,一道无形水障轻轻松松便隔开了漫天茫茫水汽。
什……什么玩意儿?
刚才的疾雨开始还不信邪、蹭地一下兜头齐往折扇的方向砸,蓄力把这个妖异的罩子狠狠撞碎,恨不得把这个慢条斯理手持折扇,又不尊重它们的年轻人大卸八块。
可它们刚一恼羞成怒地触及水障,便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化成了一团儿不能成型的缥缈雾气,还来不及眨眼,它们便又化成了毫无攻击力的漂亮烟云。
香云阵阵。
衬得底下那个看起来举止动作无不优雅,实则心思手段无不嚣张恶毒的年轻人,更加飘飘若仙。
阿玄侧过身子,“你是男身?灵力术法却不受这里所制?”
鬼王轻声道:“谁说我用了灵力术法?”
阿玄完全不信,“那刚刚的水障又是怎么回事?”
“无他”,鬼王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踩了踩脚底窸窣作响的软叶,“只不过这里的水,比我想象中更听话罢了。”
“哦。”
阿玄适时朝上翻了个白眼。
她也渐渐适应了,这个鬼王说话,十个字,三个谜。
以及……
鬼王无论说什么做什么,碧岚都一副见怪不怪,面上波澜不兴,唯剩下十分崇拜十一分信任的样子。
阿玄见无戏可看,三个人皆是警惕地很,完全不上她的当,只一门心思冲着冰魄蚕丝而来,面色不免有些难看起来。
“你们来晚了,至于冰魄蚕丝嘛,都被别人拿走了。”
阿玄搓了搓手上浮土,又望向碧岚,她收起了促狭,只目光灼灼,“你相信我,我虽然吓唬你不假,但我本来也就不讨厌你。你对献祭的看法,让我甚至很是喜欢。若是冰魄蚕丝真的还在,我定是愿意分与你的。”
碧岚点了点头。她们两个交浅言深,但至少此刻,她算是相信了阿玄的话。
她又看向鬼王。
冰魄蚕丝没了,他们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
鬼王轻摇玉扇,淡笑道:“玄女,或许你有没有想过,别人是拿不走冰魄蚕丝的。别人如果真能拿走,那拿的一定也不是真的冰魄蚕丝。”
碧岚与苍慈一听这绕来绕去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一时皆听不明白鬼王到底打的是什么哑谜。
半晌,苍慈凝神一思,压低了声线,“天书记载,冰魄蚕丝乃是九羽一族至宝。传说中你们九羽一族,只会将冰魄蚕丝赠与你们心里认定的有恩之人。”
阿玄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
有恩之人?
碧岚循着这个思路,突然福至心灵,“对了,阿玄姑娘。我记得你说过,那个时候,只有少渊上神帮过你。”
在碧岚看来,阿玄虽然最初认定苍慈与君华上神很有几分相似,情绪很是不稳了一阵子。
但后来再与苍慈说话时,她便十分坦然平静了。
由此可见,君华上神在她心中即便还有很重的位置,但她也应该早释然了吧。
碧岚总觉得,阿玄的有恩之人,不会是那个传说中高高在上君子端方的君华上神。
那她的有恩之人,真的就是她言语间寥寥提及的少渊上神吗?
……
对于此处极地,鬼王虽然算是初来乍到,但却比他们中任何一个都更从容自在游刃有余。
他一会儿翻看着碧岚采来的一堆乱草,一会儿扶了扶一棵早前被劫火烧得焦黑的古木。
做这些的时候,他的折扇已经收了起来,折在腰间,只扇柄露出一枚用极细软的丝线坠着的光润碧玉。
阿玄没有回答碧岚的问题,视线落在了鬼王流光的玉上。
“我看你这匕首上的玉瞧着倒是不错。你既然知道这么多事,那她刚刚的问题,我的有恩之人到底是谁,你能替我答了么?”
等等……匕首?
这难道不是折扇么?
碧岚撑开了眼皮,直以为自己是不是眼睛瞎了。
渐渐的,她屏住了呼吸。
那块玉,越看越熟悉。
不止如此,扇柄上,清晰地刻着一个她莫名也很熟悉的图案。
红线细细密密绕了图案一圈,一寸一寸,近乎相思痴缠。
……
第40章 七星
碧岚绞了绞手指, 看向神色一派清朗的鬼王。
鬼王殿下莫非真的知晓阿玄的恩人与秘密?
碧岚正以为这一次鬼王又要打什么哑谜,接些含混断章、让人满头雾水的话。
鬼王却侧身,稍稍抬了抬眼, 直截了当道:“碧岚她刚刚说得不错。苍慈殿下说得也对, 若九羽有心相赠冰魄蚕丝, 也只会送予有恩之人。而你们的恩人,正是混沌时期的少渊上神。”
真的是少渊上神……
碧岚皱起了眉, 心中细想半天, 可为什么鬼王刚刚用的不是“你”,而是“你们”呢?
“我是有跟碧岚这女娃提过少渊上神”, 阿玄冷嘶了一声, 心事浮沉间敛了色道:“可你怎地这么肯定?我与少渊上神相见不过潦潦两面, 有什么恩,你岂非也知晓……”
鬼王顿了顿,凝着玄女的眼睛,语气清淡道:“你们的眼睛, 在当年献祭时, 被业火所伤,失了明。是少渊上神剜下配剑上的玉剑首,化作一双新瞳嵌在了你的眼眶里, 你才得以重新得见光明。”
“你知道……”
阿玄身形不可抑制地朝后晃了晃。
开始决定了出言, 也只是对鬼王存了几分试探之心。但她并没有预料到,鬼王真的会知道这一桩连天界都不曾晓得的秘宗。
少渊上神佩剑上的玉剑首?
碧岚心下一动, 再望向那一双流光剔透如宝石般的眼睛时, 心中倏然涌上一股难言而微妙的亲切。
难怪那双眼睛越看越漂亮, 原来它是玉啊。
“你怎地知道, 我就只会有少渊上神一个恩人呢?还有, 你们找的冰魄蚕丝,我真的已经给了别人。”阿玄抚着眼角愣了愣,半晌,她掩起眸中怀缅,但仍故作淡定反驳道:“再有,我听说少渊上神早已经羽化多年……”
阿玄指了指碧岚,“这个女娃仙根妖根尽失,体内只有一根来历不明的鬼根支撑着。她能跟少渊上神有何关系?你说得虽然对,可就算我想把冰魄蚕丝给她,冰魄蚕丝也不会认主,真的跟了她走。”
“你说她妖根仙根尽失?”闻言,苍慈眸中燃起一团炽焰,他毫不掩饰地望向碧岚,深入骨髓的期翼与痛楚凌厉地包裹着他,仿佛下一瞬,他自己也要被这一团炽焰尽数吞噬。
他连呼吸也变得艰难无比,“你有过妖根。你和她……你到底是不是?”
鬼王微微抬眸,以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给碧岚递话,“怕惹麻烦的话,可以在我身后躲着。”
碧岚不知所措地看向他凤眸中不断扩散的血丝,在对方灼眼迫人的审视下下意识向后缩了半步,等躲到鬼王身后,她盯着脚尖、只能先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斟酌了一番后辞道:“我也不知道为何阿玄姑娘会说我妖根仙根尽失,但我的确不是苍慈殿下想的那个人。听鬼王殿下说,宴会之时妖界的孟槐大人也会到访。苍慈殿下若不信,到时自可以找他对对我的身份,问问他我跟妖尊到底有没有干系。”
碧岚心中无语问天。
这都第几次了?一个爱恨交织至今不晓得对妖尊哪种感情更多。
一个又着实死心眼爱面子,听说明明连妖尊的面都没见过,却口口声声“未过门的妻子”非妖尊不娶。
天选白月光替身,说的就是她这样的倒霉蛋吧。
不过,碧岚不理解,既然听说了她有过妖根这一极易跟妖尊联系起来的信息,这次,怎么只有苍慈一个人发疯,鬼王殿下倒是很沉得住气、一副早就知道了的样子,还十分好心贴己地愿意为她挡上一挡?
……
苍慈视线所见,碧色的衣角在视线里霍然飘远,直至被一抹清润的白彻底覆盖。
于是他的视线,便也被这道白无意识直直劈开。
——她现在,连敷衍他的说辞,几乎都与鬼王无异了么?
可就在不久前,她分明不惜牺牲自己性命,也要救他。
难言的醋意涌动之下,苍慈指骨掐起一阵青白。
片刻后,他扫了一眼玄女,想起来此行正事,方敛起眸,收起了万般情绪。
又对着碧岚道:“好。你的身份,你跟妖尊有何羁绊,还有妖根与仙根的事,后面我都会查明。”
“妖尊?”阿玄凝神捻算,表情显得十分玩味,“没想到,我不在三界的日子,三界倒是这般热闹。”
“九天玄女,你可是知道要认错了?”
“认错?!笑话,我有什么错?!我提三界热闹,只是有些好奇罢了。不知天界那帮人是否还像当年一样蠢,强逼着人无谓献祭……”
“九天玄女,休得胡言。”苍慈叱了一声,扬眉迫视,“当年若不是你恩将仇报,心藏一己之私,媚乱天界。与魔神后卿一战,天界断也不会折损那么多仙兵仙将。”
“哦,看来你们天书阁里,原是这样记载这一段历史的”,阿玄斜睨了苍慈一眼,对着这一张跟君华上神很有几分相似的脸,分不出什么情绪道:“功败垂成都系于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身上,你们天界是不是也太看得起我了。”
阿玄幽幽一叹,“看来啊,就算是天界堂堂太子殿下,一样也会受天书蒙骗。”
“你什么意思?”
“谁都有秘密,天界也一样。可天界口含了天宪,只乾纲独断。凡是自己丑的坏的,腐的烂的,不愿意面对的秘密,春秋笔法一落一抹,呵,眼睛都不带眨的,便尽数推给了旁人。”
阿玄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三人,最后,目光阴郁地落在了苍慈身上,“那你呢?看来你与那妖尊也是有一段机缘,与眼前碧岚这个小鬼也多有牵绊。你的秘密,便在她们两人身上吧。”
话及此,阿玄冷笑了一声,宝石一般的眼瞳却是冰凉至极,“可你们天界,不是一向自恃高贵,又最重视血统么?”
碧岚心底惊骇,直觉有什么事要发生。
阿玄却是不动声色俯下身子,从先前的背篼里捏了一枚七星草,对着三人晃了晃,又冲碧岚翻作一笑,“冰魄蚕丝没有了。但我可以教你点儿别的东西,我制符的过程,你可仔细着看,我只教你一次。”
虽然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