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说完,碧岚突然联想到妖尊与苍慈传说里的那段关系。孟槐又怎么会不知天女?
碧岚当下便觉十分后悔。
闻言,孟槐红衣翻飞,似火烧起来一般诡艳夺目,他的脸色骤然一变,眼底怒意炽烈。
“是她?!她竟也敢来?!”
……
碧岚与孟槐见到鬼王的时候,他正在专心抚琴。
琴案被微黄的素娟覆着,其上除了琴身,只置了一斜口玉瓶,瓶里置着几枝修长的梅枝,枝上白梅绿叶,点点成映。
鬼王手指自如拨弄琴弦,弦柱倾斜,婉转流连。他今日,着了一身月白色锦袍,随着抚琴的动作,衣料滑过时隐时现清浅的暗纹,如神祇泛出珍珠般的润泽。
目光顾盼,丰姿无双,不真实地如同画中走出来的人。
莹润的夜明珠幽幽地悬于顶上,投在细细银弦与他倾墨般的发丝上的光影,碎成了极淡的星子,仿若天河流落,照见了众人心中的惊叹。
孟槐自然没空惊叹,他双手环于胸前,冷哼一声,开门见山道:“小儿,是你说,我来了鬼宴,你会告诉我妖尊的下落,你告诉我,妖尊她现在在哪儿?”
碧岚瞬息闪念,孟槐大人皮肤虽然是不错,但鬼王殿下肌肤如瓷,吹弹可破,瞧着是比孟槐大人年轻许多。
可,“你为什么要胡乱称我们鬼王殿下为小儿?”
孟槐觉得聒噪,看了一眼碧岚气鼓鼓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又终是不忍苛责她。
鬼王的目光,在孟槐因为生气而隐忍憋绿的脸上一落,旋即眸光转回。
鬼王悠悠开口,从善如流道:“许是孟槐大人自觉年纪实在大我许多,唤我鬼王不自在罢了……”
话说的是孟槐,那一张覆了一半面具人畜无害的脸却只朝着碧岚。
孟槐被无视,忍不住审视起鬼王的穿着打扮,“你这小儿,怎地现在竟不敢真面目示人,装神弄鬼戴着面具作甚?”
碧岚好意提醒,“孟槐大人,我们鬼王本来就是鬼。”
孟槐不以为然,继续道:“我这儿,只认一个鬼王,那便是少渊上神的神兽水麒麟。”
鬼王敛了神色。
孟槐深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你如何趁人之危当上了这个鬼王。但我答应过妖尊,答应过少渊上神,会与你们鬼界一同守好往生海。我是与你合作过,可这并不意味着,你把妖王亲自制给水麒麟殿下的定情之物扔在阁里落灰,我便会应了你跟妖尊的亲事?”
碧岚想起来什么,不确定道:“是洒金薄纱菱扇、天青釉胆瓶、攒金丝花鸳鸯软枕吗?”
孟槐点了点头。
碧岚替鬼王开口解释,“孟槐大人,我们在苍慈的显心符里看过,先鬼王并没有灵肉俱灭,他或许正在我们不知道的哪处藏锋伺动。至于妖尊,鬼王殿下一心系于妖尊,一直在找寻她的下落,他说了妖尊会回来,就一定会有办法的。按照显心符里看到的当年之事,我们推测,等妖尊回来,先鬼王也就能找到了。妖尊当年虽然可能不知鬼王殿下情意,但我们鬼王殿下,霁月清风,光明磊落,从未做任何趁人之危之事。”
鬼王心中一直存着心结。他先前虽刺了孟槐几句,心头却也是不好受的。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碧岚主动选择对上孟槐,目光盈然而坚定,字字清晰而利落——
每一个字,都向着他。
可……霁月清风?光明磊落?
鬼王自嘲似地一笑。
她还不知道真相。知道真相,她便不会这么说了。
鬼王转向孟槐,眉眼润着一层化雪后的柔和。
“孟槐大人,你说的这些定情之物,应该都是你代做的吧。我以为,以妖尊的手笔,许是做不出这样的物什。”
孟槐闻言颇有些心虚。
妖尊与水麒麟当年处得跟兄弟手足一般,无论他怎么牵线,两个人看对方眼神始终都清白寡净的,的确让他头疼了很久。
“小儿休得诳语。”孟槐顿了顿,“不要说得,好像你有多了解我们妖尊,妖尊亲自给你做过东西一样?”
“也许吧。”
鬼王展开玉扇,眉心微微一动,却不再多加争辩,看向孤零零杵在两人之间的碧岚,转了话锋,“我这侍女也等我许久了。孟槐大人是否介意,我先与我的侍女耽误片言?”
孟槐头一扬,丢出来一个“请便”的表情。
碧岚心跳如擂鼓,把遇见天女,天女说的“钟山烛龙”那些话尽数告诉了鬼王。
碧岚以为鬼王一直无波无澜,但这次,他却皱了皱眉。
好在,很快,鬼王又恢复了那副令人如沐春风的清淡样子。
“这是、给我熬的甜羹么?多谢……”
甜羹到现在,还冒着细细的热气,鬼王心中恍惚了一下,眼底浸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碧岚声音细得像游丝,“我担心鬼宴之时大家都在饮酒,鬼王殿下你会吃不饱肚子,我想着先拿甜羹垫垫,可能会好受一些。”
鬼王移开目光,不自在道: “你的独幽,我换了新的琴弦,装在了这个可以把东西随时变小的乾坤袋里。你以后,便能将乾坤袋时时放在身上……”
……
离去的时候,碧岚郑而重之向孟槐一礼,“孟槐大人,如若实在不想唤鬼王殿下这个称呼,也请能不能换一个,不要一口一个小儿,我们鬼王殿下,也是有名字的……”
孟槐的眼神略微有些飘忽,“这么说起来,几百年前,他倒是的确告诉过我他的名字。只不过,不知道与你所知的,是否有出入?”
碧岚的眼睛一眨不眨,情绪一目了然。
“我们鬼王殿下,他叫厉昀。”
鬼王一阵愕然,待想明白后,眼底弥漫光华潋滟。
第64章 偏待
装了独幽的乾坤袋, 被碧岚紧贴着衣料小心放好。乾坤袋细丝的柔软缎面,透着衣料,沁来丝丝凉意。
这阵微妙而又舒适的凉意, 像一汪清凉溪流, 抚平了碧岚内心一些不可名状的情愫, 填补了她心房上深深浅浅的沟壑与裂口。
怀了心事,碧岚缓步离开。
一直等碧岚走远了, 孟槐才卸了先前几分刻意装出来的剑拔弩张的神色, 整个人重新变得内敛而又端肃。
这也才是他,原本的样子。
他端起面前一茶盏, 仰面一饮而尽, 见茶盏内再无盛装的茶水, 又将茶盏闷气撇在了桌案上。
孟槐揩抹了一下唇角不太明显的水渍,目光一沉,望着鬼王,流露出几分审思的意味。
“厉昀, 你说过, 你会帮她找回所有有关少渊上神的记忆。我也信了你的话,几百年前,我瞒着她, 刻意不让她记起少渊上神的事, 不是帮她,也不能让她变得开心, 反而是害了她。又看在几百年前, 你为她重铸鬼根, 救了她一命的份上, 我才答应你, 现在不急着澄清她的身份,强把她带回妖界。可你……”
你为何,仍放不下你的执念私心?
“你,”孟槐蹙了眉,眸底染了阴翳,语气慢慢加重了些,“你为何要告诉她你的名字?”
鬼界之主,轻易不示名讳与人。甚至坊间传言,鬼界之主可是把名字看得比命还要重要。一些人知道水麒麟,也是因为他曾是少渊上神的神兽。
只是为了恢复她记忆的话,根本没必要告诉她,你的名字。更没必要让她知晓你的偏待你的心思。
……不是么?
鬼王厉昀手指仍是轻搭在玉扇的扇柄之上,随着他慢条斯理极为优雅地一展一折,扇柄随之流转着隐约莹润的光泽。
扇柄之下,那枚红线系着的澄碧骨玉,晶莹剔透得像一方不属于尘世的青空。
“孟槐大人,你说得没错,我对碧岚她,实有私心。”
鬼王厉昀先是望着骨玉,微微出了神,又抬起头看向碧岚离开的方向,眸含浅笑,声如温玉,“不过,并非是我直接告诉过她我的名字,只是前段日子,我刚好教给了她一些口诀。”
鬼王偏头略一回想,忽而莞尔,“原以为她过段时间会自己找来问我,口诀中的机锋。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自己猜到了。碧岚她,有些地方,可能跟我们预估的并不一样。虽然她现在修为平庸,不记前事。可我还是觉得,你也好,我也好,我们虽然口口声声爱她,但未真正把她放在能与我们平视的位置……也许从前,我们就已经低看了她。”
“自家妖尊什么底子,我自然比你更清楚。我可以与你合作,装作表面不和,麻痹天界一二。但姻缘一事你知道的,我先前在她面前说的也并非玩笑,”孟槐听不下去了,淡淡打断他,“原是少渊上神当日定下来的,鬼王与妖尊的亲事。少渊上神羽化之前也托人嘱咐过我,有机会的话,定要好好照顾她。水麒麟与她,昔日皆陪伴在少渊上神身侧,他们两个,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有我在一日,你跟她,你们两个,注定不能有深的缘分。你的厚意,你的爱惜,她不可能回报,也回报不了。”
孟槐几乎一股脑把心中想说的都说了出来。
他瞬息闪念。
她已经因为天界苍慈,狠受过一段情伤,又几乎折了性命。偏偏鬼王这样拖着日子,在她想起来少渊上神,想起来水麒麟之前,加注自己的情分……鬼王虽然眼瞧着无害纯善,令人如沐春风。但这种人往往最不可靠,怎么看,怎么都不如宽厚心仁的水麒麟,教人心里踏实。
这样一想,孟槐越说,心中越是觉得不安。
“不知孟槐大人有没有想过,少渊上神当日定下的亲事,或许并不是指她跟水麒麟两个人?”鬼王双眸微低,笑意如春水般潋滟。
“若是我要助她恢复记忆,也偏要她把我也放心上呢?”
“不可能。”孟槐叹了一口气,一眼横过,“她本来就没有心,不然,当初她也不会忘了少渊上神。再说……”
孟槐恍惚觉得有哪儿不对,待反应过来,心中怒意顿生。他在碧岚面前,对鬼王的一番咄咄逼人虽是有意演的,但眼下,他连桌案上的茶盏看着都不顺眼,分明想甩袖挥手。
直接给砸了。
“一回事归一回事。我好歹也算她半个长辈,既然话都说到如此没有转圜的地步了,你身为君子,难道不该清楚,不应强人所难,你,当及早知难而退吗?”
这段日子,莫不是她受了委屈做你侍女,才令你生了错觉上了瘾,以为你能一直留她在身边似的?
退?
“那是旁的人,又不是我。我可从未自认过,自己是君子。”
鬼王厉昀语气清淡,并不高昂。却仿佛有一种不折不易的弥坚笃定。
她似乎是喜欢君子的。他也渐渐明白,以苍慈一般的逼人之势,只会让她生了退却。
但他再也做不到,以君子之思远远看着她,以君子之礼远远守着她。
她惜命惜得要紧,做鬼时,也常常被其他鬼嘲笑胆小。但他知道,她心里有比命更重要的东西。
当初,在他安心做君子,想要把自己无耻龌龊的心思藏起来,做了决定不打扰她的时候,一不留神,她就跳下了九重天。
后来,在醴渊,他丢了记忆。茫茫雪天里,她笑得脆弱破碎而坚定张扬,为了不死在献祭灭魂阵,她毫不犹豫地挺身没入了她亲手送给他的匕首里。
鬼王缓缓阖上了眼睛。
做君子,不过一身虚的名节,即使被她讨厌,哪又能有她的命重要?
“你……”孟槐微微一怔。
还有人,能如此光明正大的无耻吗?
鬼王厉昀一身白衣,在四周苍翠绿意的深静中,愈发显得如浮冰砌玉般,寂寥得明显。
“还有一事,”他嘴角噙着一抹极浅的笑,语气带了些淡若无痕的委屈,听着软了几分,“可我听闻孟槐大人,昔日并不阻拦妖尊,甚至为了妖尊,在几界寻觅大好男色……”
孟槐咳了一声,心中浮现了一个不好的念头,“是有此事。可她身为妖尊,就算有几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面首,原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少渊上神让我照顾她,我自然是万般想着顾着先让她开心。”
孟槐顿了顿,警觉起来,“厉昀你,你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不知是不是孟槐的错觉,他总觉得说到男色,鬼王厉昀唇边的笑意浅淡了些。
鬼王厉昀垂了眼睑,眉眼闪动了一下,“只是我有些不明白,在她感情一事上,孟槐大人未必只对我一人苛刻敌意了些……”
孟槐撤开目光,眉眼皱出了棱角。
直觉鬼王外在太有欺骗性。再这样盯着他说话,怕是自己都要着了他的道。
这不废话么?
当初她说要去找天界苍慈,他心里便是十万个不同意的。但拗不过她的心思,加上又有水麒麟担保说他会陪她,他也有事要去天界。他才松动了片刻,这一松动,便几乎酿成大错。
前车之鉴在前,他心里想,别人最多想着做个男妾,她只是得了一时新鲜,一分也不能撼动水麒麟的位置。
现如今你既然已是鬼王,身份尊崇,自是不肯伏低做小的。当初你又差点舍了自己的命,为她铸了鬼根,自己记忆暂失,跌入醴渊幻境。牺牲这么多,你会甘心,会不惦记能够匹配得了位置的回报?
我若不早断了你的念想,水麒麟头上恐怕迟早一片暗翠……
指不定发绿得有多瘆人。
“面首是面首,与成亲一事并不能相提并论。厉昀,我虽不认同你,但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你现在既然已经占了鬼王的位置,我劝你一句,你还是莫要自贱身份,拿自己与他们比较。”
“面首么?若她身边没有别的人,或许,这一身份,也未尝不可……”
鬼王长睫轻覆,遮住眼底清晰的失落,“我以前,的确羡慕过他们。”
听了鬼王的话,孟槐觉得跟突然着了一个兜头霹雳般,面色一瞬转为灰白。
“算了,这次我不拦着你,但你也不要想着再做什么作弊的小动作,好让她把你一时放心上。我还担心,等她记起了少渊上神,连水麒麟都不愿一看呢……”孟槐忍不住长吁短叹,“我是不知道,你对她为何情重,可到时候,等她回忆都补了回来,既有少渊上神,恐怕就更没你什么事了。话先说在前面,你不过一腔单相思罢了,你既自愿做这些,便莫要因她无法回馈你,而过于伤心,更莫要到时候抱怨我,或者记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