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渊揽起明枝,侧身点地躲开了掌风所产生的涟漪。
“何等宵小,竟然敢来此处。”
明枝心虚地看着裴渊,她白日只听他说晚上自有法子进去,却没想到是当这不速之客。
要是被抓住,明日他们会不会就被押到官府?
好丢人。
忽然裴渊温热地气息传到了明枝的耳旁,轻推着明枝,他低声说道:“去吧,他不会对你怎样的。”
若是他没猜错,此处便是舒暖儿曾经的住处,雕刻着四季百花的木窗,还有那垂花门都是一副祥瑞之兆。
尽管年久失修,但仍能从中看到了舒将军对爱女的殷切祝福。
而明枝却不知晓此事,被推至门前,她紧张地扯着衣角,磕磕巴巴说道:“那个,我,你。”
一向话多的明枝却不知说些什么,摩挲着袖口的物什。
她张嘴欲说些什么,但又咽回了肚中。
心中却是满是焦虑和悲伤,不论如何介绍可能都会被李汝赶出门去。
随后明枝侧目看向了裴渊,就那一瞬仿佛坚定了她心中的勇气。
环顾四周无人后,她深吸一口气,端庄地行着世家贵女的礼仪说道:“前英国公慕千盛的嫡孙女,慕明枝求见李将军。”
听到此话的裴渊瞳孔一缩,他没有想到明枝为了求见李汝竟然会暴露自己“罪臣之女”的身份。
更没想到的是,她竟然会毫无顾忌地也告诉了自己。
裴渊一愣后,便又恢复了平日温和的假象。
此事,忽然一道弹响使得正房中的灯火都亮了起来,只听里面那人硬气地说道:“慕千盛的孙女来见我作甚?白日的那张花笺是你送来的?”
明枝应道:“是,她临终之间还有话要对您说。”
屋内瞬间便陷入了寂静,在明枝以为又要被赶走时,便听李汝的声音仿若更疲惫了些:“进来吧。”
李汝明明还不到不惑之年,头上的青丝已然白了一半,就连额角也有着一道深至眉骨的伤疤。
尽管英雄迟暮,但他猛得抬眼看向明枝,她的后背竟生了几分寒意。
随后他不屑地看着裴渊说道:“三殿下为了见我一面,也不必这般大费周折,你们走吧。”
明枝却瞪大了双眼,焦急地说道:“不不不,是我要随着殿下来寻你的。我五岁进宫后,便被舒姨母养在宫中。”
而裴渊仿若真的就像明枝说的那般,他款款行礼后应道:“那我就不打扰两位了。”
深谙朝堂险恶的李汝自是知道裴渊心底的阴险,但他面前的这个姑娘却是被他的假象欺骗了。
在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时,李汝的声音便温和了几分:“小丫头,三殿下与你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的妾。”
李汝听完后,脸色一沉愤恨地把茶盏摔落在地上。
这朝中众人重文轻武,因着那皇帝老儿心底的一番忌惮就要把武将赶尽杀绝。
若是英国公府还在,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不是高门望族的媳妇,便是那朝中新贵的当家主母。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他抬眼看着明枝怯生生地看着他,心底的怒火便熄了几分,语气也稍微温和了些,淡漠地说道:“她进宫那年,给我递了书信,说要与舒家断绝关系。我曾在归朝后,还潜入云翠宫悄悄看过她一次,她却紧闭房门,不愿见我一面。”
纵使是拼上舒家满门的荣耀也要让她从宫中出来,但舒暖儿却不愿。
每每想到此处他便心痛不已,他自是知道舒暖儿不愿连累舒家,但舒家已然就只剩他们两人了。
在她进宫没多久后,他的义父舒山将军便死在了西南边陲的战场上。
明枝看着李汝虽然嘴上说着不在乎的样子,修长的手指却紧紧地攥着椅子上的雕花。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蓝色的布包,小声说道:“虽然她没说要给您,但我觉得应该是给您的。”
李汝脾气一向急躁,但他从明枝手中接过布包的时候,却带了几分犹豫。
布包打开,里面赫然放着一件绣着龙凤呈祥的正红色盖头和一对牛皮缝制的护腕。
他颤颤巍巍地拿起那个小牛皮的护腕,上面俨然还刻着他们之间的约定的小符号。
若不是明枝的口音随了她一贯是那江南吴侬软语的语调,他定是不信这个布包的东西。
而那个红色的盖头却是分外的晃眼,李汝感觉自己的眼里分外酸涩。
此时他的声音已然不复刚开始的强硬,如今却带了一丝哽咽:“我记得她是不会绣这些的。”
“因为姨姨在这宫中总要打发时间啊。”
明枝仍然记得她那时眼里满是悲伤,幼时的她却只是羡慕既会武功又会刺绣的姨母。
如今回忆起来却满是哀痛。
而听她讲述完的李汝刚毅的脸颊上滑过几滴泪水,倏然间,他笔挺的肩背似是弯了几分。
伴随着几分痛彻心扉的呜咽,他的嘴角便渗出了几分鲜血。
明枝见状慌张地拿起手中的锦帕:“您,您没事吧?”
“无事,可以给我细细讲讲她的事情吗?”
明枝曾经以为这个红色的盖头是赠与她新婚时的礼物。
因着每日思虑过重,郁结于心,舒姨母在绣这个红色锦帕的时候身子便愈发的不行了。
就在绣完之后,便陷入了昏迷,久久都未能苏醒。
直到冬至那日。
京城冷冽的寒风夹杂着漫天鹅毛的大雪,舒暖儿醒来了。
她的脸颊已然凹陷了下去,但眼睛却是分外明亮,她冲着贴身侍女云挽说道:“把我的帕子拿来。”
明枝自是知晓她已然到了弥留之际,捂着嘴唇不敢让自己发出任何的声音,泪水却顺着脸颊不停地在往下流。
舒暖儿见状,努力地勾起嘴角安抚道:“枝枝莫哭,过不了几日我便要去寻我爹娘了,还有你娘也等了我许久。”
明枝只得呜咽地点着头。
舒暖儿苍白到毫无血色的手指,紧紧地攥着那个鲜红的锦帕,似是想说些什么,但又咽了回去。
“罢了,本来是打算随我入土,我这一生终究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这个留着也无用了,烧毁吧。”
随后她久久地注视着西南方向的天空,轻声说道:“那人的心思一向重,只怕待我死后,他仍未娶妻,枝枝你若见着他,便让他放下吧。”
舒暖儿的神智似乎越发的不清晰,她的嘴里又开始呢喃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等着你来娶我。”
随后在葬礼上,明枝偷偷藏下了那个喜帕,她觉得那人应该知道舒姨母在宫中的故事。
明枝的话已经讲完了,但李汝却深陷在回忆里无法自拔。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舒暖儿,彼时春日的微风夹杂着细碎的微雨。
两人的情意却久久都未能宣之于口,结果却等来了西南蛮夷攻打边陲的消息,
因着威武将军府一向管理严苛,两人隔着一扇垂花门诉说着少年少女的情意。
舒暖儿一向大胆,但是此时却是分外羞涩,她鼓起勇气,凑在门前,小声说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等着你来娶我。”
愣头青一般的他还没能回话,里面的姑娘便羞怯地拎着裙子跑开了。
李汝没有想到这句话竟然是她临终的最后一句。
第十三章
在舒暖儿捅破他们之间的窗户纸后,还未等他回应。
西南急召,他便随舒山将军回到了战场。
之后发生的种种事情就像噩梦一般。
先是舒山将军被敌人的暗箭射伤,而后便是舒暖儿被急召进宫,却没想到第二日皇帝便驾崩了。
李汝恨那座皇城的每一个人。
他甚至自暴自弃地想,就让这片土地被蛮夷攻陷吧。
堂堂戍边大将誓死守护这片土地,守护着土地上的城池和百姓,但却护不住自己的女儿和未来的妻子。
但看到因着战乱而流离失所的人们,心底那一丝邪恶的想法便灰飞烟灭。
自那之后,他便很少回京。
他守护的不是裴家的天下,而是那个姑娘心心念念的西南。
李汝回过神来,眼底已然布满了血丝,他沙哑地说道:“慕家丫头,多谢你了。”
明枝眼眶已然泛红,沉默地摇了摇头。
李汝思索了半分,坚定地说道:“丫头,帮我唤三殿下进来,我有事要与他商谈。”
在明枝马上要推开房门前,他又说道:“慕家丫头,那位三殿下的城府深不见底,既然他为了见我一面,能把你带来,改日便会把你拖下水,定要小心。”
明枝丝毫不懂李汝的意思,分明是她缠着裴渊来此地,怎会是裴渊的计谋呢?
这番圈圈绕绕使得明枝晕了头,她思索了片刻,便把李汝的话抛到了脑后。
室内。
李汝看着面前眉清目秀的三殿下,面上一副无害的样子,竟然有能力突破他在威武将军府的布防。
此人不可小觑。
他开门见山地说道:“因着我活不了几个月了,你此番前来莫不是为了兵符归属之事。”
裴渊见他识破了自己的计划,也不屑于继续伪装成那副温和的样貌,淡淡应道:“正是。”
当李汝要见他时,心底还有一丝疑虑,但李汝这般开门见山,他便知道了自己有与他商谈的筹码。
至于这筹码是什么,就等这位西南的威武将军说了。
如他预料的一般:“三殿下,我本不屑于参与你们所谓的夺嫡之争,况且这兵符本就是交予陛下的。如若你能帮我寻着一物,那兵符之事还有回旋的余地。”
裴渊狭长的眉眼一眯,应道:“能为将军效力是我的荣幸。”
前些日子林州水灾贪腐案还被他的父皇按在御前,如若西南再被大皇子收入麾下,那他胜算便又低了几分。
他的兄弟不足为惧,为大皇子撑腰的皇帝才是他算计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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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枝轻摇着秋千,心底却是在担忧着裴渊,若是两人详谈不欢,李将军动手怎办?
嘎吱---
她抬头望去,只见裴渊推门而出,眉宇之间竟染上了一抹郁气。
她急忙行至他的身旁,担忧地问道:“可是李将军寻了你的麻烦。”
不仅没有,而且他的要求甚至有些简单。
裴渊摇头,轻柔地抚着明枝的额头说道:“无事,我带你去中栾街逛逛,这里的夜市会有你喜欢的小玩意儿。”
明枝把舒姨母临终的嘱咐办妥之后,便没有了牵挂之事。在听到裴渊的话后,她的眼底瞬间亮了起来。
-
出了威武将军府便是以繁华著称的中栾街。
白日与京城其他街道并无分别,但在夜间,此处却是一片灯火阑珊,五彩的灯笼挂在街道的四周。
昏黄的灯光使得此处多了几分意境。
明枝已然换上了一袭绯色的褶裙,就连发髻也是简单的轻挽,她兴奋地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
“公子,我想要这个泥塑。”
“那个莲花灯我也想要。”
。。。。。。
明枝仿若脱缰的小马驹在街道上四处游走,纵使裴渊武功再高,就在这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也无济于事。
她穿过拥挤的人群,行至一处卖面具的铺子前,忽然脑海中闪现出一丝熟悉的记忆。
她好像来过此处。
而摊位上的老妇人笑眯眯地看着明枝,说道:“这位姑娘可有想要的面具,老婆子已经在这里开了十几年了。”
高高挂在墙面上的荷花状的面具竟是分外眼熟,她指着问道:“那个怎么卖?”
老夫人的脸上仍是一副笑意,说道:“看见那个挂在面具下的小绣球了吗?只要能套出,那个面具便是姑娘的。”
小绣球?明枝细细看了半天,才看到那个还没有拇指大的圆状物体,她吃惊地说道:“这般小!”
忽然一个带着黄色面具的男子走到了明枝的身侧,他长叹了一口气。
他看着那个莲花面具久久没能移开眼神。
虽说来中栾街的人基本都面带笑意,但明枝却从他的身上察觉到了一抹悲伤。
面具男当机立断地买了一个套圈,在围观的一位公子说道:“那个绣球刁钻的很,小郎君切莫中了这个老婆子的圈套。”
而在面具摊位旁边的买糕点的老伯也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毕竟这么多年能套中那个面具的人屈指可数。
就在众人都在等他铩羽而归时,只见那个面具男随手一抛便套住了那个随风摇动的绣球上。
速度快到有些人泼凉水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被面具男的功夫惊呆了。
周围的人瞬间发出了惊呼声。
明枝却有一丝难过,这般制作精良的莲花面具终究不是她的。
而追来的裴渊却是难掩怒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怒火,低声说道:“枝枝,你若是再乱跑,我便不带你出来了。”
自是知道错了的明枝,轻扯着他的衣袖,眉眼低垂,愧疚地说道:“公子,我错了。”
枝枝?
面具男听到此话,侧目看了过去,只见那名女子身着一袭绯色裙,面容却是分外清秀。
虽然是在认错,却依偎那人的怀中,脸上带着些许娇憨,讨好似地看着那人。
裴渊见她又是这般装着委屈的样子,也不忍再次责怪,便牵起她的衣袖,郑重地说道:“老老实实跟着我,如若不从,那藏在床垫下的话本就要成为小厨房的柴火。”
“好吧。”
被拿着心爱之物威胁的明枝只得跟着裴渊离开此处。
倏然间,明枝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人猛得抓住,她身子先是一惊,心中满是疑惑地朝后看去。
抓她手臂的人正是那个拿了莲花面具的面具男。
明枝的脸颊瞬间被气得爆红,她愤愤地说道:“光天化日之下,公子竟然这般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