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斯航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他从心急如焚到如坠冰窖, 只在那一刹那。
盛斯航二十多年来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说不清楚是疼还是怕。
他忍着心口的不适, 冷静地联系了私人医院的医生,医生赶来需要一段时间,盛斯航试着在电话里描述覃晚现在看起来的样子。
医生让他先给覃晚擦汗,然后试着找棉签或者纸巾沾饮用水涂在她唇缝上,最好稍微开窗通风换气, 然后给她把被子盖严实一点。
盛斯航一个多月没有亲眼见过她了, 凑近帮她擦汗喂水时,才发现她又瘦了。
怎么会呢?
她过得很不好吗?
明明他帮她澄清了所有黑料, 让更多人认识她喜欢她了,难道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吗?
盛斯航没发现自己现在的眼神有多失魂落魄,看起来生病难受的是覃晚,可变得糟糕、无法承受了的人似乎是他。
医生进来时,光看脸色还以为两个人都生重病了。
“盛总, 麻烦您先让开一点。”
覃晚的床是一侧贴着墙的,所以医生只能从这一边靠近覃晚给她测体温。
“快烧到40度了,发现得迟的话说不定会出大事。”
又扒开了覃晚的眼皮看了看她的眼珠子, 目光是完全涣散的。
“和太久没休息好应该也有关系。”
“打个针就没事了,发烧其实就是离不开人照顾, 等她醒了之后给她吃点东西, 多喝水。”
“生病的时候食欲会不好, 我也带了葡萄糖的吊瓶过来, 但是一定要吃东西,还有今晚不能着凉,多出出汗。”
“打着针的手可能会冰凉僵硬,要辛苦盛总注意帮忙捂手,我们就在客厅等着,需要换药瓶和拔针的时候叫我们就好。”
//
覃晚从白天睡到了黑夜,又从黑夜睡到了白天。
房间里的窗帘全都拉着,她不喜欢有光,选的窗帘都是那种遮光性很好的。
她睁开眼睛,根本分不清时间,她难受地动了动身子,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的手好像正被一股力气抓着。
有人在。
覃晚没什么力气,想抽手,却只能用手指软软的在那人掌心里动弹。
盛斯航立刻就醒了。
“头还疼吗?”
几乎是熬了整夜,他开口时嗓音格外低沉沙哑,覃晚一个多月没听过他说话,还以为自己会对他的声音感到陌生。
但是没有,她马上就认出了是他。
还真是好久不见。
覃晚有些不知所措的虚弱。
她想问他怎么在这里,又怕一开口他就会放手。
盛斯航没等到她的回答,心慌地想着医生明明说过没事了。
他拿过水杯准备给她喂一点水,他的手抬起来想捧住她的脸的时候覃晚动了。
“盛斯航。”
她叫他的名字。
然后又陷入沉默。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眼睛。
良久,心口的酸痛排山倒海地冲破封印,她用那只被他包裹在掌心里的手,又轻轻地碰了碰他:“我很害怕。”声音细如蚊蝇。
每一天,每一天,都很害怕。
到底要怎么样才会好起来啊……
盛斯航的心脏又出现那种以前从没有过的异常了,浑身有刺扎着他一样,连呼吸都很难。
“为什么?”
为什么他做了这么多,她却活的越来越痛苦了。
“不是都变好了吗,都过去了。”
覃晚眼里一点光都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无力地仰躺着:“可是我忘不掉。”
“每一天都很痛,到处都很痛,我没有地方躲,我真的受不了了。”
十三四岁的覃晚时时刻刻都活在这样的绝望恐惧里,可她从没有和谁说过这些话。
十年之后的覃晚,在这个头昏脑涨大病初愈的清晨,在这个看不见日月变化的小小房间里,用微不足道的力气紧紧抓住了一个人。
她的所有委屈,所有苦难和恐惧,都在这场迟来已久的爆发里,终于有了唯一的听众。
虽然他都听不懂。
但他对她来说仍旧是特别的那个人。
这份特别让她甘愿被他可怜,甚至可耻的觉得,同情也是一种感情,他对她有感情就够了。
这样就算她在他面前袒露所有腐烂的伤口,袒露十多年来她所有不知羞耻的挣扎和妄想,也不至于显得可悲可笑。
覃晚总能在盛斯航身上发泄自己,他对她的一次次包容,让她成了一个被一层层剥开皮的洋葱。
她用泡沫一样轻的声音问:“我什么时候会死呢?”
都说她这样的人活不长。
可要到什么时候呢?
盛斯航从来没觉得自己输得这么彻底过,他只想求饶。
“覃晚,我是不是做错了事情。”
“……”
//
早餐。
还是从上次那家私厨订的。
盛斯航专门让人家改了今天的限量套餐,炖了清淡暖胃的小米南瓜粥,蒸了水晶虾饺和水晶芋头饺,还有一小份清甜的豆腐脑。
都只是简单的早点,私厨无愧于他们店一直以来鼎鼎大名的名声,将每一样食材最好吃的状态做了出来。
覃晚刚洗过热水澡,身上的温度有些高,沾染着的水汽将她的眉毛浸湿,显得眉眼间毛流感更强墨色更浓,乍看有几分侵略性,而眼里流转着氤氲的雾,又有种雨后江南的清冷。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吃东西。
小口小口的,还有一只手揉着胃。
盛斯航看她这样乖,才终于觉得松一口气。
他在覃晚这里没有换洗用的东西,刚才助理来送私厨的早餐的时候顺便给他送了衣服和牙刷毛巾剃须刀之类的东西。
覃晚租住的这个房子相对于他宽大修长的身体来说显得有些逼仄,卫生间更是容不下他的大长腿多走几步。
水声淅淅沥沥,在这又静又空的房子里格外明显。
覃晚见他不在眼前,一桌的东西也吃不下去了,她坐到窗台上,推开了一点窗户,夏天的风都是又热又燥的,有遥远又陈烂的记忆从十年前穿越而来,在这片天空下被灼烧到沸腾,她也终于成了,一个可以走在灿烂阳光之下的孩子。
覃晚手里夹着一只烟,她抽烟的动作很懒散,看不出有瘾,有一口没一口的,但都是深吸轻吐,像想让尼古丁往她灵魂里钻。
那里和燃尽的烟草一样荒唐颓败,一场场大火煎熬过后,只剩痛不欲生面目全非,可竟然有人为这样的灵魂驻足。
她本来是沉郁难开的石头,可偏偏有傻子,以为照亮她之后会看到蕴藏着的璀璨钻石。
其实她根本空无一物,如果太靠近她,只会被她触目惊心的疤痕陈疴吓到。
没有人敢说自己可以承担得住另一个人全部的负面情绪,大多数时候,那些太过悲惨超出常人所能想象和理解之外的故事,反而得不到什么感同身受,只会让人听过之后就想逃。
覃晚一边吐出最后一口烟,一边在心里想,盛斯航,我给过你机会了。
我给过你机会把我抛下,不看我尸骨无存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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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斯航这个澡洗了很久。
要不是偶尔有动静,覃晚都要怀疑他在里面究竟是干嘛了。
他出来的时候,覃晚旁边的烟灰缸里,烟头已经堆了一小把,盛斯航的眉头瞬间就皱紧了。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见覃晚把窗帘都拉起来,室内骤然暗下来,他想走近,却发现她洗过澡之后只穿了一件大码T恤,一双白细长腿正明晃晃的在窗台上坠着,从背后透进来的光零散地照在上面,格外亮眼。
“你看过说我以前的事情的那篇贴子了对不对。”
“所以你才一直不联系我。”
“你根本不知道能对我说什么,你觉得我可怜,觉得沉默回避也是一种尊重保护,是么?”
盛斯航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的弄巧成拙。
他本就没有立场说自己心疼她,没有立场表达自己不愿意再看到有人用没发生过的事情诋毁她。
现在更说不出口了。
他让那些她最隐秘的难堪大白于天下,而他根本不知道在过去的覃晚经历了多少苦难才走到今天,她走到今天都守口如瓶,却被他用心疼的名号重新提起。
除了本人,谁有资格掀开那片血淋淋的伤口外的保护痂。
他错得离谱。
盛斯航不禁想起一个月前在医院楼下的那一天。
那时候的他看起来一定也很糟糕,可覃晚没有让他提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她只是陪着他。
一句生日快乐都没有说,只是用她的方式陪他过完了那一天直到零点。
她没有离开他,在那个他诞生下来又注定余生都被遗弃的日子里,她不知道,这样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祝福。
盛斯航不知道爱是什么。
他曾经以为是谭老师那样的温柔,是他见到谭老师之后就平静安稳的心情。
而覃晚给他的所有体会都是爆炸般的,永远不知道她下一秒会是什么样子,她的吻有时热有时凉,她明明应该漂亮张扬,眼里却总是有不易察觉的哀求,让他没办法放她一个人走。
他对她破例太多,做了太多蠢事,体会了太多第一次。
可兜兜转转,他连一个她最简单的笑容都没见过。
覃晚偏着头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剩下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她原想刻薄一点,冷漠一点地说出自己那些过往,可她还没开始说什么,他的表情就像快哭了一样。
他那双月亮般澄澈又难过的眼睛里,竟全都是她。
好像他才是那条突然见到有人走来的流浪狗。
明明是她在寻求救赎,可他看起来比她还要脆弱。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盛总是对着肉骨头哭唧唧的流泪小狗。
今天的覃晚是正想用伤口测试主人爱不爱自己,就被看起来好像比自己还疼的蠢主人萌了一脸的受伤小猫。
第39章 沉溺
覃晚开始怀疑, 如果真的全说了,到底是对自己残忍,还是对盛斯航残忍。
她不敢说自己对人性的了解有多深刻,但一直以来的经历告诉她, 不幸是不值得拿出来分享的。
因为很多苦难毫无意义。
只有经历过的人永远困在其中, 被打上烙印, 而不曾经历的人甚至会刻薄地挑剔,认为那些苦难是她自找的。
相比于她有多痛苦,人们只会更关心她妈妈是不是绿了她爸爸,更关心当年她妈妈到底卷走了多少钱,更关心她怎么不报警, 然后就开始质疑, 质疑她跟混混一起长大,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 还会臆想她是不是有性/病,等等。
甚至会在看到她因无法摆脱过去遭遇留下的心理问题时,轻飘飘自作聪明地问她:“不是都过去了吗?不是也受到过很多人的帮助吗?怎么还是这幅样子?”
世人明明只看得到自己世界里的悲喜,听别人的故事时,却总自觉聪明通透, 慷他人之慨。
所以覃晚从来不会吐露过去。
要二次伤害她太简单了,几句话就能让她再度崩溃,最终大把大把地吃药才能稳定情绪。
而今天, 她把这把刀子递给了盛斯航。
不需要他将利刃化作春风,只要他拿着刀却不捅向她就够了。
就够让她沉溺。
……
盛斯航没有听完。
他没办法听完。
再听下去, 可能他以后都见不得覃晚一个人走。
也舍不得她一个人。
他蹲在覃晚身前, 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抱进怀里, 她坐在窗台上, 身旁的烟灰缸里还有仍未燃到尽头的猩红火光点点闪烁着,正一点点啃咬向周围的可燃物、吞噬着空气。
盛斯航埋头靠在她腿上,双手如同海上人攀附浮木般紧抓着她。
好可怜的小狗。
覃晚真的觉得他好可爱,比第一次见面,在谭馥栀婚礼上露出那种让她心动向往的爱慕眼神时还要可爱。
他看起来难过得快要死掉了。
她摸着他黑密的头发,食指滑动,勾了勾他的耳朵。
“是我让人把那篇贴子发出去的。”
盛斯航被她摸得耳朵又全红了,他现在人很混乱,明明就抱着她,却还是觉得她会不见。
“我没有考虑过你的心情,害你想起了很多不好的回忆。”
如果坏情绪算病,那他害她陷在重病里。
覃晚不算太意外。
她知道反黑背后有张北然工作室的手笔,这次一睁眼看到盛斯航的时候就猜到了,张北然和盛斯航有联系。
她一开始是很反感张北然工作室的做法的,哪怕她确实因为这些得到了好处。
可这一个月的忙碌平静也让她理清了很多东西。
这一个月里她的身价飞涨,不少影视娱乐公司和经济公司都来找过她谈合作、谈签约,而张北然工作室并没有占她便宜,尽心尽力地帮她做宣传做安利,她人气高了他们给的签约费也在提高,每次都远远超出市场上其他公司给她的报价许多。
张北然可不是慈善家,和她更可以说是素不相识,怎么可能做到这一步。
全世界有这种财力,还会这样对她好的人只有一个,就是盛斯航。
她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知道每件事情背后都有利益算计。
可在他为她做的这么多事情里,他分明牟取不到任何利益,甚至都没打算让她知道,没打算让她感谢他。
盛斯航永远是这样,让她忍不住在他面前暴露最差的一面,又一点都怪不了他。
“你爱我吗?”
她忍不住问。
“我不知道。”
他无法收回抱着她的手,也无法在从未得到过爱的心里找到关于“爱”的答案。
“那你想亲我吗?”
覃晚其实本来还想问的是,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但这个问题对没有安全感的狗狗来说太残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