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清的身旁围了一群府衙的杂役,手忙脚乱,只怕她一个想不开要跳水寻短见。
闹了大半天,程清早已气索力疲,冻得赤赤哈哈,裴焱提灯出现,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说一句囫囵的话,岁月不饶人,只能扶着腰暗自掇气。
这时,裴锋火杂杂赶来,脸色难看,扶住程清要走。
程清却一挥手臂,脱开裴锋,怒目视裴焱,手指在半空中点了又点,喉咙像被粘胶糊住了一般,发不出声音。
裴焱眼不眨,冷漠回视:“母亲这是渴了,还是饿了?”
程清吞下一口唾沫后才能发出声音:“裴焱,你够狠。”
狠得一口水都不给喝,把裴锋喊出去用膳,也太使心眼儿了,直接要将她逼死。
气起来,她倒忘了曾经给裴焱吃杂会菜这种事情。
“母亲总言姝儿是无爷娘的孩子,既然无爷娘,便是裴焱是个死去之人,死人再狠哪有活人狠?”裴焱杠上一句,低头冷笑,便折了程清势焰。
本不想与程清计较从前的事,但程清心眼小,老气横秋,一肚子的诡计,先欺胡绥绥再欺裴姝,不过是见不得他过平静的日子,裴焱凡事心照,一一嘿记着。
程清无言以对,屏住一口气,久久不吐,裴锋夹在中间,想做个宛转来个两面光,却发现收科都困难。他道:“你母亲一时性起,焱儿勿要放在心上。”
裴焱不留颏颊,偏要问程清一个嘴清舌白:“都说膝下有儿之人,面目之光,可与日月相争,但母亲面目黧黑若抹了炭,不知是为何?怕是兄长这个男儿身,并不能让母亲脸上有光。”
这话暗讽她对裴姝说的那句赔钱货,程清又不是个痴傻的,活了大半辈子哪能听不出来,不甘示弱,捂住白日里被胡绥绥咬伤的手腕,声音折了几分,说:“焱儿眼中无父无母,倒和那没折至的野丫头一个性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娶妇如此,还径绝妾婚,悲也。”
裴焱把目光胶在程清的手腕上,手腕缠了一圈白布,白布之下有伤无伤他不确定,他也不知胡绥绥咬了程清,但联系到胡绥绥今日的乖常举动,该是真咬了人。
咬了又如何,不过是犯了个蒸梨小过,裴焱心偏胡绥绥,自然为她说话:“母亲在府衙住坐了几日,忘了其实你我二人之间并无血缘的瓜葛,好不外道。”
说着敛了笑容,提着灯的手,青筋暴起。
一名识趣的小奚奴倒吸一口气,忙上前接过裴焱手中的灯,生怕裴焱一个没忍住,将灯砸向程清,闹出一条人命。
裴焱口气决绝:“从前吃的委屈,焱儿不想计较。母亲从前不管焱儿,便莫要再管焱儿妻女有无规矩。妻是焱儿自聘,孩儿是焱儿自养,性子是好是坏,母亲不过是一个过客而已,并不碍着您什么事。若……”
说到这里,裴锋按住裴焱的手腕,摇了摇头,求他留些张本,不要说断头话。裴焱沉默半刻,最后淡不济丢下一句好自为之。
胡绥绥拾掇干净榻里的毛发,哄睡裴姝后,走到窗下劈拉蹲下,耳朵竖起来潜听外头的情头,只听得裴焱说的最后一句话。
正琢磨这句好自为之的语气如何,门“啪嗒”一声开了。
裴焱故意捋下脸儿,进屋后,不赞一词,坐下来饮茶水润喉。胡绥绥鹅行鸭步走过去。
气氛死僵,着实摸不透裴焱现在的心情美不美,咬咬牙,坦白从宽:“绥绥、绥绥不是故意咬她的。”
裴焱放下茶杯,指了指身边的凳子,让胡绥绥坐下来说话。胡绥绥战战兢兢坐下,裴焱下死眼盯胡绥绥的嘴巴,慢慢伸了一只手过去。
胡绥绥又惊又怕,伸向自己的手仿佛拿着钳子要来拔牙,她死死捂住嘴巴,哭丧着脸:“不、不要拔绥绥的牙。”
自说着话,身体抖如筛糠,胡绥绥一副急泪:“狐狸无牙便不成狐也,本就是只穷嫌富不要的狐狸,拔了牙更没面子了。呜呜,绥绥往后改就是了。”
嘴巴捂着,说话声嗡嗡的,裴焱憋不住笑出了声:“绥绥怎觉得我会拔你牙?”
见裴焱的笑容,胡绥绥还是不能宽心,嘴巴继续捂着,回:“绥绥抓裴裴,裴裴便来剪指甲,绥绥兴致一来,会咬裴裴,裴裴心里早就想拔绥绥的牙了,今次绥绥咬了母亲,裴裴是个伪君子……”
说的头头是道,一激动,脱口而出的伪君子让胡绥绥愁上加愁,她妥了粉面,两条弯溜溜的细眉蒙上了愁色,话说至此,哪还敢磕一个牙。
“所以定会借着这件事情来拔牙。” 裴焱替她说下去。
“嗯哼。”胡绥绥轻轻附和,头始终低着。
裴焱在胡绥绥脑门上弹个响指,胡绥绥吃疼,口内呼呼吹气,终于抬起了头。
以为现在就要拔牙,她言语宛转,道:“拔牙这种事情,裴裴还惺之后再做决定,可好?”
裴焱忍笑,道:“今日心情美,故而暂不拔绥绥的牙,先与我说说,前些时日叼着姝儿去何处了?”
第45章 汁汁呼 小九姑
自知瞒不住,胡绥绥一情一切的讲给裴焱听:“她总骂姝儿,绥绥不忍姝儿难过,就叼着她去找姑姑姨姨玩。”
那几日他总在月转西时分才归府,这些事一迷儿不知,这个疑惑解开,裴焱继续问:“受了委屈,为何不与我说?”
“裴裴忙,那几日都忙脱肉了,绥绥不愿裴裴再烦心。”胡绥绥把纤指去抚摸裴焱的眉心,认真回道。
听了这一句话,裴焱今日的不快都飞到了爪哇国去了,侧着颈儿,不言不语,深深地溜胡绥绥一眼。
让他这么一溜,胡绥绥会错了意,两排牙齿捉对厮打,露出惊慌的颜色,她大着胆问道:“啊……裴裴还是要拔牙吗?拔牙之前,绥绥能再咬裴裴一口吗?”
话至后半截,不禁珠泪双抛,音声酸楚。
虽说拔牙没有被火烧那般可怕,但失去尖牙,往后要怎么吃东西。
原来在胡绥绥眼里他是个凶狠的角色,裴焱无语,温热的掌心去揾湿濡的香腮:“不拔,我不会拔你的牙。”
“当真?”胡绥绥转悲为喜。
“不拔,绥绥别再胡思乱想,弄得我像个大恶人。”裴焱回道。
裴焱发了个誓让胡绥绥安心,胡绥绥笑嘻嘻倒进裴焱怀里,放出无限的娇媚神气:“裴裴果真是好人。”
桌上的烛光映在胡绥绥的腮上,只说是红得可爱。裴焱不觉心中一动,趁势一搂,在腮上连亲数口,亲讫还用手指捏了一把,胡绥绥吃疼,白松松的腰扭动着,顺势拍掉在脸上作恶的手。
谁知手指那刚冒点头的指甲再次划伤了裴焱。
裴焱盯着手上的伤口,捉过胡绥绥的手,替她修指甲。
胡绥绥欲哭无泪,畏畏缩缩,呆在裴焱怀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指甲被剪去。
没有指甲在背上抓挠,熄烛以后在榻上冲开肉阵的瞬间,裴焱舒爽得身儿震动,楼住惊鸿也似的姿态,低声把胡绥绥的名儿喊。
……
次日天刚亮,一出寝室便有小奚奴来报,裴锋与程清今日要启程归乡了。裴焱差人备了一些路上所需品,并未露面相送。
二人一离开,府衙的气氛不再死沉。
不过裴姝今日还是闷闷不乐的,裴焱下番后陪她圆情了半个时辰,她自始至终都无笑意。
歇息了一会儿,裴焱问:“姝儿怎又不高兴了?”
裴姝撇撇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爹爹,姝儿今日又被小九姑遮了路。”
裴姝抢过一只叫小九姑的猫的鱼。后来虽然还了鱼,还时不时拿鱼饷之,但一补饥疮后,小九姑心里还是会记恨着裴姝抢它鱼之事。
每每裴姝买鱼而归,总能与小九姑在路上相见。
小九姑在原地里株橛不移,做出夫猫鸷禽之状,䰐鬖毛发一根根竖起,拖着尾腔喵一声,眼里耀出不善的光。
裴姝乞丕丕心惊,汁汁呼猫也无用,只能抛下一条鱼,打个滑擦,绕路间行。
一只上户狐狸,被狸狌欺负得走路挺不起腰来,好是不中。裴姝含泪在记事册上这般写:打讹一次,无法补救是也。
今日下课后在府衙附近玩耍,又一次被小九姑遮了路,裴姝愁眉苦脸问裴焱:“爹爹,您知道小九姑为什么这般凶吗?”
“小九姑是狸狌,性子就是这般凶,难驯扰吧。”裴焱不勾思笑回。
“不是呢。”裴姝摇头,慢慢白所以,“近春时,牝猫无牡猫相伴,唔,应该是……寂寞了吧。”
小九姑是一只非常漂亮的牝猫,色白,爪子通透如玉。
裴焱正饮水解渴,闻裴姝这番稚言,水从口中噀出,良久哑口无言。
这话是谁教她的?
过了几日,裴姝蹲在府前和自己打鹊儿,等裴焱人情回来,开口就道:“爹爹,原来小九姑有牡猫相伴的,是一只衔蝉,那姝儿什么时候能有牡狐狸相伴呢?”
裴焱心肝被摘了下来似,痛得脸色大改,抱起裴姝,好头好面,温言教导:“凡牡物,包括人,遇良难,遇坏易,牡物性情不定,如人七贫七富。姝儿还小,不懂这个理,不着急,不着急,不着急。”连说了三句不着急,自己心里却着急得慌。
晚间和胡绥绥说提起裴姝想要牡狐狸相伴的事儿,一提起来心情十分激动,频拍榻板,总说世间无人配得上裴姝。
“估摸着姝儿不是想要牡狐狸相伴。”胡绥绥二指撮着下巴,思考着回,“前些时日姝儿与绥绥说往后可以的话,要和渔夫恭喜,这样便日日能食鱼。”
裴焱极其痛心:“痴也!痴也!”
胡绥绥附和:“是有些痴了。”
在外头流浪多年的小九姑,被一户爱猫的人家,用鱼和盐给聘去了。
裴姝松了口气,被聘去了也好,以后走在路上再也不用避着小九姑了。
小九姑被人聘去后澡了身,脏兮兮的白毛瞬间柔软发光,只有尾巴哪儿是黑乎乎的,如何也洗不干净,原来小九姑是一只雪里拖枪,脖挂又金锁,走起路来好不威风,蟠蜿而睡,又好不优雅。
聘请它的那户人家,还聘了许多猫,有衔蝉、乌云盖雪、金瓶挂玉钩等,小九姑很快与它们打成了一片。
然后小九姑就带着这些猫儿,一块来寻裴姝报仇。
一日旁午,雪方停,裴焱在前院哪儿写信,晁巾阙与吐蕃前几日又打了起来,今次与往日不同,吐蕃被打成了一群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晁巾阙杀敌猛,但负了伤。不少刺史都送上书信慰问,周巡也让裴焱写封信送过去。
裴焱拈着管,迟迟不落笔,一旁的周巡意绪无聊,把头一低,看见桌腿满是啮痕,无声道句奇怪,嘀咕着问:“府君家中养犬乎?”
“无。”裴焱不知他为何突然发问,简洁回话。
“怪哉!那桌腿怎有啮痕如此?怪哉!怪哉!”周巡发出一声声惊叹。
这下裴焱明白过来了,在纸上随意写了几个字,随口扯谎:“我手痒,抠的。”
裴姝正值毁牙年龄,牙痒痒,总爱咬些坚硬物,她颇爱咬前院办公的桌腿。那张桌子红木制,香气淡淡,咬起来也不矼牙。
裴姝把四个腿儿都咬了一遍,裴焱不曾制止过。
言次间,眼前“嗖”的闪过一团白影,直往后院奔去。
白影消失,空中漂浮着几团白毛。
周巡眼力佳,看清了白影是何物了,是一只穿了松绿花袄的小狐狸,他问:“府君,方才有只狐狸跑过去了……”
“呵呵……”裴焱也看清了,那狐狸不就是裴姝吗?
毕露原形,还跑得这么着急,不知遇到了何事。裴焱讪笑着分辩:“翁翁眼错了罢,我什么也没瞧见啊。”
话音刚落,小九姑出现,带着一群猫儿嗅着裴姝的气味奔去。
又是狐狸又是猫的,周巡挠头好生纳闷:“府君的后院是有什么好东西吗?”
看见气势汹汹的小九姑,裴焱暗叫不好,把手中的笔一扔,匆匆往后院去。
到了后院,只见化成狐狸的裴姝被数只猫儿紧追不舍,她边跑边打唤胡绥绥:“阿娘!阿娘!快救救姝儿。”
第46章 狐狸与猫与母鸡
胡绥绥正在睡觉,听见呼叫声,猛地从房内窜出,护着裴姝和小九姑打架,打出了当年在黄草山保护母鸡妹妹的气势,被猫爪抓下一团一团的毛仍继续战斗,张嘴咬猫儿的头,还喌喌呼母鸡:“母鸡妹妹快来。”
母鸡见呼,咯咯乱叫,扑扇着翅膀赶来,用那尖利的嘴,下死劲儿啄猫儿的头。
好在后院里无杂人在。
裴姝从肚皮出来后,常控制不住会露出狐狸耳或者尾巴,怕被人发现,裴焱下命令,未经允许不许来后院。
这画面若被人瞧去了,可是会被人写进话本里。
一群猫儿坐窝儿打不过一只护女心切的狐狸和一只母鸡,纷纷哀嚎一声,逾墙而走。
裴焱愣住了,原来胡绥绥的嘴巴能张如此大,大到可以吞进一个猫头,从前她咬他,口中还是留了一点情的。
胡绥绥受伤严重,秃了几处,创口也有好几处,但她皮糙肉厚,感觉不到疼,打赢以后,便化成人样,抱起蹲在花阴下瑟瑟发抖,还未变成人形的裴姝,两眼含泪,仔细检查她的伤势:“呜呜呜,姝儿可有受伤?”
“回阿娘,姝儿没有受伤呢!”裴姝挥舞着前爪,眨眼间变成人,眼里有光,她的阿娘好厉害,能咬爹爹,还能咬猫儿。
裴姝没有受伤,胡绥绥不安的心安静下来。裴焱靠近,接过胡绥绥手中的裴姝,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受伤,才问:“今日姝儿怎又惹着小九姑了?”
“不知道呢。”裴姝用干净的手背擦擦眼睛,“姝儿走在路上,它就带着一群猫儿,远远地就遮了姝儿的路。来势汹汹,姝儿可怕可怕了,两只腿跑不快,就变成四条腿跑回府,没想到它们会追进府来,爹爹,姝儿可怕可怕的。”
虽说没有受伤,但裴姝被吓破了胆,再不敢独自一人去市曹买鱼,听见奇怪的声响,撒履就跑,比受追的偷儿跑得快,且当晚还突然发起了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