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几步,裴焱捉住胡绥绥,将她抱在怀里:“绥绥腿不便,你说我走,照样能归府。”
就这般,裴焱抱着胡绥绥一路行,行上两个时辰,裴焱力也疲,呆在他怀里的胡绥绥因为暑气不散,几要昏然沉睡,神智渐渐模糊,视线朦胧如蒙雾,常以为自己在睡梦中,听见潺湲水声便要循过去饮口水,遇见树上结好果便要摘来一尝。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漏下二鼓时才回到府衙。
第66章 舍命救夫赴杀场3
回到府衙,裴焱被睡在滴水檐下的裴姝吓了一跳,银蟾之下,檐下莫名坟起一团东西,他还以为是个人头,看清是裴姝,心下很是恻然。
裴姝庚齿尚卑,不到十岁,爹娘忽然双双离开身边,她该有多害怕。
溽暑的夜晚露水重,枕月而眠,易感寒。裴焱贴地无声走过去,想把裴姝抱回寝内睡,但裴姝睡梦浅,梦中嗅到了浓而熟悉的气味,眼睛未剔,口喊一声爹爹阿娘,四肢迈开先奔去。许是以为在梦中,到了裴焱脚下,她没把眼睛剔开,而是抱住裴焱的腿,复呼呼大睡。
历了两日风吹日晒,胡绥绥遘了一场大疾,好不容易散了暑,又因身子过于虚弱,不意着了一阵凉风,身上发起了一阵热,加上那嵌了石子沙子的爪底,当时没有好好清理干净,伤势转重,抹了朱子林收口止血的奇药,三天里也溃烂了两次,一溃烂,身上就热似一个火炉,摸着烫手,裴焱急得茶饭难思。
见胡绥绥几日不睁眼,一丝两气地躺在榻上说胡话,裴姝一日三问裴焱:“爹爹,阿娘她怎么了?”
见问,裴焱从不与裴姝说实情,免裴姝担心:“姝儿别担心,去睡觉吧,你阿娘受到了惊吓,很快醒来。”
“姝儿做了两只鸡腿,味道可香了,可以给阿娘柳一柳惊。”原来是受惊过度了,裴姝放下心,从袖里拿出两只裹着白布的大鸡腿,宝贝似地交到裴焱手中,“阿娘醒了的话,爹爹就给阿娘吃。”
“好,爹爹记住了。”裴焱接过鸡腿,放到一旁的椅子上,“等阿娘醒来,爹爹就让阿娘吃下。”
这阵热在胡绥绥身上缠了三天三夜才散。
第六日纱窗曙色,人终于醒来。胡绥绥一醒,慌作一团,头埋进掌心里痛哭掉泪,哭了许久,晶莹的泪珠,一颗颗的从指缝滴出,打湿了被褥。哭累了,人似搓熟的汤圆,也似掉落了魂灵,郁郁不乐地倒在裴焱怀里。
裴焱不知她为何哭,小心地问:“绥绥是饿了?”
胡绥绥摇头。
“是伤口疼的厉害?”裴焱摸着那些伤口再问。
“怕……”胡绥绥仍是摇头。
只回了一个字,胡绥绥的喉头便噎住了,弓了身子剧烈咳嗽起来。裴焱柔情千叠,加紧抱住她:“不怕不怕。”
胡绥绥两手勾上裴焱的脖颈:“绥绥梦见自己没能救下裴裴,呜呜,眼睁睁看裴裴卧在血泊里呜呼。”
“梦而已。”裴焱的唇瓣如蚁轻柔,细细挨擦心甜人儿的额头与腮颊,用好言抚慰一番,“我们都安然归府了。”
“可是,祸患未绝。裴裴日后还会有危险。”胡绥绥鼻子里一酸,往裴焱背上砑了一下,“若今次不是姑姑姨姨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裴裴如何避得开生龙活虎一样的弓箭……”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今回没能杀了裴焱,那些人更待干罢,日后定会再来。杀心一起,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否则这杀心永不会绝去。
“裴裴,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当个平头百姓才无大患,绥绥不想让裴裴有事。”梦可预知吉凶,事关爱人的吉凶,胡绥绥愈想愈心慌,嘴巴不停,似央似求地说,说着两行珠泪,又从腮上滚下来,在下颌处汇成一团,哭得好狼狈伤心。
寝内满罩着愁云,裴焱心一动,和胡绥绥脸贴脸儿、手掺着手儿,互相拥抱着,言语姁姁道:“作善降祥,神必据我,我不会有事的,我知道那些人打哪处来,小心防着就不会有事的。” 有孩儿和妻儿系恋,他又怎敢让自己出事。
喁喁地又谈了一会,裴焱再三保证不会有事,但胡绥绥仍怕冷似的咳歌打战难入眠,入眠则被痛梦频扰,常伏枕落泪,白日里五积六受地面窗而坐,与狐仙奶奶通语:“狐仙奶奶,勿让恶人得逞。”
这般哭上三日三夜,泪尽后竟可见血珠。裴焱急得无法可施,弄精神,嘴里好话常说,夜间寸步不离胡绥绥。
裴焱归府衙后即与周巡,子午卯酉,说了一遍所发生之事,说得分晓。
当然中间略了胡绥绥犯霜露来相救一事,否则长十张嘴也解释不清。
周巡听后,淟然汗下,脚踝一软,险跌一跤,他扶着案角稳定身子,问:“府君辞官一事,可定下了?”
裴焱有些瞠然自失,叹上一口气,身子也软了,好似放春慵:“未定……圣上不许。”
今回进京,裴焱在与圣上闲谈时宛转表达了辞官归隐的心思,他这般道:“樵夫不问世事,与好山好水相伴度光阴,想来有些自在。”
“人生之途,亦骤山骤水,不也自在么?”圣上听了也宛转回了话,“唉,山林履成陈迹,自在却孤。”
裴焱听了,愁容外溢,识趣闭上嘴,不再多提一字,免惹圣心不悦。
“府君辞官不成,最着急的莫过是晁中丞。”周巡眉头一皱,一切都醒腔了,“府君心里也有几分明白的吧,这件事与晁中丞脱不了干系。”
“可他到底有什么目的,挖空心思,非要取我性命。” 与晁巾阙自幼便相识,没有隔世之仇,裴焱对他的目的毫无头绪。
周巡抖擞下精神,话赶话道:“府君一死,汉州必有新府君。恐怕晁中丞想趁此机会向圣上要了汉州的兵权。可仅是要汉州兵权,定难满足他的野心。老夫猜不透,但敢斗胆一猜,晁中丞心迹不明,自有叛状。既有叛状,心里念的就是江山二字。府君千万小心。”
周巡研墨吮毫,在纸上飕飕地写下一个叛字,力透纸背,笔划比刀子还锋利,裴焱举起来一视,低声念道:“义勇忠信出于天性而然。”想起做官前,曾在书中读过一句话,嘴里不自觉念了出来。
周巡听见了,回:“居心殆不可问不可测,府君要做好准备,某日与晁中丞,或会在战场上相见。”
“有叛状,应该与圣上言明……”裴焱拈起笔,蘸饱墨的尖端,顿在半空里欲落不落,心中百般把拿不定。
周巡颜状肃穆,没有阻止,只问:“府君为何迟迟不落笔。”
裴焱弃笔苦笑:“晁中丞御边有功,叛状只是猜测,无凭无据的,在别人看来是蜚语诬蔑,敢与何人说?只怕话刚出口,便煽动圣上怒容,累了身边之人。祸从口出,亦从笔下生,罢了罢了。”
九月以后,黄雾四塞,咫尺莫辨,胡绥绥病愈七分,病了许久,腰与颌下的余肉全脱了。好菜好肉伺候了半个月,肌骨才渐丰盈,一身清爽。
这几日胡绥绥常对裴焱说:“裴裴你别怕,绥绥舍命也会遮护你。”于是病愈以后,胡绥绥不常待府中,在树林里和姑姑姨姨打团儿蹲守不善之人现身,以为这样,便不会让裴焱有危险。
可没想到的是危险就如黄雾那样四面袭来。
第67章 舍命救夫赴杀场4
得知裴焱险些在归汉州的途中丧命,周巡更愁日后的汉州有危机,嘴里念叨一个兵字。州有强兵根本方才稳,裴焱也知这个理,那教场渐成自己的脚边路。裴焱归来汉州半个月后,车夫自行归来。
车夫非是空手而归,他在黄草山中拾得几枝箭镞发紫黑的箭,似乎是抹了毒才发紫黑,因箭遗落的周遭寸草不生。
车夫愤愤而道:“这恐怕是要用在府君身上的箭……”
胡绥绥也说那些恶人拿的是弓箭,而车夫又在黄草山里拾得,七打八就是要用在自己身上的箭了,裴焱拿去与朱子林相看:“不知翁翁可知这是什么毒吗?”
朱子林接过手在晴光下看了又看,眉头愈皱愈紧,涂在箭镞上的毒,无非就是剧毒乌头草,但一时不敢确定他,拿起细如发丝的银针从上上头刮些粉末,捉来一些虫儿鼠儿喂入少量粉末,虫儿鼠儿立即呜呼。
“是乌头草,食之七窍流血,侵入肌骨中……”朱子林十二分确定箭镞上涂的是乌头草,这箭如着在人身上,侵入肌骨中,是会见血封喉的,华佗再世也不能妙手回春。
不知是何人要对裴焱下如此狠手,朱子林话说了一半,悲从中来,袖子掩着湿润的眼眶,再说不下去。
裴焱口冷舌冷,把箭丢进火堆中,看着烈火将毒箭一点点吞噬成一团粉末。
箭镞涂毒的事不知是何人多嘴泄语裴姝与胡绥绥。
裴姝知道后,变成狐狸以后躲在鸡窝里头珠泪双抛,她懵懵懂懂的,似乎知道那日阿娘为何急匆匆离开了。
是因为爹爹遇到了危险。
细想而会后怕,若是阿娘没奔去相救,那再见爹爹时就是一具没有生气的尸体了。
裴姝哭了一刻,伤心都随眼泪流去,而后擦干眼泪。躲在鸡窝里干哭无用,她急如流星那般跑出府衙,不知往哪儿跑去,再归来口内衔了好几棵解毒草,还有可延年的赤箭,亲自洗净晾干后夹在裴焱书中。
晚上裴焱翻开书时发现里头有厚厚的两团草,他拿去问裴姝:“姝儿怎给爹爹这般多的草?”
裴焱一手拿着一团草,裴姝有些紧张,指着右手里的草说是解毒草,指着左手里的草说是赤箭:“一个可解毒,一个可延年,爹爹你不会有事的,姝儿不会让爹爹有事的。”
最后一句话,裴姝是说给自己听的,可她想自己这般弱小,哪里能护上爹爹,自顾说着,也就自顾悲伤。
裴姝送来的解毒草能解的只是一些蛇毒、蜂毒,并不能解乌头草的毒,但她哪里知,只是心里头爱着自己爹爹,想把有益的东西送给他罢了。
裴姝的爱意深,裴焱男儿心肠亦难抵住,拿在手中的草比千金还重,慢慢的眼眶里有了一丝水光,他宝贝似地收好了那些草,蹲下身把面有愁容的裴姝抱在怀中,话有重声,道:“爹爹还要给姝儿生只小狐狸呢,爹爹还要陪姝儿打球,爹爹不会有事的,姝儿宽心。”
胡绥绥听了此事后微微一愣,不知犹可,知了以后,顿惹得惊魂不定,当初若她知道箭上有毒,哪怕自己能阻止裴焱向前进,她也会把毒箭衔走,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胡绥绥白日黑夜里都感到隐隐不安,她自觉在深山高树中才会无祸患,一日不离开汉州,一日都不能安眠,她眼界也狭窄些,只愁裴焱的生死,待在府中不能助裴焱远离危险,她往树林里跑得更勤,日出而去,月上树梢时分方归。
十月一过,一花凋谢也有一花绽开,天儿渐有冷意,进入秋日后,汉州发生了许多事情,一来粮库又险些走水,幸而被巡视小兵发现,才未酿成大乱。二来是有人将毒药分投汉州井内、河内,致人上吐下泻,酿成恶疾,一些体弱之人,遭不住这些折磨,腿一蹬,便就找孟婆索水喝去了。
恶疾来得快去得也快,去的快是因裴姝亦染了恶疾,但她生就能辨药草,自寻药草吃,一吃即瘥。裴焱见状,便把裴姝所吃的药草交与朱子林。药草有奇效,狐狸吃了能瘥,人吃了也瘥,那恶疾很快被阻断了。
粮仓若走水,若恶疾不得控制,他成了人民的怨府,必会被圣上问责,到时候不是乌纱帽落地就是人头落地。
这两件事情都是冲着自己来的,裴焱时增怅触,望月自伤。
是何人所为,裴焱心里有数,钦不定要去寻晁巾阙问个明白。周巡轮指一算,却道:“府君亲自前去,是入饿虎口中,恐无生理。”
“不去一趟,日后会有更多人因我而丧命。”裴焱捏住发酸的眉心,愠地变了颜色,“姝儿总因我蹈不测,两回了,我不怕死,但怕日后护不住她。”
周巡加以劝说也无用,裴焱下了决心要去治益州寻晁巾阙,沉吟良久,道:“若我有什么不测,姝儿与夫人,劳烦翁翁替我照顾照顾了。”
周巡满眼凄凉,袖手猥过身去,没好气回道:“老夫都是一脚踏进黄泉里的人了,怎帮府君照顾,府君自己回来照顾。”
“我尽量。”裴焱笑回。
裴焱动身去益州的前一晚,胡绥绥抱住枕角儿躺在榻里,别离的心情说不尽,望着裴焱呜呜咽咽个不住,万分的不愿意他离开:“外边这般危险,裴裴不去不行吗?”
不知自己能否安然归来,裴焱将今次一别当是一次永久别离,将胡绥绥抱在膝上替她徐徐地拭泪,一下两下,吻她的额头,分外亲热:“绥绥好哭,姝儿也好哭,你们母女俩的眼泪,我见了愁上加愁,痛上加痛。”
点点热泪似星子,越擦越多,胡绥绥呜咽欲绝的当儿,唼喋一声,裴焱在她的珠唇上点了一吻,冲破了沉寂的空气:“别把身子哭坏了,回来以后还想要只小狐狸呢。”
“绥绥与姝儿等裴裴回来。”胡绥绥吸鼻子,把未落的眼泪收回。
“嗯。”等胡绥绥睡熟以后,裴焱才悄然离开,往书房走去。
裴焱研墨吮毫,铺纸写信,可笔欲落却又提,一封不过百字的信,写了几近半个时辰,写讫时铜壶玉漏已报四更。
这封信给胡绥绥,也是给裴姝,裴焱将信交给周巡,嘱咐自己若未能回来,便将信交与胡绥绥。动身之前,裴焱一念起天真可爱的裴姝,心里酸涩不已,忍不住转去瞧一眼,望着裴姝甜净的睡颜,他嘴里无声说句再见。等至天拔白,不备鞍韂,骑上马儿去治所益州。
雒县离益州并不远,裴焱欲在赤兔西沉前离开汉州,明日赶至益州新都,到了新都也就离治所不远了。好好打算了一番,第怕违时,裴焱夹紧两股,后拉缰绳,呼驾不住。
马儿得令,四蹄怒张,向前飞奔,但才出城门六百米,便见有一少年中矢如猬,血渍满颐,倒在杂草中呻吟不止。
城外有人中矢,情头不对劲,裴焱急勒缰绳,翻身下马前去探少年之息,仅有一缕而已,他忙问:“你怎么了?”
少年脸色比纸惨白,知自己已无生理,底发力气,从胸口里拿出一封满是血迹的信来,道:“速、速去告诉裴府君……晁中丞发难,欲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