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现在又与王永微他们,有什么差别?
她惊醒,蓦然松开手,李多续跌回了阳台下。
回归安全后,李多续连滚带爬地开了阳台门,哭着扑进了王永微的怀里,王永微抱着李多续嚎啕大哭,像拥着一块失而复得的举世珍宝。
刚刚还跪趴在地上求着她的女人,此刻却抱着自己的宝贝儿子痛哭流涕——她像个局外恶人,在见证他们的母子情深。
她看着看着,突然就笑了起来。
笑声在这样沉闷静谧的时刻突兀地响起,竟显得格外疯狂与偏执,听得人心头没底,发寒发冷。
她的笑里带着哽咽,声音越来越大,一种只想毁灭的痛感在她的脑中轰然爆炸。
她忽然便反手砸碎了阳台上的所有盆栽,“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又冲进屋内,抄起角落的小铁锹,猛地一挥就往电视、桌子、椅子上砸去。
就像王永微曾经无数次对她和父亲的那样,她像疯了一般地乱砸乱踹,李多续被吓得缩在王永微怀里,王永微怕她,也顾着安慰李多续,没敢上前阻拦她的暴行。
满满一屋子,转瞬之间桌椅跨倒,器物尽碎,满目凌乱疮痍,残破不堪。
她把这些年积压了太久的怨恨与愤怒通通发泄了个干净。
她那个活得可怜,死了可惜的父亲;
她本该一帆风顺,大红大紫的人生;
她曾经性子活泼,乖巧可人的妹妹;
还有她呕心沥血,辛苦奔波了多少个日夜的存款、她的梦想、她的前程,都毁于一旦;
因为这个女人,都没了。
全都没了!
她的暴怒终于发泄一空,杯子盘子全都砸了个粉碎,她红了眼,凄厉而绝望地嘶吼出声,夹杂着这二十多年来的怨与恨——
“我也是你的孩子!”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呀!”
“为什么呀!”
胸腔中,熊熊燃烧着的烈火,在吼出来的刹那间,化作了声声血斥,讲尽屈辱,诉尽恨意。
也就是那一刹,余烈尽熄,徒留灰烬,成一片死寂飘荡在她的心上。
这就是她的母亲。
世人都说没有不爱孩子的母亲,可她却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是她母亲口中的“天谴”。
她前十八年的人生,都在试图寻找母亲爱她的证明,年少的时候也疑惑过,自己的母亲怎么可能会不爱她呢?
她踩过一地狼藉,跌跌撞撞后退,靠在了身后的墙上,身子发着颤,眼里蓄着泪。
她现在就特别想问一问她,王永微你爱过我吗?
可一转头,又看见她在细细地擦拭着李多续脸上纵横的泪水,心疼的模样,她从来都没见过。
是了。
她低头,一滴清泪划过脸颊。
她不爱她。
突然就失了力,不想再问了。
明知的事实再问就是自欺欺人,她很早就不需要这份爱了不是吗?
她麻木地举起手机,拨出一个号码后,几秒后开口:“你好,我要报警。”
王永微霍然抬头,起身上来抢过她的手机挂断:“你报警干什么!你想害死你爸吗?!”
手机被倏然夺走,她目光泛着冷,看向王永微,伸出手:“给我。”
王永微不肯,转头就把手机狠狠掷在地上,手机四分五裂开来,她毫无波动地盯着地上那个手机。
“王永微。”她已经下了决心,冷冷开口。
“是我眼瞎,没防住你们。这几十万,就当我给你,但从此以后,我不是你女儿,你也不再是我妈。”
她逼近王永微,通红着眼睛低声切齿威胁:“你有种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王永微,我真会废了你儿子。”
王永微颤栗不已,惊恐地看着她,半天吞吐不出一句话。
她用力推开王永微,跨门走了出去。
一出门,便看见楼层的其他邻居都开了门,这三楼一路下去,几乎是挨家挨户开了门跑来听热闹。
想来她今夜破门闹事的事儿,大概第二天就会传遍小镇的各个角落。
惯常事了。
走到楼下,上了车,开了暖气,她坐在那辆车里,坐了很久很久。
久到人影尽散,久到天方启明,久到空荡无人的小镇道路上,又渐渐有了人气。
她无神的双眼微微抬起,江对岸的第一班轮渡抵岸,人群鱼贯而出,背着花篓的,挑着担子的,一日复一日,没什么特别的。
她挑眼望向那座墓子梁,山头大风吹过,吹得芦苇晃荡,仿佛有个抽着烟的男人,伫立在凄凉风中。
就是这时,麻痹了的大脑中,突然便冒出了这个人来。
她收回视线,启动车,开出了这座刚刚苏醒的小镇。
这一回去,开了四个小时。
到的时候云城的天早已经大亮,小区来往是晨跑回来的,和出门上班的年轻人们。
她看见一对老夫妇相互扶持着要过马路,于是缓缓停了车,等着他们走过去,老太太走得慢,老太爷便陪着老太太慢慢走着。
她神思有些恍惚。
她想,南褶子大概也以为,自己总有一天能过上这种日子的吧?
想起那个辛苦了一辈子的人,她含着泪笑了。
张晓武就是这个时候跑过来的。
“老大!你去哪儿了?我找你一晚上了,电话不接短信不回,我……”
张晓武的话戛然而止,愣愣地看着她脸上的泪痕,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对老夫妇正过完马路。
他很少见南苡哭。
他的印象里,见过这姑娘发飙发怒,大笑嫣然,却独独没见过她这样,一个人默默坐在车里,静静落泪。
“老大……”张晓武不由放低了声音,“老大,那个交警……”
交警。
她抬起头,盯着张晓武的眼中有片刻的期冀:“他怎么样了?”
“他……今儿凌晨四点的时候,走了。”
“没抢救过来,医生说他头颅伤太重了,大出血,全身性粉碎骨折,最后一口气没撑下去……交警队那边已经在查了。”
她愣愣地:“走了,是什么意思?”
张晓武看见她眼角的泪,伸手替她揩去,像是明白了什么,目光有些许凝滞:“老大,那个交警,就是南楠……”
她却紧紧盯着张晓武,问了一遍又一遍:“走了是什么意思?张晓武,你亲眼看见的么?是一个叫章霁的交警么?是他死了?”
声声疑问,问得张晓武心有些疼,可还是告诉她:“我亲眼看见的,老大,那个被拖行重伤的交警,因公殉职了。”
因公殉职。
她呆滞着,难以接受这一消息。
那个才二十出头的男生,真的走了?
张晓武看不得她这么失神难过,想安慰她,于是道:“还有一件事儿,老大,行哥有消息了。”
她闻言微顿。
“昨天晚上就想告诉你的,可是你走得太急了。”
“行哥昨天开庭了,判决结果出来了,案子具体怎么样我不清楚,涉及机密没公开,说是犯事儿的另有其人,行哥,当庭无罪释放了。”
“老大,行哥要回来了。”
明明是个天大的喜事,她却怔忪了许久,脑中想了很多,泪情不自禁地就落了下去。
张晓武沉默着,只轻轻地替她拭去了泪。
为什么这世间所有的事儿都在这一刻堆到了一起?
章霁死了,她怎么敢告诉南楠这个消息?她又怎么敢,再带着南楠奔赴章霁所在的城市?
别人不了解,她最了解南楠,小姑娘看着那么一丁点,实际上最重情重义。王永微那么可恨的女人,南楠虽明白应该远离,却还愿意叫王永微一声“妈”。
现在要怎么办?
章霁没了,她该怎么办?
南楠好不容易愿意走出来的,她都快看见当初那个正常的小姑娘的影子了,怎么能半路就……
她明明差那么一点就够着了。
那一场遥远的浮华美梦,她差一点就能得到了。
却偏偏有了拦路的鬼,将她的美梦破得稀碎。
她哑着声苦涩而悲伤:“我的钱,被王永微他们拿走了,我什么都没了,张晓武。”
十年心血,功亏一溃。
而背后的原因,她不愿意告诉温行知。
她注定要再漂泊,要继续与南楠相依为命,所以天大地大,哪里都可以去,却唯独去不了京城了。
她隐约能感觉到他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怎么能自私地将他捆在身边,要他陪着她转?
张晓武看她哭,觉得心里头难受,却也最明白她,忍不住劝道:“老大,咱别那么要强,告诉行哥,没事儿的,你听我的。”
她忍着泪意,捂脸擦干泪,道:“这事儿你别管。”
呼出一口气后,朝张晓武伸出手:“温行知的联系方式还留着吧?”
“我手机坏了,你的手机,借我一下。”
第48章 无期
南苡在拨出那个电话之前, 在车里静静坐了有半个钟头。
半个钟头的时间里,张晓武蹲在那棵树下抽烟等着她,而她发着呆, 盯着那串熟悉的电话号码很迟迟没有行动。
不知道从何说起。
但想起以前父亲还在世时,爱看许多书籍名著, 她从小跟在身边看着, 曾有过一段话, 让她铭记了许多年——
“不是所有的鱼, 都会生活在同一片海里。”
她当年经历尚浅, 指着这段话看不明白,问了父亲后, 父亲抱起她放在膝盖上, 思考良久, 才浅笑着与她解释:“你想想, 咱们平安镇的江,能容得下海底的鲸吗?”
她听后却较着真:“河是河, 海是海,书里说的是同一片海,不是河跟海。”
犹记那时,父亲但笑不语, 摸着她的头, 眼中微微泛起了泪光, 只说:“这个, 等我们苡苡长大了, 就会明白了。”
而她现在, 总算明白了。
原来是, 物以类聚, 人以群分。
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强行在一起,没用。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轻颤着手,点下了那个“通话”图标。
一阵漫长的嘟音后,那边接了起来,她低头擦拭眼泪揉揉鼻子,正准备说话,那边就先开了口。
不是温行知,是个声音清甜的女孩子。
“喂你好,找阿温是吗?”
她微愣,阿温?
这陌生而熟悉的称呼,唤醒了她某一时刻的记忆,让她瞬间如同堕入寒窖,连血液都冷了几分。
她张了张嘴,发不出声,只怔然而无神地凝着方向盘。
那边见她没有说话,顿了一下,然后问道:“是……张晓武吗?怎么不说话?阿温现在在忙哦……”
依然是女主人一般的口气,依然理所应当得像个正宫娘娘。
丝丝缕缕的惆怅意,霎时浓浓地罩在了心头,她倏而酸涩不已,心上透不过气,像个小丑般挣扎自嘲。
“不是别让你碰我手机吗?”电话那边突然有一道男声横插进来,有些不耐和怒气。
那道声音的出现,彻底毁了她前一秒还在为他解释的妄想。
因为那是她这两个月以来,做着梦都在思念的声音,她怎么会听错?
他们,真的是未婚夫妇。
女孩子被凶了也不气,反倒娇俏地埋怨道:“哎呀,顺便就帮你接了嘛,我以前不也这样吗?”
男人没搭理女孩子,接过了电话后:“晓武?什么事儿?”
听着那道熟悉的声音,她眼前渐渐模糊,无意识地抠着方向盘上的纹路颗粒,一下一下,响在寂静的车内小空间里。
上一次他被羁押,两个人最后一次通话后,彼此怎么都不会想到,再次联系上,会是这样的一幅田地。
心头沉重,她轻呼一口气,遂平静地出声问道:“你跟她在一起的是吗?”
他那边没想到会是她打过去的,安静了几秒,一阵凌乱的走动声和关门声后,他的声音再次传来:“只是朋友家里正好遇上了,苡苡……”
“没关系,用不着解释的,”她直接出声打断他,握着手机缓缓凄笑,干脆顺下了这个误会,“我这通电话,是想来告诉你件事儿。”
她深吸一口气,想着他好不容易重获自由,这样做真的很过分,可转头想起自己空荡的账户,低头看到自己浑身的血迹,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终还是横了心冷了声:“京城我不去了,你,我也不要了。”
温行知那边愣怔了许久,他确定自己没听错。
她说完这话后,彼此都没有挂电话,她静静地等着,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大概,是真的舍不得。
良久,他刻意压制着愠怒后,起伏不定的声音,隔着手机向她压了过来:“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她眨眨眼,泪便大滴大滴地落下。
而且她也知道,她提分手提得突兀又莫名其妙,换作谁都接受不了。
可是她真的没办法。
那些事情,那样的母亲,叫她怎么说得出口?
她握紧了手机,想挂断,却又始终举着。
那边极为不耐地吐了一口气,还以为她是因为纪念,压着气解释道:“我和她真的什么都没有,我已经……”
她佯装不耐地叫住他的名字,他顿住。
“听不懂吗?我不要你了,这句话的意思是——”
心上渐渐撕裂开了一道口,血流不止,疼得人落泪,她微微颤着音,鼓足勇气,终于说出那句:“我们到此为止。”